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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当英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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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德尔第一次见到黛玉时,他还不是那个令政界人人色变的神秘人。他在潮湿闷热的海风中初次踏上香港的土地,又被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和混杂的气味弄得有些头晕恶心想找个地方清净下时,转头恰好就望见了那个从甲板上被人众星捧月般护着走下来的林家小姐。
“那是个中国女孩?”里德尔承认他并不习惯看见白种人服务黄种人的样子,何况是男性白人对着东方姑娘。里德尔随口问了一下身侧同样的围观群众:“她是这里的交际花吗?”
“她?她不是。”同行的法国男人用口音严重的英语回道:“如果她是交际花,那我一定去捧她的场子,她多漂亮?不是吗?”
漂亮么?
里德尔看不出来。他只觉得这个姑娘苍白瘦弱,似乎随时会被狂风吹折了腰肢。
“看起来她生病了。”
“林如海的唯一女儿。金文泰想启用华人,在对那边示好。这一行好像还有不少人,不过好像就她生下来就有什么毛病,金文泰特意说了是将人接过来看病治疗。”法国男人炫耀完他的情报,还不忘嘲讽一句:“说是养病而已……那身体一路过来估计受了不少罪,不过说起来,这些官家小姐也不过是攀附在政治上的交际花而已,除了难睡也没什么不一样。”
里德尔没有对法国男人的见解再做出什么评判。他所做的功课里自然有林如海这个人,不仅因为他逐渐平步青云的地位,也因为他日益庞大的权财帝国里只有一个病秧子继承人。也就是说,那个被簇拥着的姑娘,是通往巨大财富的一扇便捷金门。
里德尔并不介意通过这种最快最方便的关系获得他渴求的财富地位。毕竟这些富家小姐们,像他被困在老旧城堡里的那个母亲一样,是多么孤独又愚蠢。
里德尔别了脸,不再去看那令他生厌的身影。
他习惯了孤独,但厌恶愚蠢。
里德尔花了比计划中更多的时间才进入总督府。
踏入那场灯火煌煌的晚宴时,他觉得自己几乎被那垂挂下来的巨大水晶吊灯晃花了眼,他不禁想起自己上次看到这种吊灯时,还是在给了他这个讨厌姓氏的男人府上……这些人的爱好真是如出一辙。
不过终究有所不同,大厅的角落里似炫耀又似藏拙般摆着轻烟缭绕的博山炉与花枝繁复的中国瓷,那不合时宜横亘在过道边上的斑竹屏风又无时不刻在悄然提醒着宾客,虽然从外墙到厅内都坚持了一丝不苟的英国设计,但大家脚下踏着的是切切实实令人心醉神往的东方土地。
东方么?
在欧洲他听闻过无数人的东方想象,或艳羡或鄙夷,但是他们的结论无一例外:无论外在是多么荒诞精巧又滑稽,这是一个淘金地。他们为了后者前仆后继,甘之如饴。
里德尔的结论也不例外。
他拈起一只高脚杯,白色的酒液倒映出大厅里形形色色的面庞,他在物欲横流的觥筹交错间开始寻找自己的下一个目标。
于是就这样再次看见了那个东方姑娘。
凭心而论,虽然他一向没什么审美可言,但他觉得墨镜在她脸上并不合适,他记得上次见她的时候那缱绻的眸色,是可以令无数男人丢盔卸甲的温柔港湾。若不是她天生优秀的口鼻和无可挑剔的下颚轮廓,这墨镜几乎就要显得有些滑稽了。同样,要不是港督夫人围在她边上笑容热切殷勤,他肯定要以为这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失了宠,沦落为宴会里被人放置在角落取乐的东方小丑。
看来流言应当是真的。
林家小姐并不适应这里的水土,不过两天便患了目疾,看人待物颇为困难。
就是被护得也太过周到了点,他环顾了一眼人影交错的大厅,显然有和他一样心怀鬼胎之人,但他们只是打量了一眼那姑娘周围的人群,就径直放弃了想法。
周围的人潮一个接一个散去,奔向他们看上的对象,只有里德尔还挺直了脊背站在原地,甚至还悠然自得地抿了口酒,冰镇过的葡萄酒液适当缓解了他被夜晚热风所激起的燥郁,却在滚下喉头之后给他带来一层更深的由内而发的热意。
从他收集的资料来看,林小姐确实是今晚在场人中最适合他的猎物,养在深闺,接受了一点西方教育,体弱多病,身怀巨宝。他的目光在那个姑娘上来回游移,想要丈量尽她每一寸的价值。
但是那个法国男人说得没错,来自东方的小姐太过内敛,实在无趣。
黛玉起身携着雪雁离开的时候,里德尔也放下酒杯朝人群走去,两人隔了半个大厅的距离背道而驰,走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里德尔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走到了他的次级目标前,只是还未等他开展他精心策划的社交捕猎时,就见得一位侍从自外间仓皇地跑到了总督身边。
对于危机向来敏锐的直觉令他迅速移动到通向花园的走廊上,香港嘈杂黑色的夜里响起了两声并不明显的枪声,大厅里的音乐和人声没停,东方人喜爱炮竹的习惯麻痹了他们的耳朵。里德尔躲到树丛的阴影里藏起了自己的身形,在没有确定另一方是谁的情况下,他不打算冒险。
不过半分钟他就看见半山腰上燃起的火把,人数不少,至少已然占据了车道,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耀武扬威。
Just like an organized riot.
但里德尔心知应该和前阵子的风云无关,虽然人数不少,但是那些人是没有武器的。所以应该不过是几个觉得分赃不均的内部人员想借此机会大捞一笔罢了。
思虑及此,里德尔决定观望一下领头人到底是谁,能有这样的组织力,对他而言多少也算是一个值得招揽的人才。虽然他好像从没想过自己一个一穷二白的人员居然还想招揽别人这一步有什么不对。
匆促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考,里德尔不打算冒险,在确定那只有一个人之后他迅速从阴影中暴起并将对方反手扼制在了身下。
随即他就听到手下一声不算清脆的错骨声。姑娘低叫了一声,痛苦的尾音也荡入了炎热的晚风里。
“林小姐?”他放开手下那已然软绵脱力的手臂,转而扼住她纤细修长的雪颈。他注意到她的手里滑下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落在黑暗的草地上,又在夜色里反射出耀眼的冷光,就像被他禁锢在怀里的姑娘一样,从未饮血般干净。
“林小姐这身手可不适合当刺客。”他在她的耳畔低声道,鼻尖不由得嗅到她身上独特的香气,不知道是什么香水,他觉得很好闻。那架碍眼的墨镜早在她第一次跌倒时便已经四分五裂,她试图看向他,可那双眼只红着眼眶泪波萦萦,确实是不能焦距的可怜。
他顿时了悟这个姑娘并不是那群火把中的一员,那么她这样孤身一人折返,想必是遣了那个小丫头去报信,自己跑回这风暴中心来想要用她那可能从未用过的小手枪蚍蜉撼树。
过于愚蠢的英雄主义,他突然感觉有些无趣。
“林小姐放心,我们只求财。”他突然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林先生愿意出多少钱买你这条命。”
他说得半真半假,横竖一个落在他手下的小姑娘,死了虽然也算可惜,但他向来不介意多搅一点浑水,何况她送来的手枪,确实对他而言很有用。
黛玉没有出声,不知道是脱臼的疼痛让她难以思考还是这致命的钳制令她不知所措。里德尔等了一会,他开始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黛玉终于开了口,软软的英文还带了点疼痛的低喘,试图和一条毒蛇谈判:“我身上的首饰都可以给你,但是钱不在我这,你如果求财……”她想了一下:“留着我的性命你可以得到更多,我患了目疾,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不会暴露你。”
这种回复……里德尔觉得实在无趣得紧。他松开了手,捡起了地上的左轮手枪:“林小姐,这里有几发子弹?”
“6发,第一发是空的。”
令他诧异的是姑娘在被他放开之后居然没有逃,而且还如此实在地告诉他这把武器的利害,他打开枪膛,确认了一下黛玉没有说谎。姑娘依旧立在原地,没有看他,不知道在听着什么。
“你还不走?”他忍不住笑起来:“我不会浪费弹药的,留着你的命我能得到更多。”
“他们要上来了。”黛玉低声道:“港督还不知道他们对警卫下了药,我们时间不多了。”
“下了药……怪不得。”里德尔将手枪收好,意识到黛玉那个不同寻常的“我们”,他挑了眉:“林小姐,我和你什么时候是同盟了?”
姑娘总算回过了头,没有焦距的眼瞳中倒映出他的暗影:“先生和山下那批人不是同一个目的,他们想挟持港督。”
“那确实是个大胆却愚蠢的谋划。”
他将手枪对准了姑娘洁白的额头,纵使难以聚焦,他相信她能在这样昏暗的花园里辨认出危险的枪口,他笑道:“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英雄。”
银白的枪膛在夜色下游走着致命的冷光,林如海大概从没想过他交付给姑娘保命的武器会在最后夺走他女儿的性命。里德尔已经策划好了一场混乱,他不在乎多几个牺牲者。
姑娘脸上却没有浮现出里德尔意料中的恐惧,她看出了对准自己的枪口,却连头都懒得偏一下,她突然笑了起来:“如此……也不算太差。”
在里德尔扣下扳机的前一秒,她轻声道:“他们来了。”
枪声在夜色里响起,大厅中的人声音乐终于被毒哑了嗓子。
黛玉的耳畔是子弹擦肩而过后的难耐蜂鸣。
随即她就感受到那个男人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往人声暗哑处跑去。她闻着他身上混杂的酒气香水味,却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她知道这次她应该安全了。刚才她就闻了出来,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应当也是今晚的宾客,不过是更早感知到了危险,在逃离和留下来的天平中,他最终选了她这一边。
“可惜林小姐看不见,”黛玉听见里德尔平稳的心跳和他嘲笑的话语:“不然我可以考虑教教你怎么在这乱世里去当一个不送命的真英雄。”
可她没想当英雄。黛玉没将这句可能激怒他的话说出来,她之所以回来,不过是觉得在发现这个阴谋之后不能抛下所有人的安危就这样一逃了之,于是如里德尔所想的那般,她让行动无碍的雪雁去找救兵,自己缓慢地摸了上来。
她可能会死,她知道。但如果直接转身而去,她不想那样活着。
重回大厅的刺眼光芒令她不自觉眯了双眼,眼部传来更实际的疼痛,对面也没有比她们更慢,两拨人似乎在对峙,她感受到里德尔握紧了她的手,随后,他牵引着她连发了几枪。
黛玉不知道那几枪都打到了哪里,只知道尖声惊叫之后,中央那巨大的水晶吊灯似乎落了下来,黑暗伴随着四散碎裂的水晶跳跃而来,她被光线折磨的双眼终于获得了前路未知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