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姻缘记》将风

1、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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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清晰地记得初见里德尔的那夜，十月桂花香得正是馥郁，缭缭绕绕沿着安了电灯的街道一路溜达进林公馆的园子里，又被园子里的竹枝海棠似严似紧地拦在门外，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余韵幽香。她从嘈嘈切切灯影流虹的大厅里好不容易溜出来，皎白的月光被园内黑压压的树挡了大半，银白和浓黑在这方寸之地中你来我往地厮杀个不停，她向那寂静的阴影走去，想偷吸一口夜间未被人群污染的寒凉，尚未适应夜色的双眼微微闭了起来，只是再怎样努力却也难以辨清往日熟悉的道路。
　　鼻子在这黑暗里却比双眼灵敏了不少，一丝令人不快的烟味在夜风中向她悠悠地荡过来，她情不自禁往那树下的阴影里偏了头，正巧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掐灭了手中的香烟，似乎是朝她笑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问候道：“打扰到林小姐了？”
　　说的是比学校的外籍先生更加地道的英文，看来是今晚宴请到的外国人，她摇了摇头道：“倒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了先生的雅兴。”
　　“什么雅兴？”对方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黛玉却笑了一下：“这风清月明的天，却不知先生竟也会我们中国人焚香拜月的旧俗儿，只是我这样不告而来，慌得先生急忙折了香离了月，可不是打扰到先生的雅兴了？”
　　男子却又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机锋，高大的身影从幽暗的树下一步步地踱了出来，月华温驯地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色的光晕，等到看清他的面容时，黛玉也不禁在心底暗叹了一句，虽说她实是不喜这人在禁烟的公馆里偷偷吸烟的举动，可这人的皮囊却生得和他的恶劣行径截然相反，如同从博物馆里活起来的古希腊大理石雕一般俊美无俦的面庞，大约即便让她那向来挑剔的教艺术的先生看了也是要大为惊叹的。
　　只可惜这面庞较之阿波罗则过于忧郁，比之恩底弥翁又失其纯真，想来想去，倒是难以在希腊的神话里寻着一个能与之相匹的人物。
　　她却也不记得这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至少在方才的宴会上，她对他是没什么印象的。
　　对方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疑惑，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汤姆·马沃罗·里德尔，目前在兰普森爵士那里做一点书记的工作，林小姐今日这么忙，注意不到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黛玉蓦然就红了脸，却在短暂的局促之后又骤然苍白起来。今夜的宴请，无论对外的名目为何，实际上也不过是给她弄的一场相看的聚会罢了。林老爷年岁越大，对这个好不容易娇养大的独女便愈发放心不下，加之工作上大事小事接连不断，姻亲贾家亦是风雨飘摇，那头发是一日白过一日，不过四十余岁的人，头发已然白了大半，只引得家庭医生的叹息来来回回一声长过一声，可谁也找不到什么好方法。
　　林如海固然知道今晚找来的人大半还是为了这份家产来的，可他也实在没了办法，黛玉身体不好，平素他连家事都不让她费心操劳，只想让她自自在在地活着，却不想幼时看着难养的病姑娘竟也有惊无险地被他好好带到了现在，倒是自己怕是要先走一步。怀璧其罪，她一个孤女，他倒是想给她多买些田产铺面，但这世道艰难，林如海也不知道离了自己之后黛玉能不能在这吃人地界里将这些经营下来，想来想去，还是得给她找个靠山才算稳妥。
　　可旧家族的纨绔他看不上眼，新贵俊杰又等着能一步青云的岳丈，年龄小了不知性情，年龄大了多半已有了好些姨太太，守旧的担心他们说不上话，摩登的又顾虑对方太过活泛不着家，挑来拣去，也不过是将那头发又愁白了好些而已。
　　“什么忙不忙的，聚会不都是这个样子。”黛玉偏过头去，愣愣地盯着月下亭亭的白月季，只觉得那被月光加持的白色突然变成了一把雪白的匕首般直直地插到自己的心口，偏生她却一句疼也喊不出来，只能在月色里哑了声气。
　　里德尔却不解风情地凑了上来，偏低的声线靠近了姑娘耳畔，宛如伊甸园里的毒蛇般嘶嘶引诱道：“是么？我倒是也参加过不少，却觉得，有林小姐在的宴会，分明是不一样的。”
　　这话说得直白又亲昵，却惹得她皱眉退了两步：“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过大胆了些，我却不知西洋人的热情竟也能到了这种地步。”
　　“我可不是法国人或意大利人，谈不上什么奔放热情。”里德尔摇头微笑，依旧是步步紧逼的味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对于当下这个表述，我听起来倒是更恰当些。”
　　姑娘皱着眉，提防着他说出什么“一见钟情”的俗话来，有些想拂袖而去，却也不想又回去应付那欲望横生的厅堂——倒不如听听眼前这洋人到底想扯些什么好了，想来眼下的他也是做不来什么强取豪夺的事情的。这个念头甫一生出来，她便也定了神，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能怎样对付自己。
　　横竖今晚来的人都一样。
　　不是图着她爹的利益，就是谋着从她这里捞些好处。虚情假礼她也见了不少，此刻倒也好奇他能弹出什么与众不同的论调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纵然依旧是洋人的样子，可那汉话却说得毫不含糊，若是单听这声，怕是一时半会也难以分辨竟是个洋人说的——看来对方是真的有备而来了。可单看他这自在谈笑的模样，纵使再多防备，心弦也确实是被不轻不重地撩拨了一下，铮铮然响在这晚秋略微干燥的月色里，倒驱赶得身后那宴会干瘪枯哑的嘈杂声一下子退避了不少。
　　“不像么？”
　　里德尔低了下眼睫，眼波像青色的游鱼闪了一下，晃一眼二人身后依旧辉煌的晚宴，又依偎回了她身上，不过须臾便似看穿了她的防备般调笑起来：“还是我说的中文不够好么？”
　　那怕是太好了些。
　　黛玉刚想摇头，却听得对方又笑着继续道：“何必那么防备？我的目的……原本就只有一个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