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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踏雨而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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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是散落一地的钱,沾满泥污的一元硬币,皱巴巴的五元面值和十元面值的纸币。一双瑟缩颤抖的手死死地撑住爬满青苔的墙,时不时溢出一两声闷哼。
带头的男人大概三十几岁,一头脏乱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身上斜背着被塞得很鼓的土黄色挎包。腿上虽然缠着已经脏到辨认不出来的绷带,可动作却灵活,踹在男孩身上的力度丝毫不减。
“明天如果还是这么点,你就滚出老子的地盘。”
说完,他就带着十几个衣着破烂的流浪汉走了。
地上的钱被捡了个干净,男孩乞讨了一天的成果,连一个硬币都没剩下。
他们经过男孩面前时,还不忘踢上一脚,抑或吐个口水,皆是满脸的不屑与得意。
雨雾给世界蒙上一层白纱,幽深的小巷瞧不清来处,望不见去路。突然雨势变猛,豆大的雨滴砸上地面,留下一个小坑。
小水坑变成小水滩,男孩终于抬起头。
血水混着泥水顺着脸颊而下,两只眼睛的眼角都是青紫色的,嘴角是还没好的旧伤。男孩忍着疼,张开嘴,吐出一个温热的圆币。
一块钱,够买两个馒头,能撑两天。
阿三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又摔回原地,泥水飞溅。
乌云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直直压住这条窄小的巷子,让人不得喘息。男孩望着那墙角冒出的新芽,手落在脚边那块尖锐无比的石头上。
欺负他的人,就应该像那个老头一样从世界上消失。
轰——
今年的第一声雷响,掺着轻轻浅浅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直至停下。阿三的视线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挡住,他愣了一下,抬头。
红色的雨伞微微倾斜,替他挡下漫天大雨。
伞下的人有着尖尖的下巴和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过肩的黑发发梢有些沾了水,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她的身后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西服打着黑伞的高大男人,手里拎着黑色双肩包。
白色的裙摆上有污泥水晕开,阿三的视线却落在女孩递过来的白色丝帕上。
“要不要跟我回家?”
阿三是被人扔掉的孩子,因为右边的耳朵听不见,从小就被同龄的小乞丐们嘲笑谩骂。后来他学着老头的模样去讨钱,那些人总是嫌弃的眼神,亦或是远远地绕开。
这是第一次有人笑着问,要不要跟她回家。
即使雨声很大,即使少了一只耳朵,女孩的声音不够大。可是每一个音节在此刻都变得清晰无比,震耳欲聋。
阿三被那个随行的男人单手抱在怀中,他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看不见走在男人前面的女孩,可是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安。
迷糊中,他听到女孩的声音:“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从今往后,你就叫苏温言了。”
——
苏家老宅位于郊区的半山腰,是一所翻新的民国旧宅。六百多平的宅子里,只有一个管家、三名女佣和一名保镖。
苏温听的父母都在国外的科研所工作,一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管家老吴今年五十多岁,在苏家干了三十多年。他把苏温听当女儿照顾,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看着苏温听浑身湿透地从车上下来,老吴一记眼刀就落在了保镖于晨身上。
“你最近是不是真的不想干了——”斥责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的小男孩从车上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站到了苏温听的身后,
他赶紧一把拉过苏温听,生怕小姐被那脏污沾到。
“小姐,这位是……”
老吴不明白,就去学校报个到,怎么还领了一个小乞丐回来?
“他叫苏温言,以后就是苏家的人了。”苏温听将埋着头的人上下打量一番,“吴叔,麻烦你给他准备一套干净衣服,再剪个头发。”
看着径直离开的苏温听,苏温言下意识就想跟上去,却被老吴给拦住了。
“别跟了,现在是小姐跟老爷夫人的通话时间。”
老吴这话说的明白,苏温听现在没时间搭理他这个小乞丐。
可苏温言不管不顾,硬是要跟。
老吴“啧”了一声,心想这孩子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只是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也不好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放软了声音哄道:“等你收拾干净了,我就带你去见小姐。”
这话一说,苏温言果然不往前了,乖乖跟着老吴走了。
洗澡的时候,老吴本想打听打听孩子多大年纪,怎么就成了乞丐,还有没有什么家人。可谁知,不论他问什么,对方都一句话不说。
他寻思,这孩子怕是个哑巴。
不能说话,怪可怜的。
乱糟糟的长头发被老吴一股脑直接剃成寸头,洗干净的脸除了皮肤有些皴裂,眉眼倒是长得不错。因为长期食不果腹,整个人瘦巴巴的,身上的骨头摸着都硌手。
老吴也有些心疼了,让阿芙煮了一碗面条。
“孩子你先吃点东西,小姐打完电话就下来了——”
苏温听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餐桌前的人正埋头吃得认真又迅速:“别吃这么急,小心呛着。”
老吴转头,苏温言的动作果然慢了下来。
“吴叔,明天辛苦你去给苏温言办一下户口和入学手续。”苏温听在苏温言的对面坐下,身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再请个家教老师吧,要性格温柔点的。”
说完,她便双手撑着下巴,开始盯着人吃东西。
大概觉得苏温言埋头吃饭的样子挺好玩,便生了逗趣的心思:“进了苏家的门,以后就得听我的,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只见拿筷子的手突然停住了,原本要送入口的面条又被往下放了几分。
苏温听忍住想笑的冲动,清了清嗓子:“到现在没听你说过话,这样吧,先喊声‘姐姐’给我听听。”
这下不仅是苏温言没反应过来,连老吴都愣了一下。
他心想,小姐这不是欺负小孩子吗?哑巴怎么喊姐姐?
直到临睡前,苏温听也没听到那声“姐姐”。倒是苏温言被她逗得脸红脖子粗,逼得冒出了一句:“那我马上走。”
老吴大悟,原来不是哑巴啊……
——
“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做我男朋友?”
少年的白衬衫被风吹得衣角飞扬,刘海遮住眉眼,嘴角紧抿,瞧不出情绪。在少女的满怀期待下,他伸手接过粉红色的信封。
下一秒,信封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少女刚要扬起的嘴角也戛然而止。
啜泣声响起,少年好看的脸上却毫无动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突然,一个球体朝少年冲了过来,然后是火急火燎的声音闯入:“苏温言!你姐姐被120抬走了!你快去看看吧!”
那张冰山似的脸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甚至没等那人喘口气问上一句,就拔腿往校门口的方向跑去。
苏温听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受刺激,不能剧烈运动。
上一次苏温听心脏病发被送进医院,还是因为陪他坐过山车。也是从那次之后,苏温言再也没去过他最喜欢的游乐园。
苏温言把老吴喊出来,想问一下情况。
老吴的脸色很不好,他将医生的话转述了一遍:“苏医生说小姐现在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阿言,你要不进去看一眼吧,小姐她最喜欢你了啊——”
最终,苏温言还是没有踏进医院。
他不喜欢在医院的苏温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像个死人。
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苏温言坐在医院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等着她平安地出来,然后笑着踮脚拍拍他的头:“这次该喊‘姐姐’了吧!”
重症监护室里维持生命的仪器还在运转,躺在床上的人呼吸却越来越弱。
床尾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身穿黑色古袍的男人,一头墨发高高竖起。朦胧中也可辨其眉眼俊朗。
这人右手执笔,左手拿书。
笔是魁星笔,书是生死簿。
只见男人薄唇轻启,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苏温听,生于庚辰年癸未月丙寅日辰时廿四分,死于丁酉年——”
“判官大人,您先别急。”
原本应该已经断气的人,此刻却突然坐了起来,顶着一张惨白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
当了这么多年判官,墨泫头一回遇着这种情况。
“苏温听,你大限已至,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跟我走吧。”墨泫刚复职没多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实在懒得跟一个快要死的人说废话。
他大手一抬,眼见就要划去生死簿上的名字。
只听苏温听突然喊了一声:“胡萝卜!”
胡萝卜?墨泫不解,这人好端端的提胡萝卜作甚?
苏温听见对方没反应过来,又指了指他手中的魁星笔,补了一句:“那个上面的牙印……”
“兔子精?”
能想起来绝对不是墨泫记性好。
三百年前,司命带着新收的小徒弟来跟阎王混个眼熟。小徒弟养了一只紫色的小老鼠,这天她把小老鼠也带来了。可谁知小老鼠中途溜掉了,等找到的时候,它正趴在魁星笔上啃得不亦乐乎。
墨泫难得出去喝个酒,回来看见吃饭的家伙事儿多了一排牙印,气得直接去找司命要说法。司命罚了自己的小徒弟禁足,还赔上了小老鼠任他处置。
小徒弟叫渊洺,真身是一只兔子。
后来只要一拿出魁星笔,墨泫就能看见那一排牙印。
这一提牙印,自然也就会想到兔子精了。
日日往复,想忘记都难。
说起来,自那件事情之后,墨泫再也没见过兔子精了,本以为还在被禁足,没想到是跑来当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