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在宥

1、悲情城市

　　一滴水的姿态是问号

　　汪澜小时候跟着妈妈去郊区的寺庙算命，算命先生说她命里缺水，她妈妈信以为真，当下便改了她的名字。汪冉冉只跟随她到小学四年级，她的未来是一片海。
　　十七岁的时候汪澜一个人去看画展，在人群里手足无措。正当她头昏脑胀，两眼昏花准备打道回府时，忽然，她看到一幅美到极致的画面。她完全被它吸引了，凑前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扇打开的窗户。她为自己的幻觉而忍俊不禁，一直目不转睛的看到画展结束。
　　画展的主人耿炜一直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汪澜，他觉得很好奇，为什么女孩对自己的画无动于衷，唯独钟情于一扇开了的窗？同时，他感到欣慰，这般年纪的女孩都知道到底什么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不同于那些吹嘘的记者和伪善的投资方。
　　“嗨，你是……汪冉冉，你长得还跟小时候一样！”杨杼像一阵风骤然出现，白色T恤牛仔裤，耐克板鞋，和汪澜一样学生气。
　　这么巧合的机会，杨杼出现在汪澜面前，她忽然语塞，双颊泛起阵阵酡红。那个时候，她还叫汪冉冉，几个好朋友打赌玩笑，谁输了就找自己喜欢的女孩亲一口。杨杼愿赌服输，在一圈同学中间徘徊不定，最后停在汪冉冉的面前俯下身子狠狠地吻了她的嘴。这个动作着实吓坏了她，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面红耳赤的跑了。自那以后，汪冉冉再也没有和杨杼说过一句话。
　　多年之后，他们都已通晓事理，儿时的玩笑不应再去介怀。可是，这些年，汪澜总是不经意的想起那个莽撞的吻，说是吻别更加确切。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杨杼，也就不会有人察觉她的小心思，可不巧的是，她见到他，仍然羞红了脸。
　　就这样，两人重新走在一起，往昔的点滴更加回味无穷，现在的片刻也尤为珍惜。第一次约会时，杨杼用了半年的积蓄买了两张张学友的演唱会门票，拉着她的手兴奋不已的穿越人群挤到前排，对着自己的偶像欢呼雀跃。杨杼紧紧牵着汪澜的右手，情歌唱了几百遍都不及真情实意慰藉人心。

　　夏天是一首绝句

　　离毕业还有半个月时，全省举办的最后一次篮球比赛，杨杼参加了，他的位置是后卫。
　　汪澜在篮球场的看台上双手紧握着庆庆的右手，庆庆一再鼓励她说杨杼一定会取得好成绩，让她放心。
　　第一场结束后，杨杼回过头转向汪澜的位置，目光穿梭整个赛场，却都没有发现那双理应目光如炬的眼睛。他失落万分，剩下十分钟时的关键扣篮，双腿失去动力，向上跃起时已经十分勉强，落地的瞬间，右脚向里弯，脚踝着地。
　　他躺在学校医院的病床上时，双眉紧促，目光如井。寂静的手术室只能听到那挂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杨杼的粗喘。
　　汪澜没有参加高考，她最后一次见到杨杼是在庆庆的生日宴会上。
　　那次比赛前的一个小时，汪澜一家人在从成都飞往温州，打算先去祭奠祖母去世三周年。飞机在瑞安阁巷上空失事，汪澜的父母罹难身亡。正在心急如焚观看杨杼比赛的汪澜在比赛开始半个小时后得到消息，她想以最快的方式赶往现场，可是一连三天内的飞机和火车都满员。
　　她回到家里，看着墙上挂的巨幅结婚照，面色惨白，手筋突起，这个姿势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头，她都没有留下一滴眼泪。舅舅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他赶到时汪澜已经瘫倒在地昏迷了整整一天。汪澜被舅舅送到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汪澜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直到庆庆的生日会上，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可是她们一致都觉得汪澜变得不讨人喜欢了。
　　生日会结束后，杨杼找到汪澜，端了一杯新榨好的鲜橙汁给她，旖旎灯光下汪澜粉橘色水亮的唇蜜和这杯香甜的果汁相映成趣，可是她眼里黑黢黢的瞳孔却扑朔迷离，杨杼把握不定。
　　“杨杼，舅舅说下个星期带我去津城读书，是一所私立学校。我们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你要保重。”她手指紧紧的恰在白底红花雪纺长裙上，下摆的波纹都扭曲变形了，杨杼没有察觉到这个细节。
　　庆庆站在暗处静静的望着，眼眶湿润，嘴唇微颤。她手中拿着汪澜送给自己的日本娃娃，这个娃娃和过去的汪澜一样长着一副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

　　大海会为她解答悲喜

　　汪澜大二时，天天在文学院上课。文学史在七楼的教室上课，这层楼不受其他教学楼的影响，采光最密集。汪澜就喜欢在这层楼听课，一边听着博古通今的老教授讲建安七子，一边眯着眼睛抬起头去触碰窗外温煦的暖阳。
　　她旁若无人的欣赏窗外如画的天空，就想起了高中时去到的那个画展，那扇胜过所有画幅的窗还在吗？是谁巧夺天工设计了如此的景致？
　　汪澜闲暇时就会去学校东北角的美术楼看画，从一楼看到五楼，抚摸着那些凹凸的画面，画幅本身更像是立体的雕塑，平平仄仄平。每次她都会在四楼多停留一会，这一层楼的画都是那么引人入胜，秋思的少妇，威尼斯平静的海水，于连的头颅，还有看演唱会时泪流满面的少女……所有的画的右下角，都有一个特殊的标志“火火”，汪澜猜想可能是创作者的代称，觉得很有意思。这是她寂寞的生活里唯一一抹亮丽的色彩，像炽烈的火焰熊熊燃烧。
　　那天下了倾盆大雨，汪澜从文学楼走到美术楼时裙子下摆都浸透了雨水，米白色的上衣也是雨点斑斑，淋湿的头发像章鱼的爪子笼着她的脸。耿炜就是这样看着汪澜慌张唐突的再一次出现，他连忙从画室里面拿了件大衣递给汪澜。
　　“同学，这样会感冒，下次要记得带伞。哦，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你们学校外聘的老师，四楼的画全是我的。”
　　汪澜低着头，默不作声，眼神涣散。耿炜赧颜，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邀请汪澜去他的画室参观，给她详细的讲解。
　　她跟随他走进画室，目不斜视的大步朝着最后一幅画走去。那是一幅画着一扇开了窗的油画，让人以假乱真，以为真是一扇与外界交联的窗。
　　汪澜想起了再一次和杨杼相逢的那个场景，泫然欲泣。而此时，面对耿炜伸手送来的面纸，却欲哭无泪。

　　“我们在一起会不会被别人嘲笑？”
　　“没关系，下个礼拜我就要带着这些画离开你们学校了，两年的合约到期了。”
　　“那你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可以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耿炜的画室搬到新城的海边，有巨大的落地窗户和绿草如茵的院子。汪澜每个周末都会坐着轻轨来找耿炜，带着一本厚厚的外国诗选，坐在院子的草地上一边看耿炜画大海，一边声如银铃的诵着诗篇。

　　留下惊鸿一瞥的感慨

　　庆庆通过汪澜的舅舅找到她时，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不像同龄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和细跟凉鞋，她细细的脖子上架着一张倨傲的脸，在邋遢的装束下显得不可一世，让人望而生畏。
　　可是庆庆仍然会在过马路时小心翼翼的叮嘱她要看车，不能横冲直撞。汪澜木木的看着庆庆一本正经的样子，想起来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关心，心里咯噔颤了一下。
　　庆庆带着汪澜去吃必胜客，给她要了一份黑森林蛋糕和经典披萨，自己要了一份培根芝士通心粉。她看着汪澜狼吞虎咽的饥不择食，把自己的面也推到她面前。汪澜像一只许久没有吃饱的小野兽，庆庆猜想她面对美食可能都已经没有了味觉。
　　庆庆喝着一杯凉水，泪珠滚滚的落进杯子里，感觉这清水也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她要求汪澜带自己去看她的住处，眼神温柔，笑容可掬。可是却被汪澜一口拒绝，她停下手中的刀叉，拿起面巾纸擦了擦嘴，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留下庆庆一个人泣不成声，她多么想念曾经的汪澜。
　　庆庆去到汪澜的学校，四处打听她的下处，竟然出乎意料问出一连串的讯息。汪澜在大三开始前就已经和一个曾经在学校开画展的画家搬了出去，他们在新区贷款买了三百坪的画室，抵押的是画家全部的家当和十年的创作自由。
　　耿炜以为自己会一直有源源不断的灵感，维持自己的创作。可是自从和庆庆生活在一起，每日担心她的生活作息和饮食习惯，严重影响自己的思路。过去的汪澜家境优渥，生活无忧，衣食起居向来十分挑剔，和一个朝不保夕的流浪画家一同生活必定不是长久之计。但是她难得遇上所爱，说是下地狱也要和他一起，他去哪自己就跟着去哪。这些话是原本非常器重汪澜的一个文学史教授告诉庆庆的，庆庆十指紧扣保持镇静耐心地听长者说完故事，“汪澜让我非常寒心，已经好多年没有遇上这年轻就才华横溢的学生了，她不珍惜，我们也束手无措”。
　　后来，汪澜一直跟着他，开着没有车牌号的汽车三井半夜出去买假冒的颜料和画纸。每一幅画完之后，他就逼着她去街头卖画，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每天必须卖出去一幅，否则不让她吃饭。他们生活窘迫，直到他最后一滴灵感源泉都干涸殆尽，他把她从乱七八糟的画室里拖到很久没有修理的茂盛草坪上，狠狠地踢她的小腹，让她原本痉挛的肠胃不停止地抽搐。他歇斯底里的咒骂，说她破坏了他，说要把她折磨死自己才能重生，他疯一样的砸碎家里所有的画具，甚至把那幅两人最心爱的画也撕烂。那扇可以看到外面的窗，从此再也不会有了。
　　汪澜几次三番都容忍了他的暴怒，最后一次，她二十二岁，刚刚休学在家无所事事，她洗完澡席地而坐面对电脑，准备写一份论文给教授，汇报自己三年来年的学术研究。耿炜破门而入，一身恶臭的酒味，扔了一张医院检查报告在汪澜的身旁。他怒不可遏，疯狂的抽打她，直到一股温热的血流从她的□□缓缓渗出，他满意了，松了口气，踢踢踏踏回屋睡觉。
　　当晚，汪澜收拾行李离开了耿炜。从此，耿炜再也没有见过让自己魂牵梦萦了五年的女孩。
　　庆庆终于在五环的一个居民区的筒子楼找到了正在吃泡面的汪澜，她泪流满面，她也泪流满面。她痛哭流涕，“我懂，冉冉，我都懂……我带你走，带你去找杨杼……他还像从前那么爱你，真的……”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二十五岁那年，汪澜已经跟随学校派往西北部的师生团队一起在甘肃省定西市岷县西江镇哈岔村哈岔小学代课了整整三年。她和别的拿到本科毕业学士证的同学不同之处，就是每个月收到补助只有五百块钱，而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一千多块。
　　那个文学史的老教授依然对汪澜记忆犹新，在她离开庆庆的清晨出现在办公室里，面影清癯，神情寥落。她紧紧的抓住老教授布满皱纹的手，恳求他让自己完成学业，她说自己说什么都不能回家，不能面对过去的亲人和朋友。教授看着窗外刚刚枯萎的老槐树，淡淡的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给了汪澜一个去西部的机会，三天后出发，时间紧迫，让她考虑清楚马上答复。汪澜二话不说，当机立断，在学生信息表和证明信上填好自己的身份证号和联系电话，还有，父母已逝。
　　那年生日，学校里的孩子都来给汪澜庆祝，她跟着学校的老师学会了简单的藏族舞，就现场给同学们表演了一段。她一身乳白色的长裙，粉色的绣花鞋，长及腰间的乌发，轻快的舞步和婀娜的身姿，让刚从上海来考察当地医疗设备的秦海看的着了迷。
　　他们之间的交往实在平静缓慢，但是相敬如宾、互相尊重。秦海从来不过问汪澜的过往，汪澜也不好奇秦海在上海的生活。只有到一天，秦海从藏族阿妈那里得来一枚藏银戒指，里面刻着“水”的藏族文字。他对她说，自己虽然貌不惊人，但是能够保证她日后生活无忧无虑，然后拉过她的手，把戒指套在她纤长白皙的手指上。
　　加上三年留在甘肃的时间期限到此，她既没有答应他什么也没有拒绝他什么，收拾了包袱跟着他回到上海。
　　秦海给汪澜安排在一家幼儿园当语文老师，生活过得十分充实，每日八小时的工作，再加上吃的丰盛，汪澜消瘦的身体很快变得圆润，脸蛋也开始粉嫩。她每天回家都会照着菜谱给秦海做爽口的饭菜，豆瓣鲤鱼是他们共同的最爱，也是汪澜最拿手的。
　　汪澜依旧每天穿着棉质长裙，各色绣花鞋，不介意路人用什么样的眼光审视自己，她就是要保持这样的姿态去认真生活。秦海会把自己工作上的朋友带回家里做客聊天，给汪澜平静的生活增添些色彩。他一直觉得汪澜的生活应该多姿多彩，可又不知道她真的需要什么。他们之间相识到同居仅仅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这对他而言太仓促了，有些不安。
　　可是，汪澜一直期待的秦海从来没有做到。
　　当她发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有来月事时，开始变得慌张，脾气也恢复到过去的古怪。她竭力克制，可是无济于事，总是对着秦海无端的发起火来。
　　秦海得知汪澜有身孕后原谅了她之前的无事生非，并且向她允诺，从成都出差一个星期后就立即完婚，她立即欣喜若狂，扑向他的怀抱使劲的吻他。他带着她去医院做周期检查时，遇上了久违的庆庆。
　　庆庆在妇产科做主治医生，她看着汪澜隆起的腹部感受万分欣慰，即便身边站着样貌普通的秦海，也是笑容灿烂。
　　从秦海出差开始，庆庆就一直陪伴在汪澜身边，庆庆要汪澜答应自己绝不会再次发生过去那样二话不说就匆匆离别的事情，汪澜答应的很爽快。
　　但是，秦海去了之后便没再回来。那次惨绝人寰的地震，不仅震动了整个中国，也彻底让汪澜的心碎裂。庆庆看着她歇斯底里的砸碎家里正在播放地震新闻的电视机，然后泣不成声屡次向单位确认死亡名单里有没有秦海，三更半夜跑进卫生间一边呕吐一边痛哭。
　　庆庆看着现在的她，仿佛又看见了三年前的影子和她重叠在一起。
　　冉冉，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这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人们火热，城市何必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