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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降谷零拿出手机查看，信箱里空无一物。
心中焦躁，他将外套披到肩上，站起身，拉开警署的门走了出去，诸伏景光正捏着纸杯倚靠在门前抽烟。坐不住吧，诸伏景光笑笑，吐出一口烟圈，都写在脸上了。你倒是悠闲，降谷零抱着手臂站到他旁边，呼出一口白雾。我分数不高，去向分配这种事可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决定的，担忧也没什么用，去哪不都是工作，烟草的气味在凛冬中扩散，诸伏景光在纸杯边沿轻点，燃尽的烟灰便落了进去，不如看看雪。
今日冷空气来袭，眼下正在降雪。
警察学院读到末期，诸伏景光与降谷零被分配到长野县南佐久郡千曲川三丁目实习，警署位于半山腰，远远向外望去，凛冽风暴卷起堆积的雪粉，在空中形成盘旋的雪舞，如冰雾般朦朦胧地覆盖在山崖下的村落上空，而当风略微止歇，碎雪便又如落樱般悠悠然地簌簌下落，如星屑般在夜空中闪耀。
粉雪吗？诸伏景光问。降谷零则笃定，粉雪。真罕见，诸伏景光喃喃自语，一支香烟燃尽，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叼出崭新的一支，察觉到降谷零盯着自己，于是开口朝向他，试试？他问。降谷零摆头，不，香烟太呛。习惯就不呛了，诸伏景光心不在焉地回应，擦动打火机，用手掌阻挡寒风。你也少抽两支吧，降谷零罕见劝告，年纪轻轻肺就黑了。嗯，黑掉的肺，诸伏景光不假思索地拖着长调，感觉蛮酷的，松田说不定会喜欢。你在说什么啊，降谷零被这无厘头的说法逗笑，仔细想想，更觉得莫名其妙，诸伏景光浅浅细想方才的对话，禁不住也笑起来，立即被香烟呛到，弯腰干咳，降谷零无言以对，于是又小声重复一遍，真是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长久沉默，两人没再开口，山谷里一片空荡，荒无人烟的地方下雪尤其寂静，仿佛被整个从俗世剥离一般，诸伏景光大脑空空只埋头一个劲地吸烟，隐约能听见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真美啊。
真美啊。
两人一个看向天空，一个俯瞰大地，异口同声。
噼啪，突然传来灯管线烧着的声响，诸伏景光仰头间，脑顶悬着的电灯泡与街旁路灯皆倏地熄灭了，周遭一片昏暗，两人疑惑地对视，余光察觉到警署下方村落的光亮也已然消失。
怎么回事？
气温下降的太快，供电负荷增加，大概是高压连接处线路被烧断了……这雪也真不让人省心，降谷零将手穿到外套袖子里，我去拿车钥匙。
嗯。诸伏景光草草回应，随手把剩余半截的香烟在纸杯中按灭，猩红的火光在暗色中湮灭，这雪便只会让人觉得冷彻了。他最后望了一眼山峦起伏间的深海蓝色，深深吸气，凛风灌进五脏六腑之中，再长长吐出，借以让混沌的脑袋清醒，狂风呼啸，卷动着白雾与残余的灰烟一同飘向远方。诸伏景光身子一弯，走入警署。
门外，铺天盖地的暴雪压倒田野，压倒光秃秃的草梗与僵硬的大地，压倒长野县的夜晚，让此地引以为傲的山毛榉树与常青灌木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寒风急速掠过树梢，顺着东北部延绵不绝的山峦向更远处飞驰，直至抵达200公里外的东京都二十三区内，在灯火彻夜不休的楼宇间行走。火树银花点燃大地，经济萧条的数年之后，终于再度重见汹涌的人潮走上街头，在增上寺、在横滨海湾、在涉谷站前十字路口前；人们纷纷仰起头，望向赤红色高耸入云的东京电波塔前，望向悬挂于半空中的新年倒数与大型水晶球。
当秒针撞向最后一秒，这颗宛如巨大迪斯科球一般的装置会从中裂开，随后烟火点燃，成千上万的彩纸与飘带则会掉落，如长野县的大雪般于东京降临。
人们希望这人造大雪所代表的繁荣与隆盛能够将他们的灵魂从旧时代充满可怖吸力的颓败中拯救而出，可当他们望向漆黑的天幕，表情却不是对旧日的释然，亦或者是对未来满怀的期待。而是皱着眉，脸上写满凝重与蛰伏，矛盾地交织着急切与不安，狭小的街道上摩肩接踵，拥挤使得他们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呼吸。如果有人能够清醒地抽离，在此刻如神明般自夜空向下俯瞰，会发现人们的动作竟是在不约而同地溺水，地表宛若深海中能够吞没一切的漩涡，将这个时代的人们拖拽。
下沉、下沉、下沉。
12月31日，平成11年，公历1999，18点00分。
是跨越到千禧年，通往下一个时代，世纪末最后六个小时。
木质窄门拉开，哗啦的一声响动，村落里的屋房大部分仍维持着旧和式的构造。婆婆，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先走了，诸伏景光还在告别，降谷零已经打开车子门先坐了进去。辛苦了，除夕夜还要巡逻，哎呀，家里还有些蔬菜，你们带走吧，老人家热情地就要去厨房拿，下雪时的白菜最好吃哦。不用了，诸伏景光连忙拒绝，警署也没有厨房，拿走了也吃不了啊。那就明天煮来吃。明天我们实习结束，就要回东京了。不再多待一阵子了吗？这，我们也没办法决定，毕竟作警察只能遵守调动。车门再度打开，降谷零手指节轻叩车身两下做提醒，并探出头催促，景，快点，还要赶去下一家。
诸伏景光于是摘下帽子，毕恭毕敬地弯腰，这三个月来多谢关照。
车子启动，将婆婆依依不舍挥手告别的身影遥遥抛之脑后。你太冷淡了，诸伏景光点评降谷零的行为。降谷零则目不斜视，只答，执行公务罢了，没必要代入过多私人感情。话虽如此，但看起来多少有些不近人情，诸伏景光又放了支烟到嘴里，谁知上下拍了两下口袋，换了外套，没带打火机，他遗憾道。少抽两支吧，降谷零转动方向盘，挂挡，为了你的内脏着想。为了我的精神着想，即使没法点燃，诸伏景光望梅止渴般用嘴唇含着烟嘴，我还是就这么叼着吧。烟瘾越来越大了你，降谷零远远看到围着栅栏的房屋，边说着边轻踩刹车，将警车四平八稳地停在道路旁，两人再度走入风雪之中。
作为实习巡警，他们要做的活倒也不累，只是繁琐，好比断电算是紧急事态，按照应急手册来说要挨家挨户敲门检查是否有异常情况。
警察，执行公务，降谷零用手掌拍了两下大门。
很快院落里有狗叫了起来，有人从屋内把门打开，手电筒的光照到降谷零脸上，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强光刺眼，降谷零狼狈地扭头躲避，雪越下越大，糊到头发与脸上，弄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这附近断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您家中没有发生什么紧急情况吧？降谷零扯着嗓子喊，被灌了一嘴的雪。
没有！对方中气十足地回应，你们也赶快回警署吧，诶呦，这么大的雪！
于是诸伏景光立即补充道，既然您这边没有问题，我们就去下一户查看了，请您多加小心。
看来11-6-07也没有问题，诸伏景光钻进警车，不假思索地报出数字，实习这三个月他早已把门牌号与位置记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就只剩11-6-13住户。降谷零耐热不耐冻，已然冷得受不了，从后车座拿出备用外套胡乱穿到身上，拧动钥匙的手指节冻得通红。辛苦你了，零，诸伏景光忍不住说道，马上就能结束，再坚持一会。
11-613户在山顶，比警署更靠上的位置，是一处东京大公司社长购买的度假山庄，刚巧坐落在断崖旁，据说是仿照名画风景特意挑选，每到圣诞节时就会携带管家和女儿到此休息。车子盘旋向上，使得山路到达尽头，一处背靠山峦，隐藏在山毛榉树之间的威严山庄映入眼帘，只隐约能在园林的树梢瞧见屋房顶端。降谷零暂且放缓车速，这家人注重隐私，平日巡逻他们只会在附近远远地转一圈便离去，鲜少入内检查。要进去吗？诸伏景光不太确定，会不会太冒犯。顾不上那么多了，雪下这么大，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这样说着，降谷零再度踩动油门，巡逻车顺着已经敞开的入口处铁质大门向山庄内部行进，栏杆缝隙之间烙印的几个花体英文字符被快速甩到身后。
透过布满薄雾的车窗向外张望，山毛榉树掉光叶片，只残留光秃秃的枝干，此刻正向天幕张牙舞爪地伸展，可见夏日繁盛时这树林会如何遮天蔽日。石砖铺制的小道两侧不断闪过几张歇脚用的长椅，还有一两处特意布置的花园景致与花圃，里面枯萎的植物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并且覆盖了肥沃土壤的养料，大概是要提前为来年春天的移植做好准备。
绕过房子前面的圆形喷泉花园，很快瞧见有辆黑色的私家车停在不远处，降谷零将巡逻车也停置在其一旁。熄火开门，两人一同下车，降谷零下意识地仰头，望不见房屋的顶部，一栋意大利新古典主义式建筑，受东方文化影响结合了相对前卫的设计思维概念，但从繁琐的石刻装饰、柱梁与衔接大门与庭院的长长阶梯来看，它似乎仍然在日本显得过于独具一格。
降谷零看向诸伏景光，有钱人，他动了动嘴唇。
富豪，同义异词，诸伏景光讲得更恭敬。
积雪已经足足累积到小腿，难以行动，降谷零费力地在其中跋涉，走得一瘸一拐，手电筒的光线四处乱晃。一不留神，身后传来摔倒的惊呼，回头看去，诸伏景光仰面栽进了厚雪之中，正以滑稽的姿势四脚朝天。降谷零不留情面地嘲笑，诸伏景光气不过，挥手抓了一把碎雪丢了过去。晶莹的、纷纷而落的雪花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闪耀，迎合着他们如今尚且年轻的黄金岁月。降谷零猝不及防被扑了整脸，自小到大都不服输，立即弯腰，单手团紧雪球，如孩童般幼稚的举止，或许是这如梦般的大雪久违地令人心潮澎湃，倒也不顾是否在陌生人的庭院里，反正四下无人，正要高举手臂向诸伏景光投掷过去。
有人！诸伏景光指向降谷零的身后，言语间皆是一触即发的警惕，谁？！
伴随着质问，一个模糊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阶梯上摔到厚雪之中，被淹没，挣扎，又站起，降谷零转头，触目可及的皆是漫天碎雪，悠然自得、优雅又洁净，毫无眷恋地自天空挥洒而下。大风呼啸，降谷零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枪袋上，同时用手电筒长而笔直的光束自下向上地找寻，将来者从黑暗中剥离。从身形来看是一名年轻女性，身着长袜与沾满雪水的白色短裙，一头漆黑的长发被风鼓动正如旗帜般飒飒作响，晃动的光线最终在她眉眼之上定格，如雪般惨白的肤色，一张烟雨朦胧的容貌，止水般凝固的鸦黑眼瞳咬紧降谷零的视线，仿佛只是这样驻足凝望就几近破碎了。她手臂抬起，降谷零不知对方举动是何意，立即戒备，枪袋塔扣应声弹开，而她却只轻轻拢发，一抹猩红色被从脸颊擦到眉尾。
救救我。
她这样说着，在降谷零仓皇失措的视线中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