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敌贴贴了》野良舟

50、镜中影（十）

　　乌有先生定睛朝着她手中之物看去，只见那是两座极小的白玉屋舍，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砖一瓦，无不透露着精致。

　　林咬碧将那两栋幻化出来的小房子放在桌上，对着被白吉绳缚住的人努了努嘴。若木会意，指派自己的弟子将被绑缚的众人挪到了静室中。

　　他似乎对陈洗砚很有戒备之心，特意将他和幼青单独关押到一间静室之中，议事堂后用梨花木屏风隔成了几个世界。

　　树茎包裹之中，一盏半人高的恒辉灯中烛火如豆，微微闪烁着。百吉绳将两人捆得极紧，幼青盯着面前的烛火，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陈洗砚的呼吸声。

　　她心中有些着急，心中不免又想要解开绳结，念头一动，绳结就缠得更加紧了。二人脊背相贴，双手互相交叠着，都觉得有些尴尬。

　　灯花一声声地爆裂，陈洗砚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身后响起：“此处没有人，我想把春日碎片取出来瞧瞧，你意下如何？”

　　幼青低头，额上一片白色的钿花飘落下来，静室内流动的气流将这一片钿花吹到了陈洗砚的衣襟上，他低着头，默默地看着那片钿花，连幼青答应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过了良久，他才想起来自己要将那片春日碎片取出来的，于是动作立刻就变急了，幼青被他的力道带了一下，两个人都撞在了梨花屏风上。

　　现在这个时候，本不应该是将碎片拿出来示人的时候，但两人心中都对这块新的碎片有些好奇，也算棋行险招了。

　　《春舆全图》一整幅画逐渐展开，上面的青山白水都漂浮在空中，一尊无面的神像护着怀中的青阳花，俯瞰着画上的山脉。

　　这尊披着珍珠罗衣的神像，是先前被称作堆雪作佛的春日碎片。

　　幼青在敛春台见过无数的奇珍异宝，但春舆全图上展现的奇特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到，此时不由得也惊讶起来。

　　图册上绵延的山脉之上，开出了一朵一朵赤红的花朵，花朵的花心中有一颗白玉制成的编钟，这些编钟带着金色的花蜜从花中飞出，在空中列成黄帝命伶伦所制的十二个编钟的样子。

　　白玉编钟上沾着的花蜜变成了数列金色的符文，符文在空中悬浮着，来到每一个编钟的上方。

　　陈洗砚与幼青背靠着背，看着飘在空中的那幅卷轴。

　　那些符文逐渐变成一个个的小人，举起手中的金锤就开始敲击编钟。

　　这奏的正是春歌《青阳》，只不过在兕之上五国所用的乐律中又加入了变化，正真称得上是“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注1）

　　二人沉浸在乐声中，久久不能自拔，心中想要挣脱樊笼的欲望也就减轻了很多。

　　幼青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虽然她脑中对春天可以说是毫无印象，但敲结春印的时候，春神祠堂中许多百姓对于春天的描述还是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春天也有她自己的一番广大气象，大地脊梁上的青山连缀成片，山峦上火红的野杜鹃一路摧枯拉朽燃烧着，像冬季夏季的苦难留在人们身上的结了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美得触目惊心。

　　曲终之时，小金人们手拉着手，漂浮在上空中，形成了几个笔锋柔和的大字：东风郢调。

　　这几个字是隶书的写法，看起来端方大气，无与伦比。

　　几个大字渐渐在空中碎裂，变成金粉飘到两人的肩膀和发丝上，幼青于是道：“郢调指的是高雅的音乐，这倒是与我们在无限禁区里要办的事情对应上了。”

　　东风来临之时，便是春回大地的时候，刚才这些小人奏的又是春歌，怎能不引发二人的遐想。

　　不知道为什么，幼青想到了不系舟，那只承载着凡人愿望，驶向远方的小船。放不系舟这个行为看起来似乎有了一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感，毕竟，她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虹映天的上神对此做出什么回应。

　　她轻轻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去放一下不系舟哩。”

　　编钟的声音过响了，像是各国在立春时节为春日大祭精心准备的乐舞一样，盖过了幼青的声音。

　　二人背靠着背，都静默不语，这方静室像是成为了二人的小天地。陈洗砚问道：“幼青，你见过春天的场景吗？”

　　只是他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幼青沉默不语，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她于是想要转开话题，问道：“他们没有马上处理掉我们，还将我们二人单独关押，看来必定又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

　　从刚才水中出现一串手拉手的剪纸人之后，几位家主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十分难看，陈洗砚静静地道:“他们似乎在害怕一样东西，是谶语者。我记得王修说过，谶语者的族长拥有能够抗衡皂脂族长的利器。”

　　流火组织本来也是收留无家可归的谶语者的，本来没必要站在同为平民组织厚土的对立面上，但是因为族长百里绮怀爱憎分明，所以在听到陆辞冰要加入之后便翻脸了。

　　王荷已经嘱托二人，希望他们能尽量挽回流火组织的信任。

　　虽然二人与王荷并不亲厚，但为了之后可以削弱修士的力量，发动“金雷声”一役，破除春天的幻境，二人还是决定勉力一试。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春舆全图》慢慢合拢，进到了幼青的藏物袋中。刚才编钟发出的声响余韵悠长，在静室中经久不息。

　　*

　　林咬碧将那两栋房屋放在议事堂的桌上，突然皱了皱眉，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若木短时间内多次使用魂兮归来，现在力气不支，根本就难以听到静室中的乐声，于是摇了摇头。乌有先生刚才受了反语诅咒的惊吓，现在还没缓过神来，甚至有种草木皆兵的感觉，直接瘫在椅子上不动。

　　林咬碧一手扶着桌子，坐在梨花木椅上，用拂尘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栋描金漆的房屋，沉声道：“二位，我只说一次。本来你们要做的事情与我无关，可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小女子不是不懂。”

　　乌有先生的魂这会儿回来了一点，连忙拎尖了耳朵去听她说的话。

　　紫荆世家曾经是千年前被流放的无量城贵族之一，族中有关被称作“天地灵明”无量城的秘术只传女不传男，但是因为紫荆世家人丁凋零，所以传到林咬碧这一代，就只剩下一道秘术了。

　　无量城被称为天地的心脏，林咬碧修习的这项术法也与心灵有关，称作“坤山玉道”。

　　古时人们认为天地乾坤都是根据神仙心中所想之物变化的，而无量城中点着世上所有人的心灯，每一盏心灯中的玉石燃烧完毕后，这个人也就是真正心死了。

　　虹映天下的各界对于死亡都有自己的定义，比如无量城就认为一个人如果是心死就是真正地死亡了。

　　但是与心死理论不同的是——月神望舒明神认为□□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这种理念与虹映天直属的无量城背道而驰。

　　无量城与沧溟墟隔海相对而望，两个地域之间的人各自践行心死与身死的理论，因为理念的不同，它们之间也常常发生战争。

　　林咬碧轻轻说道：“我的‘坤山玉道’可以制造幻境，或者说，营造出真实的幻境，让他人觉察不出来。你们要进入幻境，除掉下咒之人。现在凭借青铜神树的力量，‘坤山玉道’术法的力量可以扩大无数倍，足以为你们占得有利的先机。”

　　被施以坤山玉道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幻境中，而是会逐渐在幻境中迷失自我，神智迷糊之后就会彻底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乌有先生连忙问道：“我大概知道了这个意思，但这一般不是修士斗法失败，为了玉石俱焚才会使出的招数吗？”

　　他做事犹犹豫豫的，又因为失了正统的天衍灵韵，更加畏首畏尾起来，不敢随便答应林咬碧的话。

　　就在林咬碧正要开口的时候，赤珠突然走进来，她走得急匆匆得，险些撞倒议事堂中放着的高山杜鹃。

　　乌有先生看见她走进来，顿时又想洒一洒家主的威严，没想到赤珠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道：“大人，不好了。我们......我们在青铜神树上发现了这个。”

　　她颤抖着伸出自己的手，议事堂中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手上的那十几根血红色的签条，上面用金色的颜料书写着什么。

　　林咬碧看了一眼那些签条，便对着乌有先生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这是用谶语者的血浸泡出来的签条，称为枉死条。你们的名字被写在上面，已经中了她的诅咒，想要破除诅咒，除非下咒之人身死才行。”

　　先前看到议事堂中的那几个纸人，乌有先生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这不过是对方放的烟雾弹罢了。

　　但是现在，他似乎已经不得不面对眼前的困境了。

　　乌有先生还是有些不死心，一把从赤珠的手中夺过了那些签条。

　　他哆嗦着手，一根一根地看着那些签条，只见上面写满了皂脂族中之人的生辰八字，每一支签条的背后都写着“必活”二字。

　　谶语者的话都是反话，假如诅咒真的成真的话，那么皂脂一族大概就要在乌有先生手里断绝了。

　　事到如今，逃避已经是行不通的了。

　　若木也有些着急，皂脂一族正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要是全部灭亡的话自己制衡紫荆世家的棋子就又少了一颗了。

　　灵犀界中各种势力风云变化，若木修炼魂兮归来的术法，也逐渐感到有些难以支撑。

　　他于是上前一步劝道：“谶语者的诅咒不可逆转，假如以身破咒，或许还能留存一线生机。乌有，你权衡一下，不如捡几个得力的人，随着你一起进入幻境破咒吧。”

　　乌有有些烦躁地扣着自己脸上的面具，垂头丧气地答应道：“好。只是您单独关在静室中的那两个人，得随着我们一起进入幻境才行。”

　　不管怎么说，被关在暗室中的那两个人成功闯过了两个幻境，必定有自己独特的法子。或者说，是老天爷格外眷顾这两人，乌有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他反复端详着自己手中朱红色的签条，苦笑道：“她连我已经走火入魔，只有七|八岁小儿智力的弟弟也不放过呢。”

　　那些签条上所写的人名，甚至算上了与皂脂一族比较亲近的修仙世家的名字。谶语者族长百里绮怀到底是与自己有多大的仇怨啊，乌有先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若木看见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拿起议事堂桌子上搁着的笔道：“我用遂草木符为你传讯，距离下一次幻境开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需得抓紧时间。”

　　他说完便蘸了一些白泽的鳞片研磨成的染料，在虚空中落笔，反向书写了签条上罗列的人名。

　　一片片遂草木纹从议事堂中离开，飞向了灵犀界各处修士的居所。万幸这些修士家族的人都聚集在神树附近，通信也格外方便些，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乌有先生年岁渐大，已经忘了自己当初许下的扣天问道的豪言，此刻将要进入幻境，不由得有些唏嘘。

　　他转头一边召了丹朱、赤珠的等一干弟子准备，一边辞别议事堂中的众人，来到青铜神树之下，用所存不多的天衍灵韵进行最后一次卜卦。

　　灵韵显示出来的结果，无论怎样都是大凶，乌有先生叹了口气，收起了自己占卜用的工具，拿出了双鱼面具，开始轻轻地摩挲起上面的纹路来。

　　他在心中轻轻地说道：“皂脂诸位先辈在上，请祝我一臂之力。皂脂与流火是世代的仇敌，此次若能成功除去谶语者，当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功德。”

　　子夜十分，那些接到若木用遂草木纹传递出的讯息的人都回来了，站在青铜树下窃窃私语，脸上似有愤愤不平的神情。

　　看到前来的乌有先生，他们都有些惶恐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一位往日里与乌有先生格外亲厚的人此时用一种打量的眼光看着他，眼中满是戒备，道：“怎么就没守好，让谶语者的诅咒都进来了呢？”

　　被他这么一闹，其他静默状态的修士族长也都开始发话了，乌有先生将头低得更加低了。

　　若木冷哼道:“下咒之时，中了枉死咒的你们难道没有发觉吗？又不是什么难以预料到的东西，还要靠遂草木符来提醒你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林咬碧松了手上的拂尘，将那一排被血浸泡过的签条按照按照周易的排列法，插进了树干中。

　　每一根签条上都燃起了一点朱红色的烛火，烛火有逐渐扩大的姿势，朝着签条上写着的人飞过去，最后的两点烛火飞到被百吉结锁着的幼青与陈洗砚面前。

　　烛火如同在水中游动的金鱼一样跃动着，陈洗砚轻声道：“你有没有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幼青嗯了一声，两点围着二人的烛火突然互相缠绕起来，变成一个光圈来到了地面上，光圈逐渐扩大，将两个人都包括在内了。

　　整棵青铜神树在此时都变得血红，像是刚刚被炼化的铁浆一样，贯通了一整棵树。

　　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幻境被开启了，若木安静下来，调了调自己魂兮归来的气息，发现这股气息随着众人进入幻境之后竟然又强了好几分。

　　青铜神树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若木站在树下，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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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陈子昂 〔唐代〕
关于林咬碧那个坤山玉道，可以把它想象成和《盗梦笔记》差不多的东西
emmmm,咋说呢(????)??，这个设定比较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