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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探心花(九) ...

  •   陈洗砚站在偏殿之前,现在各处的宫灯都已经亮了起来,细碎的暗影坠在院落中那棵假桂树的后面,这个时候刚好是宫女们端着晚膳鱼贯而入的时候,苑中人影幢幢,流水一样从容地走动着。

      他抱着自己的双臂站在殿中,静静地看着那些宫女,幼青这个时候大约是在殿中的,但是陈洗砚到底是有些害怕了,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在怕什么,难道就这么拧巴下去,做别人口中的“死敌”?

      迎面走来一个人,正好和思绪有些涣散的陈洗砚碰在了一起——那是一个宫女,手中的描金朱漆托盘中放着数盏玉露美酒,也不知道是脚软了还是怎么的,那些花露竟然全部泼洒出来,朝着陈洗砚而来。

      他本来站在长廊交错处的柱子下面,那些玫瑰色的酒液朝着他而来,虽然及时闪开了,但是最终还是在那件白袍子上面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印记。

      宫女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那个朱漆托盘创啷啷落在地上,她不住地磕头,声音中充满着害怕的情绪:“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虽然但是,陈洗砚并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看着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女子,心中不忍,那袍子上面的印记算不上什么,对于他来说不过和衣服上面落下的尘埃差不多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他轻声说道:“起来吧。盘中装着的这些东西,是陛下让御膳房送到这里来的吗?你们也辛苦了,但是......”

      陈洗砚一直低着头和跪在地上的侍女说话,目中所见也只有她肩头那层厚重的布料,只见一只手伸过来放在女子的肩头,不知道为什么,宫女本来一直低着头看着眼前被自己打落在地上的那只朱漆托盘的,这个时候竟然抬起头来看了陈洗砚一眼,眼睛中全是灰败的绝望的颜色。

      像是沉入水中的人看到救命稻草的神色一样,她朝前伸手明显是想要抓住什么,但是将一只手放在她身上的露华很快露出了微笑,用手紧紧地将宫女的头朝着下方按下去,直到陈洗砚看不到宫女的眼睛为止。

      露华舒展了自己的五指,她是郑都雅身旁的人,穿戴装饰自然也和别处不同,竟然比幽葩看起来还要华贵,她轻声说道:“你将国主大人送来的赠礼都打碎了,按照宫廷律法要挨三十大板,现在又冲撞了贵人,唉......你说说,这......”

      陈洗砚虽然不想要这个小宫女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受累,但是现在郑都雅身旁的露华出面了,再要为宫女开脱就有不尊敬国主的嫌疑,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宫中之事,合该交由管事之人来处理,是我越俎代庖了。”

      露华轻笑一声,松开了自己按在宫女身上的手,沿着长廊,从陈洗砚的身边走了过去。

      桂影婆娑,那浓浓的月影落在了长廊的一角,陈洗砚目光如电,抬起头来朝着偏殿门口走过去的两人。方才,似乎有一种极为冰冷的感觉,现在还有,他脖子后面像是有人拖着舌头不断吹气,但是身上的脊柱却一阵阵地发热,让他几乎身处于一种冰火两重天的世界之中。

      每一根手指头都在颤抖,指甲和手指像是要被活生生分开一样,像是有尖锐的针刺进皮肉之中去,陈洗砚倒抽了一口冷气,甚至有些站立不稳,皂靴一下子踩进了廊下的积水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顿住了自己的身形,而露华这个时候已经带着宫女走到了回廊的尽头。

      陈洗砚拔腿就要朝着她们二人追去,但是刚刚踩上长廊之上的时候,挂在檐下亮堂得很的灯笼像是烂透了的柿子一样,泄了一地,温暖的橘黄色逐渐变成血红色,朝着他的足下涌过来。

      他想退,可是退不开,那些挂在长廊之上的灯笼,逐渐变成了充血的眼睛,朝着他看过来。实在是太冷了,现在他方才还在发热的脊柱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热量了,浑身都冷了下来,像是被浸入到了冰窖之中。

      那两点身影很快转出了长廊,等她们的身影消失的时候,陈洗砚的耳朵中传来了廊柱的轰隆声,熊熊的大火在地上那些血红色的莫名物质上移动燃烧着,一路摧枯拉朽地烧过来。

      虽然像是处于冰火两重天之中,但是陈洗砚脑中依旧十分清醒,心道:难道是花疫带来的秋气么?不会的,宫中有瓷塔,本身这些气息对于仙人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血红色的液体已经来到了他的足下,那层热气逼得更加近了,一瞬间,他也生出了一种要葬身火海的不切实际的感觉,业火莲华,焚烧一切罪业。

      陈洗砚的脑中终于传来了一阵眩晕的感觉,火苗炙烤,感觉整个人都要脱层皮才是,就在他整个人的身体朝着后方倾斜而去的时候,青阳花那酷似兰花的香气逐渐从他身后泛了起来,支住了他饱受幻境折磨的身体。

      久旱逢甘霖之人,恨不得让从天上落下来的每一寸雨丝都落到口腔之中,滋润自己早已经干涸的脾胃和心扉,陈洗砚一下子抓住了身后之人的手 ,模糊之间只看到那人身上只是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袍,万千鸦发垂落在肩头。

      他方才是在强撑着,这个时候找到了依靠,浑身脱力,朝着身后幼青的身上倒下去,将她身上那件青妆花过肩凤罗朝着地上扯下去,最后整个人都砸在地上。

      幼青这几日精神不济,身上也乏力,一直坐在偏殿之中靠窗的美人靠上,早早地就看到那个宫女将玫瑰玉浆洒在陈洗砚衣摆上,以及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令她纳闷的是,那两人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陈洗砚居然还一直伸长着脖子看。

      殿中炉火旺盛,她便披了一件外袍,草草地就出门来寻他了,本以为他只是又犯了那呆呆的毛病,没想到走近的时候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面不停地冒着冷汗,紧紧抿着嘴唇,像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她这才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在他身后喊了好几次名字都没有人回应于是才上前想要唤醒他,但是陈洗砚仿佛像魔怔一样朝着她倒下来。

      这样躺在青石板上面终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幼青弯下腰去碰了一下陈洗砚的脸,她只用了一根小指,却感到他皮肤滚烫,心中慌乱,又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起来喊来了宫女,将陈洗砚一起搬到了内室。

      宫女打了水,绞了帕子,放在陈洗砚的头上,一边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说道:“大人,方才奴婢出去的时候看到院子中的那些瓷塔似乎裂开了......”

      幼青轻轻拨了拨炉子中的火柴,轻声道:“你先呆在殿中吧,这件事情你是不是还没有向大宫女汇报。”

      宫女一下子低下了自己的头,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样,低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住在这座偏殿之中,也许他们的一举一动,郑都雅都可以通过这些宫女知道,想到此处,幼青连忙起身穿衣,朝着殿外走去,桂树上面的小珠子又落到了她的身上,在树下立着的那座瓷碟堆成的小塔果然已经裂开了一条缝,不上从树上落下来的桂子都嵌在那小塔之中。

      那件青妆花过肩凤罗方才已经拖到了地上,她走出去的时候重新换了一件,这个时候才觉出袖子有些长来着,于是捏着袖子的一角,露出半条手臂,朝着那座瓷塔伸过去手。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颗红色的小痣,玉壶中一滴红色的眼泪,把手伸近瓷塔的时候,堵住裂痕的那些小珠子全部都被喷涌而出的黑气给弹开了,一时间玉珠飞溅,同这个声音一道响起来的还有幼青手中一道青气变成的剑刃与黑气碰在一起的声音。

      叮叮咚咚,好听非常。

      但是那些黑气很明显并非善类,不断地绕着她的袖子飞动,青屏剑被她放在了室内,只能先用自己灵力化成的刀刃,黑气与刀刃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鸣响声。那些黑气似乎是有目的而来的,一直缠绕在她长着小红点的手上。

      等到黑气完全缠绕在青气变成的剑刃之上的时候,幼青朝着一边的瓷塔转动了自己的手腕,将手中的剑朝着瓷塔掷过去,瓷碟又不停地开始转动起来,青气散开,变成一层屏障包裹着瓷塔,碟子之中画着的各色菊花叶片缓缓张开,将黑气吸进去。

      在感知到危险消失之后,幼青用手将自己袖子捋高,看到了原本的红痣这个时候缓缓盛开,扩大长出了五个叶片,红得像是要滴出血一样。这情景太过怪异,虽然春神经常教训说她是个迟钝的人,但是明显这座皇宫之中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她突然感觉自己浑身冰凉,闭上眼睛仔细地回想自己的手上是什么时候出现红点的,才发现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陈洗砚这个时候还呆在殿中,她猛地开始奔跑,朝着偏殿之中跑去。

      陈洗砚这个时候已经醒了,坐在榻上,用脚踢着地上放着暗红色煤炭的小炉,看起来有些孩子气,看到幼青急吼吼地跑进来,他这次倒没有力气再开玩笑了,只能道:“你来看我的手,上面似乎多了一点红色的印记。”

      幼青心中“咚”的一下子,也没有再走到他的身旁,远远地问道:“你说的红色印记,是指花形长在手臂内侧的事物的吗?”

      虽然陈洗砚没有说话,但是他那双眼睛之中琥珀色的光芒也逐渐黯淡了下去,看来两人的手上生的都是同一种东西了。

      陈洗砚轻声道:“花疫严重的时侯会伴随着严重的秋气,秋气会寻找普通人作为自己的宿主。宿主的手,就像我们二人的手上面,会长出这样红色的花斑,七日之后,秋气入侵人的体内,扎根在我们二人身上的骨头之中。这样的话,大约就只能等死了。”

      等死?这种事情可不是陈洗砚会说出来的事情,火盆之中的竹炭还在散发着熊熊的热气,陈洗砚的半边脸有些红。

      幼青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些痛苦——看着陈洗砚的样子,她似乎能联想到敛春台壁画上面被火海淹没的罗刹海国圣庙,整座圣庙已经全部变成废墟之后,庙中的象牙白长柱上面蒙了一层黑色的物质,明明灭灭火星像是被攻打海国的军队举在手中,在高地上不断移动着的感觉。

      放置壁画的地方在敛春台上面名为十方室,室中点着蜡烛,壁画的层次和纹理都清晰可辨,一瞬间,她似乎觉得自己和陈洗砚所处的环境就是在被焚烧之后的圣庙,满地狼藉,也仿佛只有两个人存在而已。

      她的声音有点涩,轻轻地说道:“等死可不是你的性格,我知道你在三径城中说不定碰到了什么鬼怪魔物之类的东西,方才接住你的时候,你身上还有些发烫。我要去皇宫之中看看,那些瓷塔是不是也出了什么问题了。”

      她很快就转身出去了,那青色的衣摆很快消失在了殿门口,陈洗砚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朝着手上面的那朵红色小花看过去。

      长在他手上的这样东西,好像是一朵半开半合的莲花,但是颜色是赤红的,这是佛家经典里面才会出现的红莲。他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时候了,幼青还是在想着皇宫中的人,方才露华和那个打翻托盘的宫女,似乎是有意为之。”

      锦被上面绣着一直芙蓉锦鸡,他的手垂到了被子上面,这个时候他有些看不得花鸟图,看什么都觉得像是自己手上的那个花疫索命的印记。

      大概是在三径城中消耗了太多心力的原因,陈洗砚默默地安慰自己,现在只希望幼青这个纯真的性子可不要再受到什么伤害了。

      虹霓国在兕之上的北方高地,虽然莲叶春池下方埋着火山,能够传递一些热量出来,但是王城在国家中央的地方,连广大女泽平原上面沼泽散发出来的热气都不能照拂到,更何况是休眠火山的热量呢?

      才刚入秋,晚上的时候,道路上就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一队执金吾从幼青的眼前走过去,武器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幼青扯了扯自己身上单薄的外袍,只剩下一张脸露在袍子外面,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青绿之下,这个时候不禁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多穿点衣服,但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面前的执金吾朝着她伸出手,身上甲片不停地发出摩擦的声音,轻声道:“请姑娘出示通行证,现在花疫严重,秋气无处不在,还烦请姑娘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不呆在鹿鸣殿,反而一个人在深宫之中行走?”

      幼青直到对方是将自己认作了橘枝子女,这个时候也不反驳,向他出示了幽葩赠与自己和陈洗砚的令牌,

      层层盔甲覆盖之下,执金吾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朝着她鞠躬拱手,都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其中一个执金吾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对着身上铠甲更加繁复,连脸孔都被那层层金甲遮蔽的人说道:“校尉大人,方才这里确实有条黑色的影子。但是身高绝不像方才那个人,看起来只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而已。”

      被他称作校尉的人点了点头,语调冰冷:“秋气变化无端,也有可能化成人形在宫中游走,去禀报给左大臣他们吧,就说宫中的瓷塔碎裂,秋气化成的事物朝着国主的寝殿之中去了。”

      执金吾神色凛然,朝着校尉抱拳之后就朝着宫道的另一侧而去了。

      幼青虽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但是执金吾们在她身后说的话还是传入了她的耳中。

      看来宫中那些消化秋气用的瓷塔果然也碎裂了,宫中三十六苑,还有不少已经空了的宫室和花园假山,处理秋气想必非常麻烦。但是他们所说的黑色影子是什么?只听说过花疫以人为宿主,不停折磨人的事情,好像并没有听说过它还能变成人。

      她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停住了自己的脚步,站在了宫苑前一口结满了冰霜的大缸前,这个大缸旁放着一座碎裂的瓷塔,上前的时候就发现了那上面清晰可辨的裂痕。

      整座瓷塔都非常安静的样子,构成塔身的瓷碟之上,那些花朵清晰可辨,蒙在花心上面的霜却让花朵看起来更加洁白明亮了。

      看来执金吾说得没错,幼青就是这样子,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最终都要去求证一下。

      但是黑影朝着郑都雅寝殿的地方去了?难道说这位国主有危险?她抬起头来,檐上的那些琉璃瓦发出声响,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碰到了,幼青刚想看个究竟的时候,正对上了一双眼睛,像是纯黑的满月。

      眼睛的主人似乎比她还要害怕,发狠般地踩着瓦片朝着前方的一处宫苑奔过去,幼青伸手,像是藤蔓一样的绿色丝线从她的指尖伸出来,绕在了黑影的脚上。

      那条黑色的影子也并没有跑多远的距离,两个屋檐的距离过于长了,从转角处又转过来一队金吾卫,黑影于是跃下围墙,沿着围墙在宫苑之中奔跑。

      幼青心中骤然升起了一个孩子气的想法,于是等在了那道黑影将要出现的地方,准备看看这东西的真面目,没想到那个黑影仿佛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兜兜转转,竟然就在那座宫苑里面不出来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宫苑门口的题字,大概认出来了这是国主之笛郑都华养伤之地,不知道方才那黑气进去是为何,莫非真的像是执金吾所说的,秋气已经可以化成人形,随意走动了吗?

      郑都华伤重,正好是五蕴不清的时候,万一这秋气乘虚而入的话要怎么办才好呢?

      幼青二话不说,心中焦急也不再朝着正门走了,指尖的那些灵力化成的藤蔓朝着苑中的一棵桂花树上卷过去,等到藤蔓缠绕紧的时候,幼青整个人身子就离开了地面,借着藤蔓的力道朝着空中而去。

      等她站到围着宫苑的外墙之上的时候,那些藤蔓竟然全部都断掉了,幼青心中一惊,晚风吹过来,她竟然有一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跃下墙头的时候身上外袍又被墙底下的花枝给钩住了。

      郑都华养伤用的这座宫苑,前面有人守卫,但是后面却很少看到人,大概是因为执金吾们害怕打扰到他的休息吧。

      宫苑后面的假花假叶看起来也有段时间没有打理过了,一派荒芜的景象,若不是事先知道的话,幼青几乎要将这些认作是鲜活的花朵了。

      到了那些雕花木窗之下朝着里面看过去的时候,幼青微笑了一下,心道:哪里有什么秋气化成的人形,这明明就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小孩子罢了。

      大殿正中的床边上,绣着凤凰、犀牛、白鹤、老虎以及茱萸的长帷幔垂下来,像是仕女的裙摆一样拖在地上,殿中灯火通明,所废的灯油和蜡烛也许比郑都雅晚上批阅奏折时候所用的东西还要多一些。

      幼青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又朝站在殿中的人身上看过去——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有些佝偻,可是散发着一种血性的味道。

      虽然那人身材矮小,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气质,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身上单薄的外衣似乎也不能让她血管之中的血液变凉。

      窗前的纱幔撩人眼睛,蒙蔽视线,幼青本来极为大胆,但是这个时候也不敢打开窗户,生怕带着两翼的秋风会惊扰到站着的人和躺在床上的郑都华。

      那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挪动了自己的步子,用手将那些阻碍自己行动的床帏一片一片地撕下来,随后踩在那些在虹霓国被视作是驱邪的祥瑞之物的图案上,不断地朝着帷幔之中的郑都华靠近。

      她的声音有些含糊,用的似乎是虹霓国南边小城的方言,但是好在幼青还是能够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郑都华,你这个猪猡、破落户,绣花枕头里面包着的烂稻草......”

      幼青也发现了,说话的人是一个女孩子,先前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但是这含糊绝对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不经常开口说话的人身上经常会出现的小特点,以前在敛春台上面的时候,春寅君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直到陈洗砚出现,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一个能言善辩的人。

      殿中的黑衣人很明显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姑娘罢了,但是一句话比一句话狠毒,到最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中挤出来的,很难想象这个小姑娘身上埋藏了多少憎恨的种子。

      郑都华罪该万死,但是幼青侧着身子从窗户之中看进去的时候,发现那些蜡烛台上面的火苗似乎都蹿得很高,全部朝着与风向相反的地方长着,看起来诡异无比。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马小五看着自己怀中那把湛着银光的匕首,匕首上面映出来她漆黑的满月一样的眼睛,她是随着自己给富贵人家当了一辈子马凳的父亲不断漂泊的,最后落脚在了张家。

      见到张团圆的时候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那天正好是张家给新生的孩子斑周岁宴的时候,大宅之中人来人往,父亲被人踩了一天终于再也站不起来,她只能站在像是刀子一样的春雨之中跪在地上成为那些贵人的马凳。

      那一夜,她记住了每一双踩在自己背上鞋子的形状和鞋子的主人,印象最深的是张团圆和身边的女伴在家仆已经准备好的纸伞的荫蔽下,下马车,那软软的修鞋在她背上搭了一下的时候,她颤抖了一下。

      张家的伞很多,不像她和父亲,今晚能睡在干草上面就是最大的胜利了。其中一个围在马车旁白的家仆立刻用收束起来的伞戳着她的脊梁骨,大声叫道:“真是反了天了,奴才不干奴才的事情,反而一直在给主人添堵!”

      就在那伞尖又一次要戳到她身上的时候,只听得一个软绵绵的女声在她的头顶响了起来:“今天是张家囡囡的生辰宴,总不好再惩罚这些下人了,我是因为订婚的事情耽搁到这个时候。现在张家的人都到齐了,让他们也进去喝口热汤吧。”

      那天马小五喝了十多碗汤。虽然到喝到最后只有没有融化开的粗盐味道,但是她觉得自己可以记得一辈子。

      张家小姐是她生命之中的光,也是带她走出那段月朔之时漆黑无比夜晚的人,所以当她知道张家被处罚之后、她一个人落单之后就将那些欺负她的街头无赖都狠狠揍了一顿。

      她其实没有打赢那些街头无赖,只不过用的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别人打她十拳的时候她找准时机还一拳罢了,这样到最后整个人像是从红色染缸之中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那些街头无赖害怕出人命,才最终抛下她离开。虽然是个几岁的孩子,但是身上却流着野兽原始的血液,街道旁上面的人没有不怕她的,还是只有张团圆照顾她,用粗布条将她缠成一个粽子,让她好好养伤,不许再出去和人打架。

      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多少苦难的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但是为什么偏偏要横生出来一个郑都华,在跑马经过那座流放张家的小城之时撞掉张团圆的菜篮子,惊鸿一瞥之间又横生出来了这许多事端。

      马小五一步步地逼近躺在床上面的郑都华,大声道:“我向来就是个不怕死的,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给我的小姐报这个仇。”

      她挥动着手中的匕首,刺穿了那些挡住她道路的帷幔,一边不停地说着自己包含怨恨的话语。

      刺穿凤凰的身体,“去哪里玩不好,非要在我们住的小地方跑马!为什么要撞掉她的菜篮子,为什么要看到她的脸!”

      绣着茱萸的帷幔落到地上,带住了一盏蜡烛台,整朵茱萸就逐渐开始燃烧起来,“今天我是来报仇的,你们一整个皇家都不是好人。甚么贵人、神仙、国主、大官员都不是好人。我拜菩萨,菩萨太忙了没有听到我虔诚的祈愿;我击鼓鸣冤,可是县官衙门紧闭,没人敢为了一桩小事得罪你。哼,说到底不过是身份,我们比不上你们。”

      她继续踏着绣着白虎的帷幔朝前走去,地上的织物有些多了,马小五绕了开去,一张脸就露在幼青的眼前了。

      幼青本来将自己的小指头放在构成雕花窗子的一朵梅花之中,这个时候看到小姑娘那张狼崽子一样凶狠的脸,心中一惊,小手指卡在那个雕花之中了,焦急的时候人往往动作也会变大,就这样一拔之下,她的半截指甲很快断在雕花窗户之中了。

      带血的半个指甲落下去,幼青的眼睛因为疼痛蒙上了一层水雾,再去看的时候,只见马小五真正地站在郑都华床边上了,但是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继续翻动了几下自己手中的匕首。

      她继续说道:“刚开始,说要救我们的是国主,但是后来我才反应过来,现在秋天的时候,花疫严重,一路上我和阿姐为了躲避追杀已经负伤累累了,完全无法在秋气兴盛的时候逃出去,更何况在边关,还有无数的能人义士,抓住我们可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床帏外面这样的动静,按理说郑都华应该并非毫无感觉才是,但是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实在是有些可疑,难道是故意为之、拖延时间的吗?

      幼青有些纳闷,看了一眼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指甲,靠到了窗边,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的时候,突然轻轻耸动了一下自己的鼻翼,有一种腐烂的味道漂浮在空中,很难拿捕捉到。

      浓重的蜡烛油燃烧的烟火气之中,这丝味道是很难捕捉到的,但是幼青方才闻到了自己手指上面流血发出的声音,才发现空气中似乎确实有一种肉类腐烂发臭的味道。

      现在马小五已经绕道帘子后面,背对着有执金吾把守的正门的地方了,幼青心中也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郑都华养伤所用的偏殿之中每天都有宫女打扫清理,怎么可能会放任食物坏掉。

      马小五心中所愿恨的事物,倒是有两条和自己对上了,幼青本来不以为意,但是回想到了陈洗砚之前知道自己抓错了人之后那万念俱灰的表情,便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更加看重这件事情一些。

      还好,虽然隔着厚厚的帷幔,但是马小五的声音还是不停地传出来:“郑都华小皇子,呵呵,你现在怎么不说话来反驳我了呢?我忘记了,那个时候要不是为了带阿姐走,我的刀口再深一些,大概就直接切断你的脖子了。你现在估计连使唤人端茶倒水都困难,怪不得这大殿之中烧了香料、点了蜡烛仍然臭成这样。”

      躺在床上的人这个时候还是非常安静,马小五是非常机灵之人,这个时候似乎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

      她心念一转,将匕首咬在嘴中,就要朝着房梁上面而去,但是转念一想处刑的那一日两具尸体清清白白地断成了四截,是绝对不会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了的。更何况这是国主瞒下来的事情,郑都雅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情,就绝对不会传出去。

      马小五说服了自己,就在她双手握着匕首,要朝着床上睡着的人扎下去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丝轻笑,这笑声若有若无,虽然一定是床上之人发出来的,但是却似乎随着那些蜡烛燃起来的火苗不停地蹿高了,殿中都充满了笑声,连带着站在殿门之外的幼青也听到了。

      那些蹿高的火苗都随着笑声变得更加高了,很快地燃烧了下去,两根手指一样粗细的蜡烛很快就燃烧殆尽了吗,只留下滚烫的蜡烛油,随着铜架子不停地朝下流去。

      殿中变得更加黑暗了,只有放在床边上那四盏长兴宫灯之中的火苗,还在不停地燃烧着,马小五将心一横,心道:既然来到了这里,为阿姐报仇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一下子摸进了床帐之中,幼青也早已发现了殿中的变化,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变化大约是魔物从中作梗,搞出来的变化,方才那些奇怪的味道,也并不是屋子中有什么做好的菜腐烂的味道,而是因为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体大约已经被腐蚀干净了。

      想到此处,幼青用手推了一下雕花木窗,但是那窗子竟然纹丝不动,她像是在触碰一块坚硬的石头。

      再抬头的时候,那四盏长信宫灯中的火苗已经完全变成了幽蓝色,变成了噩梦之中最黑暗的那种颜色,大殿之中一片漆黑,只有那四四方方的大床周围有一点光亮。

      像是在演出一场大戏似的,幼青看见了那在幽蓝色焰火映照下惨白的床帘映出了一道黑影,黑影上落下来了一样黑色的事物。

      郑都华的床很大,连围在床边的帘子都有九尺来高,再说那个黑色的影子,身形和高度都和马小五一样。

      幼青的脑子中像是有什么弦一下子断掉了,也顾不得会不会招来旁人的注意,会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难之中的事情,单手执剑跃起,青萍剑递出,朝着像石头一样坚硬的雕花窗子上面劈过去。

      一声山崩地裂的声音传了出来,一瞬间幼青抓着剑柄的手都颤抖了一下,青绿色的外袍高高扬起,带着无数碎裂的木屑朝着殿中而去。

      她想要是用灵力,可是人在最焦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拼尽全部的力气朝着大殿正中央的木床跑去。

      几乎已经不能呼机,幼青举起手中的剑,蓬勃的灵力随着她举起剑的那一瞬间涌了出来,挥剑的时候,长信宫灯被剑气带动,应声成为两端,不带任何表情的石人的头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

      幼青一脚踢开地上石人的脑袋,感到自己握着剑的双手也许都在冒汗,那团庞大的影子始终被挂在白色床帘的正上方,就在青屏剑已经划开了窗帘,巨大的剑气所到之处,布料化为齑粉的时候,几条纤细的像是纺纱线一样地东西朝着悬在空中的黑影上面穿过去。

      她的脸贴上了雪白的床帘,鼻尖碰到了站在上面的血,还有更多的血飞溅出来,粘在床帘之上。

      有什么清脆的声响,像是击磬的声音,要把她从梦境中唤醒过来似的,幼青希望这是梦,要是是梦的话就好了。但是那些还在不停地晃动着的黑色丝线聚成了很粗壮的一条像是藤蔓似的东西,头上开出了一朵花,这朵花朝着床帘顶上的黑影穿过去。

      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喊,遥远地仿佛像是从另一座宫殿之中传出来的声音“不!不!不——”

      藤蔓慢条斯理地穿过了床帘最顶上的那片黑影,幼青跪在地上,一样东西朝着她跪着的地方砸过来,因为是实物,所以并没有像血液一样粘在床帘上面,而是直接滚到了她的身边。

      她身边的那盏长信宫灯正好是灭掉的,看不见那“啪”一下子砸在宫灯断口处的是什么东西。

      幼青不想,也不愿意去看。

      但是,守在门外的执金吾还是被殿中的声响给惊动了,有人这个时候就踹开了殿门,举着火把走了进来,大声道:“何人敢在此处惊扰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咳,失踪人口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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