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东皇太一 ...
-
晨。
鸡鸣紫陌曙光寒。
紫禁城外,金水桥前。
咿呀呀沉重的摩擦声里朱红金钉的城门威严的缓缓敞开。城内城外俱是寂寂。
“唔?下雨了?”
一滴,又一滴。
微暖的,带着腥甜。
手指一抹一碾,掌心指腹,分明几痕艳艳的红。
身着鲜亮的红黄相间官司禁卫服的城守抚着脸,讶然的抬头看向铁青天幕。
人头。
挂于高高门楼之上,仍可见道冠歪斜,散发凌乱,三张五官歪扭的脸,看在眼看里,似是戴着名为死亡的巨笔冷笑描下的拙劣面具。
头高悬,身子呢?
金水桥上,整整齐齐三具尸身,少了头颅,竟显得短小的诡异。
谁干的?
城守面色苍白,自知难脱失职不察之罪。
难不成下一个进东厂诏狱的,就是自己?
东厂……
方僵硬的转过头,轰隆一声巨响,一片灰黑的烟树冲天而起,于东厂铁青的天幕下招摇着放肆的狂意
一.东皇太一•报君黄金台上意
夜。
雨夜。
惊风密雨。
雷霆千里。
闪电像是雷神手里怒气冲天的长矛,劈开撕开黑沉天幕,青白殛光一闪倏失,映亮路旁酒楼客栈的飞檐翘角,映出扯天扯地密排如屏疾落如箭的雨帘。
单人,孤骑。
精心打制的马蹄铁打在青石板路面,哗啦啦雨声里夹了清脆撞响。
马上人头戴毡笠,油衣下摆垂在马腹下,雨水如瀑般哗哗有声顺着油布纹路一路倾泻。
电光劈空如裂,低掩的斗笠下只露出一双沉亮黑眸,眼神里七分警觉三分炽烈。
雷声如滚车,从远远天际一路碾压。
电芒如巨剑撕裂天幕,从南至北斜跨一道惨烈。
一声炸响,路旁一株古树大半枝桠冒着青烟从生长的树身上劈落,砸地溅起人高水花。
马上人猛的勒紧马缰双腿用力夹往马腹。
□□红马昂头高嘶,四蹄腾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
马仍急踏着路上石板,溅出一路白亮水花,逸向远处。
人落地。
擎刀在手。
湛然秋水澄不流。
那是一柄青色的刀。青的像深凉的一泓碧水。自刀锷向着刀尖,青碧如玉如水的色泽渐次淡下去,锋刃亮在闪电里,映起蒙蒙的青光。
落在刀上的雨,滴溅开,也带了颜色。
“给我滚出来!”低喝响在在雨声里,冷漠且倨傲。
出来的不是人,是箭。
唰唰雨声崩崩然弓弦震响,从高耸的危檐上、路旁的墙角处、猛然敞开的门板里,黝暗中闪着银光的箭簇疾射而至。
那是弩机射出的箭雨,比真的雨毒上百倍疾上百倍也要命上百倍。
夺夺夺连串的异响,箭簇与青硬石板相撞,若非在雨里,定会激出火花,更有钉在残剩的树身上,直没至羽。
箭快,他的动作更快。
话音刚出口时,人已经伏身,贴地,化成雨夜里的一抹轻烟。
箭止。
“在那里!”高檐上有人一声高呼。“放~”
一抹夹带着金属冷光的厉风起自暗影,呼啸而至,干脆利落的切断出未出口的话语。暗夜里忽的就迸溅出一篷艳色的红雨。
离颈飞起的人头曳洒着鲜血自高檐飞堕。
厉风不停,呜呜的一个回旋,反冲向檐后的另外两人。
那是那人头上的斗笠,边缘一周雪色的利刃刚刚沾染上绯色的血,高速旋转中四下溅开盛放如花,在雨里竟绽放出诡异冷艳的媚意。
要命的媚意。
站在上风处的青衣汉子首当其冲,避无可避之下抬起手中的弩机强行格挡。
断碎!
碎的是弩机机身,断的是他的腰。
下半身倒在飞檐侧,腰身断口处涌流而出的鲜血沿着瓦沟淅沥有声的混杂在雨水中一路洒下。落在地面的上半截身体仍自抽搐不停。
另一人心胆几碎,惊嘶一声,慌不择路,转身向后方跳下。
圆团团的斗笠竟像是生着眼睛,被他身形展动时带起的劲风牵引,优雅若不经意般,飞滑而过。撷下他的头。
斗笠力道渐减,落回他的手上。笠缘让血染的一发的红,即使是在雨里,也艳煞逼人。
狂雨之中隐隐可见人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只是手上的刀在青白的电光中折射出厉芒。
“滚出来!”他又低喝一声。
没有箭。
在这种弩机装填箭支,不要说是在黝暗雨夜,就算白天也需盏茶时间。
当初没人想到会遇上忽如其来的暴雨,更没有人能想到百张强弩一轮劲射也伤不了这个人。
刀尖垂地,他缓缓步出树影。
和尚?
除掉的斗笠下分明是烙有戒疤的光头。
他抬眼,雨水流淌过的脸容上五官英俊,眉清目朗,却眼风如刀。
倒真是有人施施然的自檐角踱了下来。
不是掠,不是飞,是踱。
看他的样子,凭虚缓行,倒比走在平坦的官道上更加稳如泰山。
“白藕绿叶红莲花,三教本来是一家。”那人也是身披油衣,头上却戴了顶道冠,在半空中边走边道,“不知我那几个小徒是何处得罪了大师,以至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那道人轻松停步,就站在半空中负手下视,“这,倒要请教!”
凭虚流渡空的轻功世上不是没有,但是若在空中站立,同时开口说话,却闻所未闻。
“陶仲文!”那和尚却笑了起来,笑容很冷,笑声很大,眼神很不屑,“你那装神弄鬼的几手,也许能骗得皇上赐你个既臭且长的封号,却瞒不过我!”
未见做势,左手持的圆笠已经飞出,唰然飞划过那道人足下,发出一声裂弦的断响。
“好个不识抬举的和尚!”
道士勃然色变,振衣飞起欲落回檐上。
一抹刀光淡淡一闪,雨帘里,刀色青碧如水,刀意清冷如霜。
阻在眼前,逼近脖颈。
陶仲文颈项的皮肤已经让杀气凛冽的刀气激起一层细小的栗然。
他本是默默无闻的山野修道之士,却因敬献“长生药”当今天子明世宗嘉靖而得幸,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封号 “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见则与上同坐绣墩,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其荷宠于人主,古今无两”。
七日前,他座下至为宠信的清玄、清诚、清和三个弟子被人发现身首异处,弃尸于金水桥上,大怒之下亲率属下一路追缉至此。
追到了人,他却遇险。
他背身飞退,他的轻功居然还不错,湿淋淋宽大袖袍在疾掠时逆风扬起,像只惊慌中又蕴着狠毒的蝙蝠。
他退,他进。刀锋至始至终横在他喉前一寸之地。
生死一线。
雨落在刀上,被劲风催开去,四散,飞扑上和尚的脸,溅上他的眼睛。雨帘里曳出一条灿然的水线。
眼炙亮若星。杀气几若有形。
陶仲文身后即是高墙,退无可退,他几乎就死了。
可惜只是几乎。
他带来的五大护卫并非好相与之人。
一条矮瘦人影自所伏墙角一窜丈八,一柄锁镰刀急削而下。
和尚的光头在雨里分外的醒目,他的目标就是这颗头,一削两半!
锁镰刀近可肉搏,远可取人首于丈外,长短俱宜,刚柔并兼,是公认的几种最难应付,最难使用的几种奇门兵器之一。能使用锁镰刀的人都是高手,这个人更是将锁镰刀的精髓自这一凌空急削里发挥的淋漓尽致。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高手中的高手。
刀还未至,那和尚已经横里一腿逼落陶仲文,踢落他头上紫金道冠砸入地上泥水,飞出圆笠的同时左手就势暴长,一把就抓住锁镰刀后的铁链。
他的人也同样矫健灵活,还不等对方反应,已经连着铁链倒翻出去。右手自腋下反折,碧水般的刀光已经挥出一道凛冷的死亡。
使刀的矮瘦汉子此时也知不妙,来不及松手人已经被抡的凌空飞起。眼角一扫,夺魂碎魄的刀锋已经临身。一声惨呼未绝,刀已经划开他的胸膛,血雨共五脏飞洒而下,尸体嗵然坠地。
“陶仲文!休走!!”
刚刚避过圆笠的陶仲文惊魂不定,他向来深居行宫,此次追缉实是怒气之下冲动决定,此时见着开膛破肚流血尸身犹带着抽搐,就落在他脚边,不由色变。
那和尚夺来锁镰刀后却并未扔掉,落地之后手一抖,锁镰刀向着贴墙而立的陶仲文疾飞而出。
“牛鼻子!我想杀你不止一日!今遭你是送上门来!”
“保护真人!!”同来的护卫不知谁大喝一声,锁镰刀被一柄红樱枪一枪挑开。
地面上同时刀光顿起,一人手持两柄地堂刀铺雪般滚来。
“几年来,借口炼丹,残肆虐民者,天无报;就让我来以杀止杀!”
那和尚长声大笑。振腕回身,锁镰刀贴地扫出。
使地堂刀者明明见和尚人还远,下一刻带着血的刀锋却近在咫尺。左手刀与一截断腕齐齐飞落,右手刀方欲格挡,却空门大开,正将自己的咽喉送上刀锋。
锁镰刀在鲜血喷溅中松手,回刀飞射被数人护在中心的陶仲文。
陶仲文面无人色。
他实是深悔这次离京。
释门弟子,无不心怀慈悲,天底下哪里有这样血腥的和尚?哪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出家人?
他却忘了他自己也是出家人,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出家人。
炼红铅秋石时,活着投入丹炉内的少男少女,已经不计其数。上一剂长生丹,用的更是未满月的婴儿,活生生大卸八块。
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命,别人的呢?
刀势未尽,已让先前那杆缨枪挑落。
枪势未尽,人与枪齐飞,刺向和尚胸膛。
雨中红缨飞舞若花,枪势如虹。
好枪!
可惜是断枪。
持刀的手一记反撩,枪杆齐中而断,那和尚一手接住断枪,另一手持刀顺势沿着枪身横抹下来。
快,电光石火。
剩余的半截枪杆坠地,与之同坠的还有八根手指。
好刀!
“不自量力!”
和尚傲笑一声,一刀劈下。
持枪人右耳在冰凉的疼痛中落在肩头。
“看你平素无甚大恶,废你武艺,留你一命,给我滚!”
话音未落,手中半截断枪忽的向后飞掷而出。
十把淬毒飞刀闪着幽幽蓝光,在他背后一尺左右当啷啷坠地。
“青手”三娘子的暗器功夫绝不至如此不济,只是在她暗器离手的同时,丰满的双峰之间已经让缨枪洞穿。
“残虐男童,死有余辜!”
那和尚持刀回身,正迎上另一名使剑的黑衣男子。
“剑是君子服,刀是侠盗使!”那和尚剑眉高扬,喝道,“你也配用剑?”
剑落地,碎断不成形状。
人横尸,头颅从眉心让人一刀劈开。
余人魂为之夺,胆为之慑。
谁见过这样的和尚?
雨渐收,天渐明。
那和尚的油衣已经在打斗中飞脱,蒙蒙微光中身上分明是一袭月白袈裟,只是刚染上片片殷红烂漫,在细雨里渐渐晕开,如风里缀衣的桃花。
红的烈烈生风。
艳的煞气凛凛。
和尚握刀立于道心,剑眉微垂星目稍拢,笼在杀意里却偏是让人觉的宝相庄严。
好一个和尚!
唯一还站着的陶仲文只觉的全身发冷。
就像当年他初次看着一个身穿红衣,黑发如瀑的少女被活生生的投入丹炉红火中一样,欲成金丹,必得采童女纯阴之气,以三味真火炼之……只是因为他一句话,三十六名年未及笄的少女就在丹炉里化成惨白的骨灰。
金丹当然是不成,之后就是四十九名,一百零八名。
习以为常。
但此刻此时,他浑身发冷如坠冰雪。道冠已经落地,冰凉的雨水沿着发,顺着油衣领口滑进衣内,随着道道冷汗,在后背上小蛇般的蜿蜒而下。
如果当初没有气急攻心,冲动之下离开京师追缉这名和尚的话……
他不想死,一万个不想死。
死了,无知无无觉冰冰冷冷埋在土里,虫吃蛆拱,变成腐败腥臭的一滩烂肉白骨。
什么紫宵大罗天,什么清净仙家府,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全是虚的,哄人玩的东西。
和尚握刀一步一步走近,每步下去,足下积水啪啦一声溅响,都像是夺魂声。
他走一步,自己离死亡就近一步。
“陶仲文!”斗笠已经戴回头上,一身血渍殷然的袈裟,那和尚却静谥的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佛门弟子,“你孽做的够多了,天不报你,现在我来给你报应!”
刀已扬起。
当刀落下来,人头会不会也随着滚下?
差之毫厘。
刀锋裂衣入肉,自肩至胸削出一道喷血的伤口。
伤口长,也深,剧痛入骨,却不致命。
那和尚却无法再将刀锋推前半寸,因为他必须回刀,挡住寒意四射的一招偷袭。
一柄散发着寒烟的玉尺,无声无息的击向和尚脑后。
那和尚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回手一刀,刀锋与玉尺相击,发出极为清脆悠久的撞响,偷袭之人只觉一股阳刚至极的大力涌来,向后跌掠而去。
“玉公公?!!”那厢的血流不止的陶仲文发出一声急怒痛恼的惊呼。
站在道心的是个男人。
一个在蒙蒙晨雨里淡淡含笑的“绰约”的男人。
手上持着长约二尺的寒玉尺,在细雨中散出蒙蒙的烟气。
中等身量,一袭橘色的长袍上罩黑褐纱罗,腰勒金带头戴卵形圆帽,长眉俊目,鼻挺唇红,五官极是秀美,但不论长相如何,一个可以用“绰约”来形容的男人只能给人以诡异的违和感。
陶仲文立身不稳一个踉跄,身上创疼大作,想到这玉公公不知何时已至,却偏偏要在自己危殆之时始才出手,不由大是恼怒,却硬生生将喉间的话语咽回。
平素陶仲文深得天子信宠,出入宫禁无阻,厂卫中人见了他也多是奉承讨好,生怕这位“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哪天心血来潮,说是自己的生辰八字正合玄理,到时圣旨一下,那红焰吞吐的丹炉就马上会等着自己。
但此时他傲不起来,也不敢傲,命悬人手,他还有什么资格什么条件去傲?
他只得摆出一张感激不尽的笑脸,“玉公公来的正好,这和尚他……”
“陶真人可好?”玉公公不理那和尚,只是向着抚胸而立的陶仲文笑得和煦,如同他所立之地不是细雨纷飞尸横遍地的大道,但看在陶仲文眼里听在陶仲文耳中,全成讽刺。
但他却不敢形于颜色,东厂的掌印太监玉公公,虽说圣眷远不若他隆,但是论起身手,陶仲文知道自己怕是连他的四分都及不上。
他会什么?不过是幻术小技,连带仗着耳聪目明广布眼线,使得合宫上下大小事情常常是先知先闻,过不了多久,也就在皇上心中种下了预知古往今年通天彻地神通等玄而又玄的幌子,这一套瞒瞒笨人可以,但是锦衣卫与东厂的掌权人物却不怎么卖他的帐,眼下这玉公公若来个翻脸走人,他立马就得横尸街头。
“有劳玉公公挂怀……”胸前的刀伤忽的泛起阵阵寒气钻骨入肉,陶仲文上下两排牙禁不住捉着对儿厮打开来,一身宽大的道袍也抖出一波波的水纹,加上头上紫金道冠早落,披头散发,一发的滑稽。
“真人果然赤诚为主,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和尚,犯险至此?”玉公公语声本来尖厉,却偏偏要带上笑意说的和煦可人,听在耳内只觉的阴气森森,不寒而栗。
“玉……公……公……公……”陶仲文已经觉出那和尚的刀定是有些不妥,但是却已经抖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闻一片牙齿的的相撞声。
“真人放心,”玉公公眼睛微眯笑得一百二十分的和气,“杂家定会给真人报仇的。”
“报?报,报??…………”
“着啊!”玉公公寒玉尺一拍手心,笑道:“真人为圣上分忧,亲身追缉凶徒,却不料……哎呀呀,当真让人痛惜遗憾之至。”
“你……你……你与……邵……邵……”陶仲文面色青白,抬起手颤抖的指过去。
“真人聪明人,何必要杂家太费口舌?”玉公公看他时的眼神,已经在当眼前这位红极一时位极人臣的陶仲文是个死人。
缓缓扫视一眼足下已经让血染成淡红的水洼,玉公公摇了摇头,叹道:“四十二人无一活命,好辣手的和尚。”
“若比之东厂的手段,还差的太远!”那和尚冷声道。“你当他们是人,在我眼里,他们却是披着人皮的畜牲!”
“你知杂家是谁?”
“不男不女,阴阳怪气,臭名远扬,谁不知之?”和尚冷笑。
身为宦官,最为痛恨的就是不男不女四字,玉公公本也是平常人家的小儿,年逢大饥父母遂卖子以求一命,当时正好东厂番子队长路过,度他骨相也是习武的胚子,顺手买下,又因偶然机遇得到厂主的赏识,武艺略有小成后即将其净身,二十岁即因特行聪敏当上东厂督主,是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二号人物,朝野官员哪怕品职远大于他,也不敢顶撞,人人都知诏狱是地狱般的所在,而东厂的诸般刑罚,更是让人闻之色变。
玉公公眼角青筋猛的一跳,他脸色极白,这条青筋就更是醒目,“和尚犯如许杀戒,就不怕下地狱?”
“阿弥佗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尚长宣佛号,单手稽首,宝相庄严。
“好和尚!”
“不好也不会留在这儿!”
“不好又怎能连破锁镰刀,断魂枪,地堂手,无影剑与青娘子?”
“你一直在?”
“一直在。”
“看着我杀人?”
“看着你杀人。”
“为何不出手?”
“那些人,杂家早欲除之,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玉公公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笑意又浓,眼光却又狠又毒,“若是平时,我敌你不过,但如今你连番奔驰,又经剧战,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你跟我一路,就是等这个机会?”那和尚不怒反笑,他笑起来相当英俊,且潇洒。
“不会把握机会的人是笨蛋。”玉公公也笑,“我向来不笨。”
“你以为你杀的了我?”
“再拖时间,你中的毒也不会解。”玉公公突的长笑若枭,“这寒毒若是那么轻易对付,我又怎会拿它来招待九歌之中的首座——东皇太一?”
“你果然知道知道九歌,你果然知道我是谁。”和尚眼光一冷,忽的神色古怪的看向他,“你以为我中毒了?”
“你中不中毒,都逃不了。”玉公公缓缓抖直玉尺。
“那你还等什么?”和尚不等。
手一旋,头上斗笠已经飞出,腕一振,刀已经近在玉公公面前。
他的人竟比飞旋的笠子还要快!
青碧色的刀锋在雨里泛起美得惊人的色泽。
斗笠发出夺魄的呜呜声,自玉公公背后斩至。
玉公公并不急。
他百分之百肯定眼前的人已经中了寒毒,时间一到自会倒下,何必再与他硬碰硬的死拼?
他闪退之时的身法竟也称得上美妙飘乎,却鬼气森森。
烟雨蒙蒙如烟如雾,更添鬼气。
和尚一手接回斗笠,手指顺笠缘一抹,三把指长飞刀,疾射而出。
他的斗笠竟还有如此功效。
玉尺在寒气中左右封挡,飞刀无功落地。
“还说没有中毒?”玉公公尖笑,“你的功力是不是已在溃散?”
玉尺一伸,一点寒星在雨雾里亮晶晶射来。
亮的很毒,很狠。
和尚反手刀锋一横,叮然一声,长约寸余半透明的细针被磕飞。
另一手一抹,七把飞刀又飞。
同时笠子脱手而起,竟发出尖锐的啸声,冲天而起。
冲天而起?
“你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开始发花?”玉公公见状笑的更是得意。笑声夹在破空的斗笠尖啸里一发诡异。
声未歇,噼啦啦溅水蹄音脆生生响起,由远至近,飞驰而来的竟是先前已经溜缰跑得不见踪影的那匹红马。
和尚飞身上马,再不回头,如飞而去。
“好和尚!!”玉公公大怒,玉尺一横正待追击,却不料方才直冲上天的笠子竟无声无息的回转,自他身侧一划而过。
血光暴现。
玉公公左臂几断,痛怒之下玉尺疾射。
那和尚东皇太一回刀封架,身形却摇晃了一下,玉尺飞开,玉公公痛到扭曲的脸容浮上丝狠毒的笑意,“中了寒针,任你到天涯海角……”
雨粉迷离,曙色已临。
倚墙而立的陶仲文的已经完全僵硬,雨粉沾在他身上,甚至结出一层薄冰。
玉公公裹好手臂上的伤口,皮翻肉卷血流如注的伤口撒上药粉,竟奇迹似的开始缓缓收口。
隐隐的蹄声又起。
“来的倒快!”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笑容。
云意浓浓,雨意浓浓,风拂起路旁古柳,雨洗后翠色浮在清早的晨雾迷蒙中,一飙马队如飞般自西而来,马蹄翻飞间青石板上夜积的雨水在晨曦里溅起白龙般一片银光。
近二十来骑,蹄声若雷,却在临近玉公公身边时,众骑手齐刷刷勒缰停马,还天地一片静寂。
如此齐整划一的动作,除却马良骑精外,非是千百回的训练也绝不可能达到。
缇骑。马上每人胸俱有银线所绣的虎头,张口露牙。
锦衣卫北镇抚司辖下:寅字课。
领先的并未如同他人般着上缇骑特有的尖帽,白靴,脸绣虎头的褐色衣装,而是极平常的一身黑衣,一袭黑色的斗蓬在疾驰中高高在身后扬起,露出内衬的血色红绸,此时马定人静,斗蓬正缓缓落回鞍上。
微垂侧过脸,头戴的范阳笠子下,露出的半张脸庞也暗暗的,唯见紧抿起的双唇直薄若削,高据马上仍是双肩端平,脊背笔直,给人莫名的压力。
“镇抚使大人来的好快。”玉公公脸上的冷笑已经撤下,只是语声仍自阴阳怪气。“杂家还当是……”
那人听若无闻,只是上下打量了玉公公两眼便转回头去,掩在笠子下的视线落在身侧的一缇骑身上。
那缇骑急急于马上拱手回报,“属下依马迹判断,那和尚多半向东走了。”
“多半?”
轻轻一声冷哼,那缇骑却全身一颤,“属下该死,夜雨实是太大~~”
盯了一眼后收回视线,轻磕马腹,座下黑马已如激箭般射了出去。
向东。
留在原地的玉公公右手抚着左臂伤处,身形飘忽的抢上一匹空马,随之而去。
东方远远天际已经透过雨意浓云,隐隐的现出一丝浅浅绯红。
浅浅的绯红,像是隔了雨雾的桃花,也像是让水洗过的血色。
不出半里,官道上的青石板渐渐让黄土路替代,一夜豪雨,路面几成泥泞沼泽,但是马蹄的印记却是隐隐可辨。
那名缇骑暗暗喘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弄错方向,自己的命也算是保住了。
晨雾浮漾在路旁的杂木林,绿意让雨洗过,一发翠的可人。早起的啼鸟正试探性的宛转出今天的第一声啼鸣。
很美,很静谧的暮春清晨。
但是他们的任务并不美,更不静谥。
是杀。
九歌。
五年前突如其来的出现,是谁发起?由谁领导?哪些人参与?无人知晓。
说是江湖组织,却是闻所未闻,九歌所杀之人,九成皆是朝庭命官,厂卫显贵。
东皇太一。
九歌一员,八日前陶仲文最为宠信的三位弟子在前往京郊的新设丹厂时被杀,尸体于早朝前弃置在金水桥头,三颗头颅更是让人大刺刺悬挂在门楼。
同日清晨,东厂竟然被江湖中早已失传的绝技“雷动九天”炸飞厂中半边屋宇,死伤无算。
隔一日,丹房失火,半年来所炼丹药付之一炬。
夜,选来炼丹的百名童男童女,神不知鬼不觉全数不见。
再隔一日,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遇剌,于官署中一剑穿心而过,当场不救。
京师中朝野耸动,全城戒严,但民间却暗自拍手称快。
东皇太一本再欲劫诏狱,不料对方似早有提防,但仍给他一路杀出重围,毫发无伤,炸开城门,纵马而去。
陶仲文大怒之亲率贴身的五大侍卫追缉,却落得重伤身死的下场。
玉公公一路暗伏人手,仍是没想到东皇太一竟能脱身而去。
九歌向来是厂卫大患,顿时所有厂卫俱咬住不放,自京一路追来。
而东皇太一也自了得,一种潜行匿踪,东厂倒先是折损近半的人手。
倒是陶仲文心机鬼巧,先于路上截住,却不科轻敌太甚,加之东皇太一平生为厌恶的就是这帮用活人炼丹的道士,手下更无留情,陶仲文全军覆灭,自已也重伤身死。
玉公公自不会说他是见死不救且乐见其成,只是眼隐冷笑,跟在一队缇骑队后。
两旁杂木林渐密,地上的马迹也渐渐的显得凌乱。
算算时间,那和尚到这儿,寒毒也该发了。
玉公公却一想将那和尚中了寒毒的事讲出来,只是暗自算计着。
一时间只闻马蹄下溅起的泥浆与水花的声音。
忽的。
极细的一声轻响,两旁的杂木林中青影闪动,如箭出弦,急射而出。
“有埋伏!”一名缇骑大喊。
数不清多少枚削尖的青竹,像是由机弩牵引,如暴雨猛泄。
马上人或提鞭挥卷,或拨刀磕碰,将临身的竹箭打飞拨落,应变迅速,身手也俱是不凡。
但队形已乱,速度更是缓了下了。
“饭桶!”
一马当先的黑衣人见状微怒的冷喝一声,猛然自马上拨身而起,带着一抹亮银般的刀光,没入林中。
唰啦啦几株树木倾倒于地,竹箭顿止。
几位缇骑匆匆下马,一齐拥入林中。
黑衣人站在削断的树驻上,冷眼打量着显是匆匆布下的几处机关。
“大人……”缇骑中一位面色黝黑的汉子无视地下泥水,垂首单膝跪地,“属下失职,甘愿领罪。”
笠下射出的冷然眼风凌利如刀,“退下。”
“是。”
暗抹了把额头,缇骑立刻返身查看倒落在泥水中的机关设置。
一共四处,青竹箭、滚木、擂石、布满尖竹刺的夹栅,不由让人倒吸口冷气。
“如何?”镇抚使高山语声不高,却寒冽胜冰,听入耳里,几乎打个寒慄。
“就地取材,费时不久,布置却老辣精巧。”黝黑汉子奉上数支削尖的竹箭,“周四与属下都认为,这刀口不是中原兵器所断。”
吴三、周四,寅字课中专精机关设置,各家兵器。
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玉公公的忽的一笑。
“镇抚使手下的寅字课,果然一如传闻,个个俱是千锤百炼,精兵中的精兵。”
“玉公公过奖,是镇抚使大人训练有方。”瘦小的周四站在吴三身后,低头应道。
“不是中原兵器?”仍站在树桩上的高山瞄了眼,冷道,“是什么?”
“似是,不,”周四猛的吞回“似”字,“是苗刀!”
“确定?”
“确定。”
“依杂家所看,”玉公公用脚尖踢踢地上一截断树,“东皇太一他未必有如此本事。”
“当然不是他!”高山一边掠身出林,一边冷声道。
掠身上马,斗蓬血红的内衬一闪,“是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