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病症》信手藏四

2、第 2 章

　　和齐相阑第一次见面，是在左也八岁那年。

　　当时的她攥着王寻茵女士的裙角，站在楼梯上，低头看着客厅里左傅年，她的父亲正在神情温柔地和一个女人说着话。

　　那是个连发丝都很漂亮的女人，穿着白衬衫，蓝布裙，明明衣衫普通，形容憔悴，却依旧显出一种震人心魄的破碎感。

　　在客厅的窗边，一个和女人模样相似的长发小女孩儿正坐在地上，手里摆弄着玩具，时不时向左傅年他们看上一眼，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忽的，左也听到咔嚓一声轻响，她侧首一看，是王寻茵掰断了她新做的指甲，左也叫了一声“妈妈”，却无人回应。

　　楼下的人听到声音，俊雅美丽的青年男女，站在那里齐齐抬首看向她。那一刻，王寻茵像是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凉水，脸色苍白，不等左傅年说话，便已经转身上楼跑进房间。

　　左也跟过去已来不及，王寻茵已经把门反锁起来，任凭她怎么哭闹都没有开门，后来还是家里的保姆上前将她抱走的。

　　那个照顾王寻茵多年的保姆，一边给她梳辫子，一边惋惜地喟叹：“当初知道人家心心念念的是别家姑娘，就不该非要嫁，劝不听，犟脾气，现在好了，都是自作孽，都是自作孽啊！”

　　左也年纪小，听不懂，但她大概有种感觉，那就是那个漂亮女人和自己的父亲联手欺负了妈妈。

　　她得报仇。

　　抱着这个想法，她等着小辫子一梳好就冲下楼。那个女人还在和左傅年说话，她溜到窗边，看到那个长发小女孩儿还在那里，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东西。

　　“这是我的，还给我！”

　　那小女孩儿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被她一把夺走，也没有哭，反而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左也晃着手里的玩具，态度嚣张：“我爸爸给我买的东西，你不能乱动！”

　　对方绞着衣摆，闷不啃声。左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解气，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她眼睛一转，干脆跑到旁边拉出玩具箱，找出里面各式各样的玩具摆弄起来。

　　那些高档而智能的玩具，在她手底下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有的还能发出声响，千奇百怪，顿时吸引了小女孩儿的目光。左也看到她的表情，心里终于得意了一些，这些东西她早就玩腻了，可是面前这个乡巴佬却看得津津有味，现在知道她的厉害了吧！

　　左也一边玩儿，一边也注意着左傅年那边的动静。那两人坐在沙发上，不知说到什么，漂亮女人突然低头轻轻啜泣起来，左也摆弄小火车的动作慢下来，接着，她又看到左傅年伸出手拍了拍女人的背。

　　“齐瑶，你别哭……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傅年，我本来不打算来找你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

　　对话里满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过去，当时的左也听不懂，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她这位英俊老爹有着多么狗血的一段青春往事。但是，尽管她什么都不懂，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息也让年少的小孩懵懂体会到了“背叛”。

　　恰时，她又看到窗边那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于是，左大小姐开启欺软怕硬模式，提起裙子冲了过去。

　　“都说了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不许你碰！”

　　然而对方这次却并没有放手，反而将手里的小车紧紧攥在手心，按在怀里，“不是、不是，这是左叔叔送给我的，是给我的……”

　　“骗人！这就是我的，我的爸爸才不会给别人买玩具！你是小偷！还给我！”

　　客厅里的大人闻声赶来，但他们动作慢了一步，左也仗着自己的个子高力气大，在这场争夺中已经占了上风，不但抢回了玩具，还十分暴力地推了一下对方肩膀。就这样，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儿摔下庭院的台阶，“哇”一声爆发出凄惨的哭声。

　　齐瑶大叫一声冲过来，把人抱起来一看，额头上已经都是血，血水一直流到右边眼睛里，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左傅年脸色铁青，开口就要骂，但见她一副已经吓傻的样子，又不忍心，最后还是将她扔到赶来的保姆怀中。

　　“左叔叔……”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那个被齐瑶抱在怀里的小孩子睁着一只眼睛，小声说：“是我自己掉下来的……”

　　左也躲在保姆怀里哭，听到对方这句话，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动画片里的坏人。左傅年顾不得继续批评他，上前帮齐瑶抱起孩子，“我去开车，还是赶紧去送孩子去医院看看得好，伤到眼睛就麻烦了。”

　　两人着急忙慌往外赶，直到大门关闭，她才从保姆怀里退出来。仰头，她看到站在二楼拐角处的王寻茵，她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又猛地朝左也看过来，蹙眉道：“小也，过来！”

　　左也被保姆推着，慢吞吞蹭上楼，一到跟前，王寻茵就握住她的手腕，在她掌心狠狠打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妈妈……”她弱弱的想要解释。

　　王寻茵又打了下她的手掌心：“为什么要抢东西？你爸给别人买不给你买，不就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吗，既然这样，你干什么非要去抢？”

　　被爸爸凶，又被妈妈骂，左也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王寻茵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抱起来，安慰：“你害别人受了伤，自己怎么还委屈上了？别哭了……别哭了，知道错了，下次别再犯就可以了，知道了吗？”

　　左也抽泣着，懵懵懂懂的点头回应：“知……知道了。”

　　她是真的知道了，这件事情发生时她才八岁，但却一直记了许多年，直到她十五岁时，再次在自己家里见到齐相阑。

　　彼时的齐相阑瘦瘦弱弱，比她还矮半个脑袋，提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鼓鼓的破旧背包，套着件她没有见过的，不知哪个学校的宽大校服外套，校服袖子还长太多，只能挽到胳膊上，裤子却没法挽起来，耷在脚面上。

　　他安静站在玄关，低着头，眼睛始终盯着脚下那双泛黄的球鞋，大概是听到踢踢踏踏的声音才抬起头来，看到她后愣了一下，又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随意乱瞟，迅速低下了头。

　　左傅年在后面关门，看到她就穿了件吊带小裙子下楼来，语气宠溺的责备：“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不怕着凉？去披件外套。”

　　“哦。”左也好奇的打量了齐相阑一样，飞快跑回去披了件小开衫，就又冲出来。

　　“小也，来叫人。”左傅年知道这小丫头是打发不走了，干脆满脸亲切和蔼的介绍：“这是相阑，你齐姨的儿子，小时候你还捉弄过人家，记得吗？”

　　左也茫然一瞬，下楼来走到左傅年身边，目光落在齐相阑左眼的眉骨上。细小的疤痕，却一下子唤醒她的回忆，她眼睛一瞪，大叫：“那个被我打的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相阑是……对了相阑，你妈妈曾说你和小也是一年生的，但没说你生在几月，告诉叔叔，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小男生抿了抿唇，轻声开口：“十月。”

　　“我家小也是二月生的，大你小一年了，以后她就是你姐姐了。”

　　“什么，我怎么就多了个弟弟了？”左也一脸诧异，却看左傅年朝他摇了摇头，使了个眼神。

　　“相阑会在我们家里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他，作为姐姐，你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欺负他。”

　　“啊？”左也还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说点什么吧，但一看齐相阑一副卑微到尘埃的模样，一下子让她想到最近陪着王寻茵看的那部台剧八点档里，那个从乡下进城，被城里人各种欺负却不敢吭声的女主角。

　　这时的她，思想道德学得还算不错，又黏左傅年，看到齐相阑眉上那道疤，更觉得儿时自己混账，故而没有再说什么打击人自尊心的话，反而上前一把抢过对方手里的箱子，努力热情：“好呀好呀，那弟弟是住我对面那间空房吗？我可以帮忙把箱子拿上去！”

　　齐相阑略微诧异看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手重新把箱子拖了回去，轻声而疏离道：“谢谢，不用了。”

　　看她这个样子，左傅年也松了口气，转身对齐相阑说：“相阑是男孩子，就自己把东西搬上去吧，你东西怎么放叔叔也不知道，刚好你可以自己收拾一下。”

　　左也自告奋勇：“我带路！”

　　她拉起左傅年便往楼上走，离齐相阑稍微有些距离的时候，她悄声问：“爸，他要住多久呀？”

　　“怎么，刚才还一口一个弟弟，现在就想赶客了？”

　　“不是，我是想说，你把他带回来和妈妈打过招呼吗？”

　　左傅年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低声：“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别瞎问。”

　　左也吐了吐舌头，转身又是一副甜甜的笑脸招呼着：“我们家梯子有点陡，你慢慢上啊相阑弟弟，千万别摔着了。”

　　后来，左也在一次听左傅年和王寻茵吵架时，隐约知道了齐相阑住进他们家的原因。

　　齐相阑的母亲，也就是她儿时见过的那个漂亮女人在一年前突然去世了，病逝的。当年她来找左傅年借钱，说是找到了那个抛弃她的混混，却发现那人生了病，需要一大笔钱治病。然而事实是，她从来没有找到过那个消失的男人，生病的是她自己，她只是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所以才会编织这么一个谎言。

　　她去世后，齐相阑被送到他爸一个亲戚家养，可对方家庭条件也不好，思来想去，就给左傅年来了一封信，也是齐瑶的遗书。

　　信里，齐瑶似已预想到亲戚不愿收留齐相阑的情况，也不愿送他去福利院，便再三恳求左傅年能在她死后收留她的儿子，照顾他到长大成人。

　　她知道这么做左傅年不会拒绝，因为她和左傅年本就是从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小镇上相依为命的少年少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彼此唯一可以依赖的存在，福利院里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比谁都清楚。

　　所以，哪怕齐瑶在青葱岁月里早早喜欢上别人，抛下左傅年和他人浪迹天涯，可遇到困难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左傅年。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如儿时那般，习惯性的将自己的责任分给左傅年来扛。

　　对于此事，王寻茵自然也大闹过，她剪坏了好几个名牌包，用茶盅砸了左傅年一脑袋的血，还哭着闹着要离家出走，但一通过激的行为下来却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左傅年是铁了心要留下齐相阑，而正处于青春期的左也并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这样激动疯癫，那时家里那位老保姆已经退休回老家，王寻茵在家里得不到任何支持，最后只能偃旗息鼓，妥协左傅年的决定。

　　于是，齐相阑正式在左家长久地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