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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游戏·加勒比海盗 ...

  •   他们在唱歌,又跳又叫,所有人的脸上,都被闪耀的珠宝映出一道道五彩氤氲的光。

      我在他们中间穿梭,冷眼,一个个扫过他们得意的神色,冷笑。

      杰克船长,是他带我走到这条船上,他是他们中笑得最放肆的一个,而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站着一个人。我有些恍惚,耳边的歌声变得虚无飘渺,是不好的预兆呢,撒加,他为什么没有在船长身边?

      米罗走过来拍我的肩膀,他笑得邪魅,尖尖的牙折射出一抹冷峻的光:“卡妙,你总是这样,高兴一些。”他指着远处堆放着的珠宝,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又再说:“我们天生就是强盗,你还期望能改变什么?”

      我默默不说话,其实米罗并不了解我。我冷漠、无动于衷,其实并不是想要改变什么,我只是想冷冷地看故事的结局。他没说错,我们就是强盗,我的双手不是纯然干净,它们也早沾上了血腥,可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燃烧在血红的天空,我站在甲板一脚,用高脚的玻璃杯,饮下鲜红的葡萄酒。我听到,他们仍然在欢歌,突然,我想到东方古国的一句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此刻,他们可以纵情欢乐,可谁知道,下一次,有谁能回来?我们谁都不知道,命运的安排。

      杰克船长喝多了,摇摇晃晃回到船长室休息,他随身的那只鹦鹉,聒噪地叫着,只不过,没人能听懂它的语言。撒加依旧不见人影,平时最爱与人拼酒的他,去了哪里?

      穆看起来有些忧虑,神色中有不安的影子,尽管他一如往常微笑着,掩饰心中的烦恼,我还是看出来了。一旦一个人,只是想冷冷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人或者事,那么,他的感觉将会变得极其敏锐。穆有心事,他在烦恼着什么。穆有些想向我走来的意思,但最后,他没有走来,我知道,我们这群海盗都有一个不算好的习惯,遇到棘手的事情,绝不会想去找别人,全是自己解决。就算我和米罗亲如兄弟,我们也从不插手对方的事情。

      穆显然是有很大麻烦,以至于他想找人倾诉。但是,只要他不曾走过来,主动说出难题,我也不会自己迎上去。

      我将手中的酒杯抛进海中,杯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坠落海底,那道光,冰冷且无情。

      夜深了,该散场了。

      微微的风吹过我的鼻尖,带着强烈的腥咸湿气,仿佛,是鲜血的气息。

      回到狭窄的船舱,我没有一点睡意,索性坐在窗边看外面的夜空。繁星点点,星光如水,照在无垠广阔的海面,泛出幽暗的冷光。我看到,一抹暗蓝飘过窗前,是谁呢,这么晚还在甲板上游荡?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拉开门,米罗笑嘻嘻地站在外面,手上拿着一瓶酒,摇晃着:“妙妙,我们喝酒。”我冷着脸,挡住门淡淡说:“半夜三更,我不喝酒。”

      米罗惊讶地扬起眉:“卡妙,你想什么?”我这才惊觉,米罗竟然叫我“妙妙”,而我,居然第一次没有用拳头招呼他。

      “没什么。”我望一眼外面的星空,乌云逐渐堆积,淹没了微弱的星光。米罗还不死心,想从门外挤进来,我轰他走:“我要睡了,要想喝酒找撒加去。”米罗耸肩:“你今天不是一直在注意撒加么,他不在,你叫我到哪里去找他。”

      我也学着米罗耸肩:“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关了门,打定主意,凭米罗怎么敲门,也不给他开门。米罗倒没有再敲门,只在门外吼了一句:“卡妙,你今天很不对劲哦。”我淡笑,今天夜里,何止我不对劲,每个人都不对劲。穆失去往常的温和自若的气度,撒加一反常态不见踪影,沙加早早回船舱休息,这都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还有米罗,也没了往常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缠烂打,竟轻易就离开。至于其他人,我平日里虽然不与他们太亲近,但多少也可以从他们的眼中,看到几许贪婪的神色。

      我静静坐在窗前,看着夜幕里浓重的乌云,心中的乌云也越来越浓。

      不知不觉,我迷迷糊糊睡过去,突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有人高叫:“死人了……”出去一看,穆死在自己的房间。我有些悲悯,这绝不是最后一个。当然,下一个是谁,谁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呢。

      天亮了,撒加终于出现。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昨天下午多喝了几杯,醉了。”我分明看到其他人眼中怀疑的神色,但我却有几分相信。撒加的性子,根本不屑于撒谎。不过,我却不敢打包票,人性这东西,谁也看不透,包括对哲学研究甚深的沙加。

      想到沙加,我才觉察到,我们所有的人都来了,惟独少了他。难道,他也遭到了毒手?我向沙加的船舱奔去,推开门,里面没人,只有我昨天拿给他的那本厚厚的旧书放在桌上,书页被翻得有些凌乱,这不是沙加的作风。

      桌上油灯扑闪着,终于熄灭,冒出一缕青烟。他有何事,走得如此匆忙,竟连油灯也来不及吹熄?

      整整一天,我们没有一个人看到沙加。直到傍晚时分,阿鲁迪巴才在甲板尽头的缝隙中,找到了沙加衣服上的一颗扣子。大多数人都猜测,沙加也许不小心掉进了海里,但我知道,沙加谨慎小心,干不出这样大意的事,反而倒是米罗,有可能失足掉进海中。

      沙加是被推进海中的。很明显,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他隐匿在暗处,或者,他并不是一个人,沙加是柔道空手道高手,一般的人,连他的身都近不得。

      很快,浓厚的夜色又罩下来,所有的人都被死亡压抑得有些窒息,但我们还是聚在甲板上欢唱。海盗的血液里,天生就带着剽悍的气质,死亡的味道是我们习惯的,虽然这一次,这味道有些不一样,同伴死时苍白的面孔,像在控诉什么。

      我还是靠在角落,远远盯着他们。撒加和船长已经开始拼酒,米罗居然和巴比隆混到了一起,两个人划拳喝酒好不热闹。穆和沙加的身影,当然已经不见,我微微闭眼,咽下快逸出喉头的叹息。

      今天夜里,死的会是谁呢?

      我感到有一些冷,夏日的风,居然也会凛冽到刺骨。

      我不想回船舱,虽然我知道,回到舱中,可以摆脱这份慑人的阴冷,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坐到桅杆后面,面朝大海,静静为亡魂祝祷。

      喧闹的声音逐渐散了,仿佛一瞬间,我所在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海浪卷在船板上——轰隆,轰隆——的巨大声响,这声音,奇异地叫我略微浮乱的心,安静下来。相比于人的世界,海水世界简单多了,我有些臆测,如果穆和沙加还活着,到最后,他们是不是可以抵抗财宝的诱惑,不会残害同伴呢?

      我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改变。有脚步声传来,不知道谁上了甲板,他的脚步声有些惊惶,匆忙来回跑动,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我的脊背倏地一麻,突然就紧张起来,这个人,会不会是杀掉穆和沙加的凶手?我想回头看清楚他是谁,只是,我担心这一动,我的身形就会从桅杆的阴影里暴露出来。

      “你出来,你约我到甲板,就快出来啊!”那人着急起来,大叫出声。他这一叫,我察觉了他的身份,这声音,是路尼的。他就住在我隔壁,平时进出,常常会碰面,也经常打个招呼,因此,我虽然和他不太熟识,却也认得他的声音。

      我们这一船海盗,大概可以分为三个帮派,帮派与帮派之间的往来,并不算多。米罗、加隆、撒加、童虎,阿鲁迪巴和我,以及死去的穆和沙加,我们算是船上最大的一帮,负责地形勘测、掌舵,起帆和瞭望等航行职责;波塞冬、隆奈狄斯和加隆,负责所有人的伙食和日常用品,把我们抢回的珠宝,以一种安全的形式脱手;潘多拉、巴比隆、拉达曼提斯、米诺斯、巴连达因和路尼,负责打探消息,随时向船长汇报哪里有可供抢劫的珠宝,以及处理一些记帐等琐碎的杂事。当然,杰克船长是不需要做任何事的,他的消遣便是喝酒,还有逗弄他那只鹦鹉。值得一提的是,潘多拉是这条船上唯一的女人,长得甜美可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悍女人,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我们群男人还强。

      路尼的声音越来越急,我几乎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突然,声音就这么静止,片刻之后,一声巨响,震得甲板发颤。我顾不得会暴露身形,快速转头,只见路尼躺在地上,银白的头发散落一地,不远处,一抹蓝色的卷发飘起,随即迅速沉入甲板之下。我大吃一惊,路尼已然遭到了毒手,而凶手,竟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会是他?可是,蓝色的卷发,只有他才会有,而且,那一瞬间,我已然看到了他的样子。我有些不想承认,但又必须承认,这是他,米罗。他怎么会为了财宝而杀害同伴?我不敢确定穆是不是他杀的,但是,路尼的死,却是我亲眼所见。

      我记得,在我刚上船的时候,船上有人嘲笑我瘦弱,难以成为海盗。杰克船长要大家投票表决,是把我留下,还是把我丢下海喂鲨鱼,当时,就是米罗关键的一票,让我能继续活着。事后,米罗来找我,他说:“别人看不起你,你就要让他们对你刮目相看。”我咀嚼着米罗的话,知道他的意思,从此,我开始锻炼身体,也慢慢强壮了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说,米罗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是可以忘记这些,在船长面前揭穿米罗呢?我矛盾不已,很难想象,我也有这样决断不了的时刻。我蓦然发现,其实我并不是那么超然物外,我早已经纠缠在这条海盗船上,抽身无力。

      我的耳边想起米罗的话,还有他说这话的时候,邪魅的笑容。

      我们天生就是海盗,还能期望改变些什么?我问自己,杀人有区别吗?杀掉别人,和杀掉穆、沙加和路尼有区别吗?似乎,这从法律角度讲,都称为犯罪,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所有的人,都沾染了无辜的鲜血,包括死去的三个人,他们也并不清白。

      我有什么资格,成为审判者?但是,海盗仍然有海盗的规矩,因为我们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杰克船长订立了一条不容更改的律条:不可以残杀同伴。我可以想象,当杰克船长知道米罗杀了路尼之后,会有多么震怒,不用说,米罗是会被公开处决的。

      我这么清楚结果,我真的要说吗?

      风,像一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割在我的脸上。我麻木地站在甲板上,望着起伏的海面,突然想,如果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恐惧?也许是安详。

      我开始感到平静,忽又升起一丝惶然,不自觉地向甲板的角落看去。那里是一个储藏一些废旧杂物的地方,用旧帆布盖着,平时很少有人理会。我走过去,揭开帆布,就见撒加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身酒臭浓烈而刺鼻,我定睛一看,心中的那丝惶然顿时变作悲愤。撒加,他竟然死了!

      我探上前去,发现他居然死于醉酒。这简直太可笑了,谁不知道,撒加是船上酒量最好的人,他从来没有喝醉过,又怎么可能醉死?这一整天,我虽不是与米罗形影不离,但也是知道他的行踪,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手。以米罗的身手,要赢过撒加,必须将撒加灌到半醉方可下手,很显然,撒加的死,跟米罗的关系不大。

      这条船上,还隐藏着其他的凶手!

      是谁呢?我不知道。乌黑的天幕出现一丝微弱的曙光,灰蒙蒙的白色,在黑暗中一闪,随即又隐没。我把这几日的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了一遍,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既然我们都不是清白之人,我何不将米罗的事隐瞒下来。管他此后死去的是谁,又与我何干呢?

      米罗,米罗,我与他亲如手足,怎么能将他供给杰克船长?更重要的是,他救过我,我如何能恩将仇报?

      我决定,抱持着一贯的旁观态度,冷冷地看这场杀戮游戏。人皆是有私心的,我虽然不觊觎那些财宝,但却舍不得兄弟之情,救命之义。

      天快亮了,我悄悄回到船舱中,笑着等待着其他人发现路尼和撒加尸体时,发出的惊叫。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许在某年后的一天,人们会在海上发现一艘幽灵船,上面空无一人,只有累累的白骨,和随风飘荡的、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歌唱道:

      “……They stabbed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这歌声从发现第一个死者穆开始,就一直缠绕在我耳边,真好笑,它的这两句歌词,为什么这么符合我们这一船海盗?

      他们用刀互相砍杀,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是的,他们用刀,不,或者不仅仅是用刀,互相残杀,而我,永远也无法离开这条船。

      我期待的叫声响起,朱利安高喊:“撒加死了!路尼死了!”我不禁冷笑出声,这个朱利安,也有些太大意了。路尼的尸体明明就在甲板,而撒加的尸体我明明又掩盖在了帆布下面,他如何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发现隐藏在帆布下的撒加死了,然后才是躺在甲板上的路尼?难道,他就是杀了撒加的凶手?

      我猛烈地摇头,这几日,我有些思虑过度,头有点隐隐作痛。我还想什么凶手呢,既然已经决定掩藏米罗杀人的事实,我又何必在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杀人凶手。

      如果沙加活着,我倒可以找他问问,他平时思虑过度,是怎么停止思考的。可惜,沙加死了,这个问题,大概没有人能回答。

      我慢慢走上甲板,大家都围在路尼和撒加的尸体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在祈祷什么。我走到米罗身边,轻声说:“米罗,你说,下一个死的人,会不会是我?”

      米罗呆了呆,脸上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惊讶,我心里反而踏实了。从他的神色,我看得出,他还是顾念我们之间的情义,我也大略可以猜出,他有合谋的同伴,否则,他必不会感到惊讶。他不会杀我,但他不确定他的合谋者,是不是会痛下杀手。毕竟,我平常亲近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穆、沙加,撒加都死了,这船上,就只有他和我走得最近了。

      我的头越来越痛,甚至开始一阵阵抽痛,这时候,我十分怀念穆所晒制的凝神茶,若能喝上一杯,我这头痛应该可以缓解。我丢下他们,走向穆的船舱,他的舱中,必定还有晒干的茶叶。

      我要去找一点茶叶,镇住头痛。一路去,我一直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谁杀了谁,只要我不再想,就会头痛了。只是,我的思想竟停不下来,我不停地想,下一个是谁,下一个是谁!

      会是谁呢?我头痛欲裂,竟支撑不住走到穆的船舱。我停在沙加的船舱前,他的舱门大开着,我借给他的那本旧书,被风吹得扑棱棱翻飞,我忽然看见,那书页上赫然有血迹。是沙加的吗?我想走进舱中看个仔细,却抵不住头痛的侵袭,扶着舱壁走到沙加隔壁——我的船舱内,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过去。

      我睡了一天,天黑了才醒转过来,一睁眼,就见所有的人都站在我周围。我依然头痛不已,轻轻揉揉眉心,我冷然扫过他们,他们的神情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恐慌,这里的人一个个死去,谁敢保证,下一个不是他们。

      “巴比隆死了,在沙加的房中。”米罗苦笑着,看我的眼神带着怀疑。杰克船长盯着我,森然说道:“今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一起,惟独少了你。”船长肩膀上的饶舌鹦鹉跟着叫嚣,仿佛是在宣判我的罪行。

      我微笑,平静道:“我确实没有证人,如果你们认为我是凶手,尽可将我公开处决。”说完这些,我的头痛渐渐松了,也许在我想跳进大海的那一刻,真的跳下去,也就不必面对此时的一幕。

      我相信这不是米罗故意要陷害我,事实上,从他杀害同伴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永不可能回头的路。我想,他们应该是发现了我有所察觉,为了让我彻底沉默,他们要我死。只有死人,才是绝对的忠诚,也只有死人,才可以永远保守秘密。

      我欠米罗一条命,今天就还给他。

      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我的头痛全好,一直停不下思考的脑子,也突然刹车,变成一片空白。好舒服的感觉,这一生,我大概从未有过这种宁静,以前种种,恍如云烟。

      我在人前,从来故作高傲冷漠,一刻也没卸下面具。即使在米罗的面前,也多少保留了几分,我想,他也是的吧。我们大概不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但也许我们,曾经肝胆相照。

      米罗的眼睛,只是看着我,他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但碍于旁人,一句也说不出来。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我都了解。

      今夜无星,却有一轮皓月挂在高空。我被众人押到甲板,用绳子绑在桅杆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皎洁的月光。死在这样美丽的夜空下,当无遗憾。

      海浪拍打着船板,一串水珠飞溅到我脸上,竟然寒冷,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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