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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是作为一个奴隶被那个人从江南带到北疆来的,那段路我记得很清楚,从布尔津驿站出发穿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就到了图瓦人的地方。这里静谧的样子和江南很不一样,江南的静是因为沉淀了一大片化不开的暧昧,而这里的静单纯的像流过白桦林的额尔齐斯河。这些拗口的地名在江南是很少见的,有时候想着就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但又不知道哪里不真实。
      那个人把整个队伍都留在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深处,那里有一个叫堕城的地方,是深为江湖人所忌讳的。江湖人说堕城是没有阳光的,那里面的人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沉沦。我本来不相信,但到了之后才相信,那座用黑铁浇筑的城市上空悬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阳光都从那面镜子上反射出去,人们就活在那面镜子的阴影下。“这真是一个天才的主意,在江南,斜风细雨氤氲四百八十寺却没有一个敢有这样的想法。”这是那个人在堕城外发出的感慨,我从来都是记忆犹新。
      我有点为自己庆幸,但同时也为那些失去阳光的人感到哀痛。在江南时,我在朝云阁里面种花,想想连那些花都要生活在阳光里面,更何况人?
      我们两人在图瓦人的地方呆了几天,那个人似乎很喜欢图瓦用原木搭的房子,喜欢他们除了放牧就是喝酒的单调,喜欢那些长在草原上的白桦树。虽然他的脸被一面丑陋的青铜面具挡住,但我可以看的见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只有在这里才是无忧无虑的。
      在额尔齐斯河畔我和他搭讪,说:“如果哪天我们还有机会到这里来,我就建两座原木房子依山排开,一座给你,一座给我,到时候你房子的栅栏连着我房子的栅栏。”
      他怔怔地看了我很久说了一句白痴。
      我相信其实他动心了。
      他说他会把我带到大落崖,在大落崖底下为他种塞曼花。我也很喜欢塞曼花,粉嫩嫩的一大片一大片。但是他却告诉我他要的只是塞曼花的果实,他要用塞曼花的果实提取毒物,而盛产于千屿岛的塞曼花除了我以外就再也没有人可以种的活。他说这就是我唯一的存在价值。
      其实这样的理由很是牵强,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像他这样一个在在北疆有着高贵地位的人会为了一个花匠闯入中原武林圣地朝云阁,几近九死一生。
      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揣测别人的意图,所以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像我这样一个人什么都无所谓,在哪里种花也都是一样的,没有人会想起我,记起我,甚至连我消失了他们都只会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大落崖的日子久了,我才发现自己是进了索明教的总坛。以前在朝云阁时就经常听见那些江湖客大谈索明教,说那是一个从西域发源的魔教,短短数年间就扩展到了中土的北疆和南疆。魔教教徒联合异族首领意图入侵中原,这些人数次扰乱边疆,竟然也有攻城掠地之势。同时,魔教高手潜伏中原不断掳走各大门派的精英,将他们炮制成行尸走肉般的药人专门对付自己原来所在的门派,那些药人精通本门武功又擅长夜间突袭,因此对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造成极大的威胁。当朝皇帝和武林盟主朝云阁主这两个独裁者对索明教很是头疼,前者派出朝中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墨驰远镇守北疆,后者下令出动七剑十二堡的人马联合大将军抗击魔教与异族的逆贼,一时间北疆成了夹在关外与中原间的小乱世。然而那些野蛮的士兵和冷漠的剑客还没有能力进入喀纳斯,因此,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以北还有一片净土供额尔齐斯河清澈的流过。
      那个掳我来这里的人有时也会来看我,他总是裹着长长的袍子,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像一个躯壳。他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怪异,仿佛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我应该恨他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竟在心里面有些依赖他,可能是因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来源并主宰我去路的人。
      如果他不在,我就安静地看看花,要不就去屋外不远处的河畔吹苏尔笛,这是我在喀纳斯从一个放牧的老人那里学会的。苏尔笛笛身细细长长的,是用芦苇做的,起初放在唇边时都不忍心吹奏它,不料真的吹响后才诧异的发现柔弱如斯的它也能发出这样时而低沉时而辽阔的呜咽声。有很多次那个人已经早早的来了,他却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听我吹笛,那一刻,我们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有时他会嘲弄我脂粉气,从而嘲弄整个江南的男儿,我不介意他的嘲弄,我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乐趣与想法活的,这没有什么好值得嘲笑的。
      就这样,大半年就在我眼前的花开花落中度过,当塞曼花的果实成熟后,他就简单地结束了我的平静,他把我带回堕城,也正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巫小雅。
      在去往堕城的路上,我翕动着干裂的唇,在骆驼上暗自抱怨可恶的沙暴。在沙漠里面迷路,他显然也无计可施。皮囊里面两天前已经没有水了,沙漠在我们疲惫的眼中愈加广袤无垠。
      巫小雅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出现在夕阳中的,她紫衣白裳赤脚骑在骆驼上,一头青丝随意挽了个髻,斜插着一支兰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怎么?夕月宫主也会迷路吗?”她的声音懒懒的,却说不出的好听。
      夕月宫主?我吃惊的望着那个人,原来在北疆辽阔的土地上,他不单单只主宰了我的生死。
      “巫小妖,没有人可以用这样的口吻对我说话。”他冷冷的说。
      巫小雅掩口一笑,眼神一掠就落在我身上。我正惊讶于她的风致,她却突地一挥手,一道长鞭电光般闪过我眼前将我带到地上。
      她腾身而起,盈盈落在我面前,蹲下身,睁大眼看着我脸上被她的长鞭留下的伤痕,“呀,你是受伤了,让姐姐看看。”话音未落,她的双手已经探到我眼前。
      我不自觉地往后挪动着身体: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有着致命的危险,我不可以让她靠近。
      我警惕地看着她的双手,她的右手蓄了三四寸长的指甲,指甲上五彩斑斓,很是漂亮。她的左手却没有留指甲,想是方便用鞭子。
      夕月宫主一剑横了过来:“别碰他,他是我的奴隶。”
      巫小雅缩回双手,缓缓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细长的眉微微一挑,“你的?”
      他坚定地说:“不错,把你肮脏的双手从他身边挪开,我们带他回来不是要他做药人。”说完,他一把拎起我,看都不看她一眼说:“带路!”
      巫小雅似乎没有反抗他的余地,更似乎习惯了逆来顺受。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气氛尴尬地竟到了堕城,那座没有阳光的城市。
      进入了堕城我才发现里面没有房屋,只有一具具很大的棺材,整齐地码在街道两侧,从而使整个城市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偶尔也拿眼睛瞟旁边的棺材,生怕里面忽然跳出一个人来。实际上后来我经常能遭遇如此的场景,一到午夜,巫小雅就会用骨笛唤醒躺在里面的药人,让他们去完成一次次刺杀行动。他们每被唤醒一次就可以保持一个月的活性,他们昼伏夜出,不断制造杀戮,直到被巫小雅唤回。而这些药人就是被塞曼花的果实以及一种寄居在死人体内的蛊炮制出来的,巫小雅从15岁就开始从事这样的工作,真是一个可耻的刽子手。
      堕城中央有一个大殿,殿内有着数百根铜柱,每根柱子上都栓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轻剑士,他们大多来自江南,有着精深的武功和显赫的地位,然而现在这些人有的还在挣扎,有的瘫软在地,睁着眼睛看着殿外逼仄的天,天白白的,死鱼的颜色。
      巫小雅换了一身长长的黑色袍子,将两条白生生的手臂露在外面,一头乌黑的长发结成了条疏松的辫子:这样的风情在江南女子身上是很难看到的。
      她那着一条青色长鞭抽打着那些不在挣扎的人,嘴角是冷酷和讥诮的笑意。
      “你们要反抗,要像刚来时一样反抗,叫我妖女,叫啊,怎么不叫了?”巫小雅的常态保持不了多久,她很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容易语无伦次。
      我看着她单瘦的身体在鞭影中旋转扭动,一种怜惜的意味油然而起:这样一个艳绝人寰的女子,她应该像一朵塞曼花一样鲜活,而不是像一朵刚盛开就被活活闷死的曼佗罗一样,那样暗哑的黑,那样的憔悴。
      冷不防,一道鞭影从我眼前闪过,脸上“哧”地留下一道鞭痕。
      “你们这群白痴,过了今晚,月圆的时候,你们就会死掉,哦,不,是永生,你们将在深夜里出没,在夜的深处用鲜血祭奠着我这个将要死去的女人。”她俯下腰说。

      “够了!”
      夕月宫主厉声喝断巫小雅。
        巫小雅怔了片刻,脸上的狂意渐渐隐没。她直起身,挥手道:“把他们全都带到千瘴谷祭月坛。”
      在后来的日子里面我都没有能看到巫小雅炮制药人的过程,也很庆幸没有看到。但在我印象中,那似乎是一场有关圆月,巫蛊,死亡的血腥梦幻。
      后来我入住了夕月宫,那个当朝皇帝与武林至尊这两个大独裁者都梦想能铲除的地方。夕月宫给人的感觉是一片空荡荡的单薄,就像那个人长袍掩盖下的身体一样,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这二者间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我习惯不了这样空荡荡的感觉,走在里面很没有着落的样子。我常在夕月宫辉煌的大门外吹笛子,然而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安静的站在我身后倾听,在这里,他有自己的地位与尊严。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的笛声还在呜咽,巫小雅就了无声息的出现在我身后。
      她问我是不是在想某个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吹的这首曲子是那个人几经修改过的。他其实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在给我提意见时总是拿着他自己珍藏已久的苏尔笛应和,不觉间就改变了曲子原来的基调。
      我睁开眼,摇头说:“可能只是在怀恋一个地方,至于是不是在思念谁,我想我从来都是孤独的。”
      “小弟弟,可是我却明白地听出你在思念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看了她一眼,她一改初次相见时的慵懒和在堕城时的狂野,打扮的像江南最娴静的少女。这真是一个变化多端的女人!
      “你好象并不比我大!”我看着远处正在沉坠中的夕阳说。
      “你是怎么看出我并不比你大的?声音?皮肤的光泽?告诉你,看一个人的年龄不是凭借这些肤浅的东西,你应该从对方的眼睛你找答案。你看看我的眼睛......怎么,你不敢看?一定是他吓唬你,说我会幻术,会迷惑人是吗?”
      我用默然来承认。
      “呵呵,他是在妒忌吗?他没有我这样的眼睛,他根本就是一个躯壳,小弟弟,你看看我的眼睛,你会看见我的孤独,仿佛一千年那么长的孤独。”她顿了顿,“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每天都换一种身份活着,我觉得我活够了一千个人的年纪。大落崖大单调了,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所以我要活成所有女人的样子满足我,一个女人对女人该有的所有命运的遐想。”
      “所以,你是一个疯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已经在我们身后了。
      “疯子?疯子起码还是人,那你又是什么?你简直可怕的难以想象,连疯都没疯过就沦为了杀人工具。”
      “因为我就算疯我也不会疯给别人看。巫小雅,你该回你的斗兽场去了。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瞧不起你!”那个人声音略一变,尖锐而怪异。
      巫小雅的眼泪没来由地冒了出来:“小殳,我们别再这样针锋相对了,好吗?我们乖乖的服从这一切,不要放任你的野心了好吗?你们都是我不愿意失去的。”
      小殳?原来他叫小殳,他有一个纤柔如斯的名字?
      我听朝云阁里面打磨兵器的老人说,殳是上古时的一种竹制兵器,有棱无锋,纤弱而凌厉。
      “野心?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指责我的野心?连你,连文嘲词,呵呵,如果你们真要这样以为我也无所谓。那就请你们离我远些,不要助长我的野心。”
      他似乎很愤怒,但他小心到连愤怒都很隐忍。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单薄的、没有真实外表的人内心到底压抑着什么,又有谁来为他排解。
      野心这个词我一直都不太了解,江南安逸的生活彻底磨灭了这两个字在我心目中的真实意蕴。
      巫小雅神情黯淡地笑了笑,眼中泪光依稀可见。巫小雅无疑是个很坚强的人,她的感情收放的很自如,片刻后她就恢复原来懒懒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殳,禁地那里的药材又该换了,还有,按教主的意思,你应该带这个小弟弟到处看看。”
      殳沉闷地应了一声。
      说真的,我越来越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起初他们像一对死敌,现在又像是最亲密的人。我想像我这样天生愚笨的人是不可能猜的透的了。
      等到巫小雅走了之后,夕月宫外就只剩下我和殳两个人了。
      “你应该被禁足!”
      在他冷冷抛下这句话后,我就被囚禁了。
      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这个决定是恼羞成怒后的一时冲动。
      在牢里面,我一直都不敢拿下蒙在眼睛上的布,直到确定他已经离开了。我真是个天生的懦夫,在心里竟然对他唯命是从,生怕激怒他。但这样的害怕却又不是因为惧怕死亡,好象是出自怜惜。怜惜?这个词我是不敢想的,无论如何,这个与彼此间的身份都不符合。大概是我,一个来自江南最渺小的花匠已然习惯了怜悯。
      当我的双眼已经能够适应眼前的黑暗时,我才发现这其实不是一个牢笼。它远比牢笼干净宽敞得多,还有一张简易的小床和一张桌子,墙壁上挂着许多种兵器,森森地冒着寒气。
      我安心在里面过着禁足的日子,我一向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一个月后,他又出现了,再次见到他只觉得他越发瘦了,我甚至感觉出他身上一定是受了什么伤。他在我心目中脆弱得像个泡沫球,一触即破,这可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禁足的生活你还习惯吧?”
      他明显在揶揄我。
      我点了点头。
      他有些愤懑了,“跟我来!”
      我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他长剑一挥,牢门上的锁应声而落。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安然地跟在他身后。
      “这里有五千个像你住的那样的壁室。”殳边走边说。
      出牢门时,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眼睛。等到我能适应外面的阳光时才睁开双眼,就在这睁眼的瞬间,眼前的景物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刺得我双眼生生的痛:
      我身处一个圆形场地的边缘,四周全是迎面斜倾的千刃绝壁,头顶上只有一席天地。而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些凿在绝壁上的洞穴,一眼望过去先是一派畸形的壮观感再才是那些洞穴里散发出来是压抑---一种择人而噬的压抑。
      我呆立半晌后才回过头看自己刚刚走出来的地方,我知道那个有门的洞穴叫做壁室,殳告诉过我 ,这里还有成千上万个壁室。我走到最近的一间壁室外,向内张望,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里面有一双野兽般雪亮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我:仇恨,粘稠的仇恨,以及仇恨下积淀的一点怨怼与恐惧。
      “你在的他们是什么人吗?他们只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曾经有五千个,现在连我都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两千或是三千。剩下的这些人为了第二天清晨的食物在你面前的斗兽场上制造着血腥和杀戮,日复一日!他们呆在这里已经三年了,为了锻炼他们在黑夜里杀人的动作技巧,我们整整三年都没有让他们看见过阳光。而我们这些夕月宫的人们用最原始的生存诱惑镇压着这个斗兽场,连唯一的出路,那条凿在石壁上的阶梯都被数百人的重兵把守着,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也出不去。”殳冷冷的说。
      他是在买弄他们的罪恶吗?我哽咽着,眼前全是那双雪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
      我是第一次对他说我恨他!从江南千里迢迢来到北疆,受尽所有的屈辱,我都未曾对他说过恨字,但今天他展示的这一切让我永远都无法原谅。
      “你恨我?你以为我是什么,夕月宫又是什么?教主才是这一切的真正主宰,而我不过是个刽子手,一个最大的傀儡!”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想告诉你,继续这些罪恶的人将会是你,我带你来这里看看大落崖上冠冕堂皇的生存规则剥落掉神圣光晕的实质是什么,我要让你以后坐在大落崖的最高处时无法漠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
      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让我感觉到这一切是有预谋的。现在,从现在开始我就站在这个预谋的入口处。继续还是就此了断?
      “你不要企图用自尽来了断这一切,给你两条路走,主宰我和整个索明教或者死亡。”他这话里面有着很大的不确定因素,如果他够了解我就知道没有人可以左右我真正的想法。
      主宰他和整个个索明教?多么诱人的一句话,诱惑背后的代价将会多么惨重。
      “你想好了,我不愿意以后你诅咒我。”
      他是足够了解我了,我想好了,一瞬间就想好了,我不怕失去什么,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我这样一个没有牵挂的孤儿,漂萍样的人生,怕是早就倦怠了。倦臣,我的字,曼兮夫人赠我这个字的时候是否也窥见我心底深处的倦怠?
      “殳,你放心好了,像你这样的人,我是不忍心再去伤害半分的。你大可以像炮制那些药人一样炮制我,只要真的有一天我能主宰这一切,改变这一切。”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放肆的一句话,我甚至喊出了他的名字,殳。
      “你......原来这么笨,和他一点都不像。呵呵,诅咒我好了,从现在就开始诅咒,我不介意的。”
      他的话中萦绕着一种经年未衰的隐痛,换做旁人未必能懂,因为谁都不会像我这样自作多情,我自作多情到以为全天下人都有自己的隐痛。
      殳很满意我可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了锻炼我,他把我带上布尔津的战场,在那里面对大将军的百万雄师。在那里我遇到了文嘲词,还有墨香,文嘲词是殳的军师,绸缪着整个战局。
        文嘲词是一个文人,一个很有气度的文人,这是我对他的定义。
      我很喜欢他青衫磊落,执书孓影夕阳大漠的样子。殳告诉我文嘲词是教主多年来的朋友,但文嘲词仿佛是被教主强留在大落崖的。
      我想他怕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否则,没有人可以强留住他的。
      墨香原本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无名,但因为他是斗兽场上最出色的杀手,因此被教主赐以教姓墨。被赐以教姓的孩子在打败夕月宫主后就可以成为新一任的宫主,因此墨香可以跟随文嘲词学习兵法以及教中奇异的巫蛊幻术。
      在没见到墨香之前我就听殳提起过他,殳说他很喜欢墨香,他说墨香是他见过最聪明最有灵气的孩子,如果自己能死在墨香的剑下,那就是宿命对他最大的恩赐。
      墨香确实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孩子,他浑身上下都流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韵。他不爱说话,总抿着嘴认真听别人对他说的一切,眼睛里面满是睿智和这里已经绝迹的童真。
      我们的战争持续了很久,所有人都很疲惫。墨驰远大将军是一个很出色的军人,换做别人,面对数万不死的敌人怕是早就要崩溃了吧。
      文嘲词对我说,其实这里所有人都不是墨驰远的对手,药人从根本上也不会对他的进攻造成威胁,他调侃似的打法更像是在警告谁。
      久战无功的僵持战局让双方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兴致,疲惫蔓延在整个沙漠上。有时候营帐里我都能听从远处传来敲击刁斗的声音,隐隐还有笛声,那是江南慈母用来催眠孩子的曲子,听得旁人不禁潸然。
      殳终于按捺不在住,决定只身约战墨驰远,谁败了就在这片沙漠上消失,以期有个痛快的了断。
      我原以为墨驰远是不会答应这个挑战的,不料他却接下了挑战贴,决战极天寒窟。
      决战前夕,殳一直在擦拭着他的暗影剑,他问我说,奴隶,再给我吹吹那支曲子吧,其实,我也是江南人哩。
      做他的奴隶怎么久,他是第一次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说话。但正是这样的口吻才让我感到不安。
      “小时候,我娘亲经常会吹这支曲子给我听。诺大的一座庭院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肯定不知道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在那座院子里走动,生怕一走动就再也回不到娘亲身边去了。”
      我好奇地问:“你父亲呢?”
      他沉默了很久,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我甚至想问他是怎么从江南去到大落崖的,他又是怎么样从斗兽场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的,但更想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孱弱如斯的孩子是怎样做到今天这样冷漠决绝的。当然我是不敢问的,因为我怕问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安静地说说话了。
      他去极天寒窟时我是偷偷跟着去的,我远远的尾随着他,害怕被他发现。
      他提早了一个多时辰到达极天寒窟,不料墨驰远也早就到了,墨驰远负手面向悬崖而立,背影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傲岸挺拔。我屏住呼吸藏在一个大雪人后面,也不知道那个大雪人是谁堆的。
      “没想到你也会来看看她,像她那样一个容易知足的女人怕是也能含笑泉下了。”殳在他背后说,声音没有以往的怪异,腔调竟是女子般的柔和。
      墨驰远的身体微微一颤,转过身来,一张线条颇未粗犷的脸上早已沾满了霜雪。
      “殳儿.....”
      殳侧过脸不去看他。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殳呵呵一笑,笑得有些凄恻,“原谅?大将军言重了吧,单凭你在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我这个小小的夕月宫主又怎敢在心里对你有所怨怼?只怕过不了几年,全天下人都不敢对你有半点怨怼了。”
      “我知道你恨我,否则在战场上你不会不顾大局连连进逼,陷我于两难之境。”
      听到这里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尴尬的战局形成的原因:墨驰远在索明教身居要职,潜伏朝廷中与索明教里应外合,无怪乎索明教大军可以所向披靡了。如今朝廷派墨驰远剿灭索明教,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墨驰远只好领命前来北疆。若殳肯配合,这场战争其实可以很轻松,可惜殳的顽抗让墨驰远进退两难。
      “两难?大将军你大可以长驱直入直捣索明教总坛,然后回长安做你的大将军,要么就带大军倒戈南下,取下长安金殿上那个狗皇帝的头颅。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偏生要弄的如此复杂,细想来怕是大将军你像左右逢源吧。”
      “殳儿,你!你难道真看不出来我的用心?如果不是我在这里牵制着你,你的计划怕是早就要实施了吧?你以为教主在闭关就对你的谋划毫无洞悉?如果不是念在你母亲的份上,我早就......”
      “住嘴,不要在我面前提我娘,否则我会让你是死的很难看!拔剑吧,我会成全你为墨人牧尽忠到死的信仰的。”
      “殳儿,你敢如此大逆不道,弑父可是要遭天谴的!”
      殳的手略一抖,长剑却是毫不留情面的刺了过去,“我在所不惜!”
      墨驰远身形一闪,侧身躲过这当胸一剑,虎啸一声后道:“那我也就不介意以后来这里多凭吊一个人。”说罢,当着悬崖上的风口大喝一句:“霰雪!你别怪我!”
      “不许你叫这个名字。”
      殳以“八步凌月”的身法踏雪进逼,卷地而起的雪粒随其剑锋指向凌厉地向墨驰远身上射去。墨驰远“噌”地抽出手中的刃血剑,纵身凌空一劈,随即借双剑交接时的弹力迅速在殳头顶盘旋而下。殳只惊讶他身形之快,只一瞬剑气便侵至左肩。殳无从躲闪,抬起左臂以期用臂上的玄铁护臂接下这一剑。
      我不敢看这一幕,耳边似乎马上就要听见殳臂骨折断的声音。然而,“哧”的一声闷响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我睁开眼,殳的暗影剑已然刺入墨驰远的风府穴中。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一边护住自己一边在电光火石间将剑从墨驰远右腹转刺风府的。
      墨驰远怔了片刻,运气将剑逼出体外,一掌劈向殳,殳也不躲闪,一道气劲便从他身上泻出生生挡住墨驰远那排山倒海般的内力。我从滑过身边的气流就可以感觉到那是多大的两股力量在彼此消融。
      紧接着,一道红光沿着殳手腕的太阴经迅速上窜,然后就听见他脸上面具裂开的声音。
      那一刻,他是面对着我的,他脱离面具的脸在一圈圈不断荡漾的红光中忽隐忽现,那么不真实。然后,他就在我的视线中倒下,那么凄凉的样子。
      墨驰远说:“你为什么要强练欺天诀?你这孩子,注定万劫不复!”
      墨驰远的话还没说完,他脚下的那一片地就在刹那间坍塌,他魁伟的身躯刚才还在我的视线里阴霾,然而就那么一瞬.....
      “爹!”
      殳抓着地上的雪,眼泪和血一并在脸上恣意汪洋,他是爱他的吧,因为他恨他恨的如此之深。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伦常,这样的宿命,他们生的时候一直在对峙着,彼此傲岸,到了死的时候,却连彼此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殳奋力的挪着身体,一步步爬到那个我藏身的大雪人前说:“娘亲,二十年了,他终于可以来陪你了。他说我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就万劫不复吧,早在他逼您自尽将我送进斗兽场时开始,我们大家都已经万劫不复了,不是吗?”说着,他探出手,抚摩着那个雪人的脸,“娘亲,这么久了,您冷吗?殳儿抱着您,我们一家人都不分开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从那个藏着殳的母亲的雪人后走出来,但我实实在在地从那后面走了出来。
      殳睁着含泪的双眼看着我,纷乱长发下的脸苍白得几近透明,这时我眼中的她分外美丽,因为在她以一个女子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再是个无用的附属品,我们是平等的。
      我有些霸道的把她从底上扶起来,感觉的出她的反抗和敌意,我不想理会那么多,要做的只是背着她回去,不让她死掉,因为如果连她也死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从极天回到军营,她在我背上不停的流着泪,仿佛她双眼后有一个悲伤的海洋。
      文嘲词的结论是她偷练教主的“欺天诀”时为求速成,苦寻了一条捷径,无奈内力不足无法发挥“欺天诀”的至上威力,今日她强出欺天大法,早在用“盾风”护体时就伤了元气,之后更是被墨驰远重创气海,此刻已是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好沉重的四个字呵。
      我急切地询问文嘲词是否有解救之法,文嘲词说有。
      他说苗疆有一种双生蛊,只要植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二人就可以生死与共。苗疆有些痴情的人在情人刚死后就会在对方和自己体内种这种蛊,这样哪怕是死人也可以复生,不过两个人的阳寿都不会长久并将被命运诅咒。
      我试探性地问,不长久是多久?
      他说最多的有五年,不过在极阴寒的地方就可以克制这种蛊的活性,只要蛊毒一天不发作,人就可以多偷生一段日子。
      我想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日子,于是决定为殳种这种蛊。
      文嘲词说他一点都不惊讶我的决定,他认为我一直都是个心血来潮的人。
      我要他为我们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他答应了。
      殳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抡了我一耳光,她说她不喜欢别人违背她的意愿。可能是因为她刚苏醒还没有力气,我都没怎么觉得疼,反倒很开心:她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打人了。
      她天生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不到两天她就带兵围剿墨驰远的部下。她照例戴着面具,后来她对我说戴面具是怕自己纤弱的形象镇压不了自己的部下。
      这个人真是太强势了,喜欢用镇压这个词,估计是她被镇压久了,所以她才觉得除了被镇压以外,一切都是镇压。
      我骑着马,跟在她身后,看她驰骋战场时的飒爽英姿。所有的人都惊之若天人,而我只有我可以感觉到她体力与心力上的不支,她当然不知道我在一旁感受着她所有的感受。
      这一战为她赢得了大量的兵力,那些投降的中原士兵被她编入了自己的“漠之魂”。文嘲词说过“漠之魂”人虽然少,但却是真正的铁骑,横行沙漠,所向披靡。
      回到大落崖后,殳给我喝了一种奇怪的汤药,她说是她亲手炖的汤用来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我暗想这碗汤恐怕才是她将我擒来的关键吧。我坦然地喝着那碗汤,倒是殳自己显得很不坦然。汤的味道很好,还加了点桂花,呵呵,这丫头总算学会拐弯抹角的来害我了。
      不久,她带我去了禁地。禁地其实是一个大血池,池内的血液似乎刚被煮沸,散发着一股腥甜的味道。
      我警惕地盯着那个血池,总觉得会有什么突然出现似的。
      就在此时,殳冷不防地将我往那个血池中一推,我毫无防备,直直地往那个血池中倒去。我甚至可以感觉血池里扑面而来的蒸汽。我以为我要彻底毁灭了,不料一道长鞭从身后探来将我拉了回去。
      “巫小雅!”
      我和殳异口同声喊出这个名字。
      大理石门外的她白衣长发,神情凄婉地执鞭而立,“少渊,你过来,到我这边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巫小雅的神情让我想起冷岚峰朝云阁里那个晚霞般艳丽而落寞的曼兮夫人。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
      “巫小雅,想不到你会临阵变节!”
      殳的是声音愤怒而失落,“我怀疑过很多人,就是没有怀疑过你。你可以背叛我,但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们在斗兽场定下的誓言?你难道忘了那是段什么样的日子,你忘了你现在正在拯救的男人正给你预谋了怎样的宿命?”
      “没有!”
      殳缓缓摘掉脸上的面具,一双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我知道你的人已经布满了整个大落崖,你甚至已经放中原那些武士进入斗兽场了,我这样做应该算是孤注一掷吧!”巫小雅的声音冷静而疲惫。
      我身后的血池渐渐停止了沸腾。
      “墨少渊,你知道血池里面的人是谁吗?”巫小雅问。
      我狠狠地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人这些事,这些背叛?
      “血池里面浸泡的是你的父亲,而我就是你的妹妹啊!”
      父亲?妹妹?
      “墨少渊,不要相信她,她是在骗你。”殳冷冷地说。
      殳和巫小雅的话往往都不可信,这所有的一切,我多希望是她们对我的消遣啊。
      “哥哥,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她把你从江南擒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利用你向你父亲下咒,刚才要不是我,她早就成功了。”
      “殳,你告诉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茫然地看着殳问。
      殳没有看我,说了声不是。
      “殳,你好狠心!连少渊这样的全心全意为你的人你都可以欺骗,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他甚至不惜在自己身上种双生蛊!你打算让他死在迷惑里面,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吗?”巫小雅盯着殳厉声质问道。
      殳怔了怔,呵呵苦笑两声,“真相?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知道真相,真相又是个什么东西?你说我骗他,这世上谁又对他说过真话?你,他的妹妹,余曼兮,他的母亲,朝云阁主,他的继父兼仇人,还有血池里面那个打算用儿子的鲜血得到永生的他的父亲,谁又给过他一个真相?”
      有人曾经对我说真相是最伤害人的,我现在很相信。
      我双膝一软,从未有过的疲倦将我击溃。
      “哥哥,听我的,不要相信那个女人的一切,相信她的话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你要相信妹妹,相信你的父亲。”
      “那我可以相信谁?相信谁都不一样万劫不复?你们怎么不用武器说话,用武器征服了对方不就可以主宰我了吗?我是什么,不过一个卑微的奴隶!”
      我狠狠地扫视着她们,说着最刻毒的话,作为报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激怒她们。
      “你以为她们不想吗?”
      文嘲词的冷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早就知道只有文先生你可以有本事在我们身上下‘恋月香’而不被我们发觉。”
      殳和巫小雅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
      “外面月正圆,这一个时辰内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呵呵,少渊兄弟,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这样你可能会好受点。”
      于是我就听到了一个有关我身世的故事。
      我的父亲墨人牧是江南武林世家子弟,与同为世家子弟的巫无际一道风云江湖。当年西域索明教入侵中原,二人合力击溃魔教盟军,深受江湖人士赞誉。朝云阁主人对二人也颇为赏识,有意提携。不料墨人牧为人淡泊,无意于阁主之争,抽出身来与当年江南第一美人余曼兮游戏江湖,缱绻江南。巫无际如愿入主朝云阁后,墨人牧也得获佳人芳心携美而归。朝云阁上旧友重逢,巫无际却深为余曼兮的绝世风采所倾倒,一心想将其据为己有。
      在墨人牧二人回程的途中,巫无际派了自己暗蓄的杀手设下埋伏暗杀了墨人牧。余曼兮为求保存腹中胎儿在明知真相后仍然含恨下嫁于巫无际。
      如果墨人牧在当年的狙杀中死去,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那么巫无际依旧可以道貌岸然地在朝云阁上宣扬着正义与侠气。
      在我心里,我甚至期望墨人牧已经死去,我真的不介意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统治这个江湖,我也不介意以一个孤儿的身份在朝云阁被人欺凌。这世界的冤屈和不公多到连上天都不愿去管了,我一家的又算的了什么,倒不如给所有人一个安宁。
      可惜的是,墨人牧并没有在那场狙杀中死去,他带着一身的恨逃回家中。在中原,他的仇恨是根本不可以为旁人所道的,于是他逃到了西域,同行的还有墨人牧的伴读文嘲词。魔教教主早在中原时就对墨人牧有了招揽之意,因此墨人牧很快就在索明教立足下来。十八年后,他发动一场变乱,杀掉了教主,自己登上教主之位,而他的弟弟墨驰远也在中原朝廷建功立业成了独揽兵权的大将军,二人遥相呼应暗中控制住了天下局势。卧薪尝胆多年后的墨人牧起初并无吞并天下的野心,但他野心伴随着权利的增加日渐滋长,他的目的再也不是铲平朝云阁,而是整个中原大地。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欺天诀”的反噬作用毁坏了他浑身上下的经脉,他成了一个无法行动的废物。像墨人牧那样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甘于寂寞的,他很快就想到教中有种“血承续生大法”,只要找到一个和自己血缘相近的人就可以用那个人的身体来为自己续生,于是,丧心病狂的墨人牧想到用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来为自己续生,续生也就是借教中封印百年的血神之力将自己的神魂以及能力寄附在对方身上,自己复生而对方的灵魂就成了血神的祭品。于是他派出夕月宫主人替他找回自己的儿子,早有异心的夕月宫主洞悉了他的用意,表面奉命将我从江南找回,暗中却在我身上下了毒咒,月圆之夜我和墨人牧形魂在血池交融时藏在我体内的诅咒就会使我们两个人魂飞魄散。由于这个诅咒过于狠毒并将激怒血神,那个下咒人的灵魂会被血神带走永不轮回。原来殳刚才的举动是我们三个人的同归于尽!
      文嘲词说完这个残酷的故事后,墨人牧的躯体渐渐从血池中立了起来。他的躯体已经萎缩的像具干尸,面目和我梦中的父亲一样毫不清晰。
      文嘲词从腰中抽出一把隐匿得很好的软剑,冷笑着投掷出去。
      我几乎是看着那把剑是怎样在我眼前略一停滞再闪电般穿过墨人牧的胸膛的,真的,许多年以后,那把剑在我眼前停滞片刻的场景还时时浮现。
      墨人牧的胸腔中闷闷的发出一句:“为什么?”
      文嘲词的面容扭曲着,连他的手都在抽搐,他的眼中有的是宿怨达成后的狂喜和空落:“因为余曼兮!”
      他是字字铿锵,让我为之颤粟。
      曼兮夫人,我的母亲,那个在大落崖上用隐忍的目光看着我的美丽女子,她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男人存在就为他背负上了祸水的罪名。
      “曼兮?”
      墨人牧难以置信地盯着文嘲词,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心脏中喷薄而出,“曼兮.....”他叨念着这个被他忽略了很久的名字,他做这一切原是为了她,为什么到了后来他竟然可以将她丢在仇人的怀抱里不闻不问?
      “是,我从生来就注定不如你。”文嘲词说,脸上僵硬的笑意还未褪去,眼泪却止不住的往外流,“你一出生就是世家子弟,你高高在上,才华天纵,我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卑微的仰视你,然后等你施舍似的告诉我我们是朋友,我们之间没有尊卑,呵呵,怎么会没有,如果没有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抢走我心爱的女却只能表示祝福?如果没有我怎么会在你做出任何决定后都只能表示服从?你说你加入魔教是为了救出曼兮,我信了,我放弃一切跟你来到西域,任我的家人被江南的侠士们当做妖邪屠戮,我甚至连心疼的余地都没有。可是,十八年了,曼兮呢?你不但忘了她,你还企图伤害她的孩子来成全自己,你掳走她和巫无际的女儿,预谋让她在十八年后进入朝云阁勾引自己的生父,好用来满足你报复的快感,你甚至打算用自己的亲生骨肉的灵魂换回自己的永生。现在好了,我成全你,今天这里的人都会伴随你进地府,在那里,他们继续效忠你。让我来接手这一切,主宰这一切,我会帮你完成你没有完成的事业。”
      殳挣扎着起身,紧张的问:“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毁灭这里。殳儿,你其实是个好孩子不是?你要做的我都知道,换做以前我一定会帮你,可惜现在不同了。你以为放那些人中原武林人士进斗兽场就可以达成夙愿了,你可能不知道斗兽场上空那个‘九龙吞云鼎’有什么用吧,告诉你,鼎上的每一条龙都都连着‘天池’,只要一动那个鼎,天池水就会被催动,结果如何你肯定比谁都清楚。说真的,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们长大,最心疼的就是你,因为你够傻!”
      殳绝望地看着冷睨着她的文嘲词,嘴角竟泛出了涩涩的笑意,“从斗兽场出来我第一天开始我就在谋划今天,我甚至不惜牺牲我早都不去恨的父亲和一个这么关心我的人,却不曾想功败垂成在最信任的两个人手上。”她侧过脸看着我说,“奴隶,你现在应该很恨我吧?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恨的,因为你恨我我可能会好受点。”
      文嘲词缓缓走到她身边,拾起她的暗影剑,微笑着向她刺去。我想站起来阻止他,但伸手的那一瞬间才发现有心无力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终结的时候,一个瘦小的黑影从我眼前闪过,然后就是剑刺穿身体的声音。文嘲词低头看着穿国自己身体的剑,低低地唤了声:“墨香!”
      就是墨香,那个总是抿着嘴不太爱说话的孩子,我们几乎都要将他遗忘了。可是他现在却像最伟大的武士一样出现在我没们面前,他的这一剑应该被整个江湖记住。
      我几乎想走上去拥抱他。这时,濒死文嘲词猛地转身一把掐住墨香的脖子,墨香猝不及防,一张小脸的脸顿时化为惨白。
      我冲上前去,咬住文嘲词的手不放,文嘲词吃痛,撇下墨香,一掌将我推到在地。
      文嘲词拔出体内的剑,将它扔在地上。瘫坐在地上,望着大门外喃喃道:“曼兮!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拾起墨香的剑,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所有人,除了手中的武器,我再也不敢相信别的了:这一切变数早已将我彻底击溃。文嘲词的眼神越来越涣散,直到倒下那一刻,他的眼睛还睁着。
      “哥哥.....赶快带我去去斗兽场那边,让我用”混天雷’炸掉‘九龙吞云鼎’,不然殳的诡计就要得逞了!”巫小雅喊道。
      “巫小雅,你打算干什么,你疯了吗?”殳难以置信地看着巫小雅,转而对我说,“不要相信她,不要那样做!不然你会后悔的,相信我一次吧!”
      “相信?”我的心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刺痛并着一股狂躁将我淹没,“殳,你现在要我怎么相信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谋划些什么,也许从一开始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最后这句话我是吼出来的。
      躺在地上的墨香似乎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动弹了一阵就再也没有力气了,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出,无声息地坠落。
      “疯子?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疯子吗?”殳凄凉的眼神掠过我的脸,一种没来由的酸楚浮上我的心头,我想这样的感情我们一直都是相通的吧。
      “哥哥,你别犹豫了,你不是一直想改变这一切吗,相信妹妹,我以我的灵魂发誓我们只要你能听我的,大落崖的一切罪恶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阳光了。”
      巫小雅这句话诱惑了我,我站起身,全然不再看殳。
      “这就是了,哥哥,我们要快一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巫小雅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我扶着她,在殳绝望中离开禁地。
      斗兽场下隐隐传来撕杀声,叫喊声。
      我和巫小雅站在大落崖上俯瞰着脚下那个炼狱般的地方,这一切仿佛离我们很远很远。
      “哥哥,帮我把这颗‘混天雷’扔出去,只要毁掉那个鼎,殳计划的一切就要落空了。呵呵,一切都要结束了。”
      巫小雅在我怀里幽幽地说。
      我接过那颗红色的‘混天雷’,感到莫名其妙的忐忑,这一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终结?殳到底又在谋划些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真相隐匿到最后才告诉我?
      我轻轻地把巫小雅,我的妹妹放在一边,举起那颗‘混天雷’,我只能赌一把了。
      那颗火红的圆球在我的眼际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不待它坠落,一把冰冷的剑就穿过我的胸膛,剑真的很冷,我认识那把剑,它的名字叫暗影。
      我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倒地,倒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殳和不远处笑得那样空洞的巫小雅,这一切,从生到死我都没有窥破,竟然就这样结束的,好不寂寥呵。
      当我醒来时,我已经不在大落崖上了,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我依稀记得这里是极天寒窟。我按了按胸口,剑伤已经好了。我躺在雪地里,半晌都不愿接受这一片白茫茫的事实。
      后来我也回过大落崖,大落崖的土都已经被血染红,斗兽场已然被水淹没,浑浊的血水里面浮着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的尸体,我回禁地看了看,血池已经干涸,我很意外地在那里看到巫小雅的尸体,她抱着墨人牧的尸身,文嘲词的剑将他们两人一起穿透,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妹妹,亲近而又陌生着,我默哀了片刻转身离开。
      对于大落崖上的巨变,江湖上的传闻纷纷乱乱,大家都惊异于能在大落崖斗兽场里面发现中原武林人士的尸体,他们说中原的这些英雄们联盟杀上大落崖,与魔教同归于尽。又有些人反对说那时根本就没有人能找到大落崖,何来联盟之说。
      后来有了一种更为确切的说法,大落崖的夕月宫主原来早已和中原武林达成协议,让他们救出困在斗兽场的孩子,而他们必须先帮他起事,夺取教主之位。
      这种说法到后来成了江湖的禁论,什么协议不协议的,这样说来魔教和江湖正道岂不是蛇鼠一窝了吗?
      不过这种禁论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毕竟它比别的说法要无懈可击的多。
      我没有和别人争议什么,我回到北疆,试图要找到殳和墨香。但他们两个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似的,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再后来我就在布尔津定居下来。我按照以前对殳说的那样,在草原上建了两座原木做的房子,连着彼此家的栅栏。我在等殳回来,等她给我一个解释,等她在我有生之年里化解掉我对她所有的恨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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