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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流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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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暗涌里看似平静地过了半个月,便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三月,正是春雨缠绵的时节。
苏淳与苏槙离开京都时正下着雨,苏叶走走停停一直送到京郊雁回坡外。
苏槙自伤后身体单弱,春寒料峭,入春之后便一直病着。饶是如此,他手上也被绕上了锁链,虚弱地倚靠在轮椅中,一路由苏淳推着走。
苏淳毕竟年纪大了,十数里地下来,自己行走尚且不易,推着苏槙更是累得步履蹒跚,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若不是有一层平王妃的身份,苏叶恐怕都不能在几步之外一路跟着,更遑论上前相助。
苏淳年迈,苏槙单弱,初春冷雨欺压,她即使再是于心不忍,也只能袖手旁观,一任风雨。
她确实是求告无门毫无办法。
那日京郊相见,已过了半月有余,她再也没见过云淮晏。
苏木死于意外,云恒仿佛是松了口气,那道对苏淳和苏槙悬而未决的判旨终于落了下来。
端侯府旧人就地解散,苏淳与苏槙私占土地,迫害良民,但念苏氏一门几代为官鞠躬尽瘁,今又兼有苏氏长子苏木军功加身,功过相抵,判了苏淳父子流放南境。
消息传到苏叶这里时,也恰好零零落落地下了一整日的雨。
她在安平居外站了两日也没能见上云淮晏一面。
锦瑟劝她:“殿下这几日都不在,王妃还是不要等了。”
她越过锦瑟的肩膀,看见她身后的房舍灯光点点,目光迟滞:“他是气我伤了他,不肯见我?”
锦瑟面上的表情一闪而过有些古怪,语气冷淡:“王妃既然还记得殿下受了伤,那便更不该为旁的事情来打扰他。”
“我的家人,怎么就是旁人了。”她心里坠了坠,多问了一句,“他的伤,还好吧?”
锦瑟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嘴唇,把那句话吞回肚子里去,叹了口气:“王妃手下留情把剑移了几寸,没有伤到要害。殿下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这几日,他确实不在府里。”
这大概是实话。
前几日苏叶也打发欢儿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府里上至刘伯,下至苏小冬都安慰她殿下没有大碍,让她带话给苏叶不必担心。那一剑就是苏叶刺的,确实是避开了经脉要害。
所以,他当真没有大碍,只是不愿意见2她罢了。
上回苏叶私逃的风波刚过,整个平王府都不敢掉以轻心,无竹居外仿佛一夜之间多了好几队侍卫昼夜交替地守着,苏叶轻易出不了平王府的大门。
她试着给云淮清与云淮定写信,信是欢儿送出去的,说是亲手递到云淮清与云淮定近侍手中的,却如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一直挨到苏淳与苏槙要上路那天,云淮晏才松口让陆小勇陪苏叶出去一趟。
平日里陆小勇就像是云淮晏的一条尾巴,苏叶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云淮晏,也就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陆小勇。这天陆小勇顶着满脸胡茬子就来了,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抓了抓头发道:“殿下说如果不能把王妃好好地带回去,就让我也不必回去了。”
苏叶并未让他为难,送出了几十里地,欢儿摸出了几块银锭塞给押送的官差。
苏叶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对着苏淳磕了三个头。
出了京都界,苏淳脚上的镣铐已经被取了下来,行动也轻便了不少,他提着手上的铁链,几步上前扶起苏叶:“这本就是爹做错了,你谁也不要怨。以后爹是照应不了你了,好在你大哥没有与我们同行,想来大约是未受牵连,你若是在平王府受了什么委屈,还能到他那里去诉诉苦。”
苏叶猛然抬头,眼里蓄了一汪泪水亮得惊人。
原来并没有人告诉苏淳,苏木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她咬了咬牙将话咽了回去,只含着泪点头。
回程时,陆小勇本是准备了马车的,可苏叶执意步行。
她想起苏淳与苏槙成百上千里地的漫漫迁徙,如何能在马车里安稳待着?
几十里地来回,回到平王府时天色已经很晚。
刘伯提着灯笼守在门口,看见苏叶他们回来,长长舒了口气一般,明明很高兴,却又要尽力作出一副意料之中本属寻常的模样,他的嘴角扬了扬,又立刻垂下来,捡了句最寻常的话来讲:“回来了呀。”
由着刘伯提着灯笼领着一路往内院去,一直送到无竹居外。
纵使这一晚苏叶不在无竹居之中,屋舍阁楼一例灯火通明。折过曲折□□,绕过拱门,无竹居正中的那间屋子门敞开着,连挡风的棉布帘子也被挽起,苏叶垂着头踏过几级石阶,仰起头时,目光便于石阶尽头的人相触。
云淮晏听见动静已经扶着椅子站起身。
夜风寒凉,他裹着厚厚的一层毛皮大氅,风落在领口那一圈无暇的白色毛皮上,仿佛吹过一池春水,激荡起千层涟漪。
烛火是暖黄色的,他的脸毫无底色一般,也染上温暖的黄。
苏叶看着他,忽然静立在原地不肯动了。
明明几个时辰之前苏淳劝过她不要怨,可是她看见他站在这雕梁画栋的屋子里,还是会想起无处葬身的母亲,颠沛流离的父亲和弟弟,以及暴尸荒野的兄长。
云淮晏笑了笑,眉眼弯弯,眼睛里装了星辰般的明亮。
他朝她伸出手:“谢谢你,肯回来。”说着,他朝她迈开一步,仅仅是走了一步,他便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虚软无力地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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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命云淮晏接管长平军的旨意送到平王府的时候,云淮晏刚刚清醒过来。
他的经脉与常人有异,心脉较常人向右偏了两寸,苏叶那一剑发狠用了十成的力气,在最后一刻终究是于心不忍偏转了剑锋,本是好心,却弄巧成拙恰恰重创心脉。
白彦为了救他几乎将头发又熬白了几分。
几经伤伐,云淮晏的身子早大不如前,重伤未愈跑到无竹居去等苏叶本就是勉强,昏厥过后悠悠醒转过来几乎连坐都坐不稳,摇摇欲坠地靠在陆小勇身上,由锦瑟手脚利落地为他一层层套上衣物。一番折腾,人还没走到屋外,脸色已极为难看。
自始至终苏叶都在屋子里,只是一径沉默着不说话,看见云淮晏如此光景,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咬了咬牙:“回去歇着吧,我去代他接旨。”
她是平王府的女主人,由她去应对自然是合适的。
这道旨意本就在云淮晏的意料之中。
长平军是大梁的一柄利刃,若是苏木自己交出兵权还好说,如今端侯府起了风波,苏木横死山谷,满城风雨各种揣测都有,长平军那边不会听不到一点儿风声,云恒敢用能用的人当真只有云淮晏一个。
云恒让人将旨意送出去,眼前便反反复复浮现云淮晏的样子。
襁褓中的他。
咿呀学语的他。
一身戎装的他。
可云淮晏在云恒眼中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他记得这孩子小的时候顶爱哭闹,刚刚被抱回来的时候怎么也哄不好,老大性情乖戾,见不得婴孩哭闹,远远的躲着;老五天性爱洁,看着被云恒抱在怀里的小娃娃,虽不厌恶,却也绝没有打算伸手逗弄的意思。也就只有老三,垫着脚死命往云恒怀里探,伸出手指在小娃娃面前晃来晃去的逗他,被他一口含进嘴里吮/吸了起来。
云恒记得那时候老三一双眼睛登时就亮了,抬头惊喜道:“他,他不哭了!”
他那时也觉得大约是这孩子与老三投缘。
一直到奶娘被领过来看了一眼,皱眉摇起头:“快把小公子给我,这是饿坏了。”他又想,自己真是太狭隘了,怎么就偏认为这孩子跟老三投缘,跟老大老五不投缘呢?大家都是一家人,血缘至亲,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有偏幸。
但云淮晏与云淮清的关系确实是与别的兄弟不同的。
云淮晏学说话,喊出的第一个音是冲着云淮清咿咿呀呀喊“蝈蝈”。
云淮晏学走路,迈出的第一步是为了去够云淮清手里的糖糕。
甚至连他写的第一个张牙舞爪能气死先生的字,也是因为云淮清被先生罚抄书抄到深夜,他在书房里爬上爬下急得抓耳挠腮,自己偷偷摸了一支笔说是要帮他。
慢慢地,那个爱哭闹的奶娃娃长成翩翩少年,眉眼依稀能看见年幼时和软温驯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眸光清澈如水。
他也识文断字,在凉亭里与兄长畅抒己见,也舞刀弄枪,在院子里与兄长反复推演。再后来,他再长大一些,塞外黄沙迷蒙了他的眼,血光溅落砂砾割扯过的眼隐隐泛红,而他的眸光仍是清澈如水的,那一缕缕红色,仿佛是飘荡在一汪静水里的血色,却没有将他眼里的明净染污。
而在云淮晏旁边,带着他说话学步,念书习武的那个人,目光渐渐不复年少的纯净。
困惑,怀疑,忧虑,戒备……
直至——浮现杀机!
云恒猛然惊醒,手中一本折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他倚着短榻,噩梦中醒来,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待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云恒才有暇顾及眼前——
地上跪着的正是他梦里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