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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封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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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京都城外火光成片,篝火爆出的火星霹雳作响,热闹得如同大年初一。各色肉食酒水呈上来,羊肉猪肉源源不断地烧烤炖煮,香气要飘进城里头去。
兴致高时,有人随手操起树枝比划得兴起。
酒意正酣,在边塞时思乡的歌曲再被轻轻哼起,有弹剑的清脆嗡鸣相和。抢酒喝的,争肉吃的,有人上蹿下跳地闹腾,也有人抱着兵器,依着树干睡去,此夜终于可以安眠。
各营主将被自家兄弟拉着灌黄汤。
吴一遇和冯途一人提着一坛酒对饮,面前还摆了三坛未开封的酒。赵尔不知哪里翻了一只桶拍得砰砰作响,给他两人造足了声势。
吴一遇占了上风,率先喝尽一坛酒,摔了坛子,一掌拍开封泥,仰头开始喝第二坛酒。周围的将士更是欢呼雀跃。冯途不甘示弱,那边的酒水未尽,这边已经腾出一手拍开封泥,左手丢开坛子,右手已经将第二坛酒续上。
欢呼声里钱多的声音最是独特。“快押快押,吴将军和冯将军谁赢,买定离手!”钱多蹲在一旁的地上,手里晃着一串铜线高声吆喝,抬头朝站在一旁的迟谓和卫顾招呼,“你们两光喝酒有什么意思?过来一起玩啊!”
“不了。”这里太过热闹,迟谓朝他大声喊话才能使他听清。他认真地在一旁喝酒,右手食指勾着酒坛子,左手微微抱胸肆意洒脱。
身边有人撞了他,右手一抖,酒水洒了出来,可惜了半坛好酒。
尚等不及迟谓生气,卫顾便夺下他手里的酒坛,拧眉:“将军和七殿下他们怎么不见了?”
“刚刚七殿下是与苏姑娘一道来的,大约他们一家人到别处说说话吧。”迟谓从卫顾手中夺回自己的酒坛,“好啦,都下了战场了,你们庇行营也不必这样尽责,眼睛长在将军身上似的,将军一刻也不能离开你的视线不成?”
“你,你这是什么话。”
卫顾年纪不大,迟谓有意逗他,侧着头看他,笑道:“怎么还脸红了?”
“我哪里有!”卫顾双手捂在脸上,手指被风吹得有些凉,还真是觉得脸上滚烫一片。
“哪里没有?喝酒脸红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迟谓笑出声来,拎着酒坛慢悠悠地走开,卫顾怒喊一声迟谓的名字,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依然觉得滚烫,赶紧把手背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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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军营之中最中央的帐子自然是苏木的。外头热闹欢腾,苏木帐子里却没有一丝酒气馥郁,烟熏火燎,榻边的一只精巧的火炉是苏叶从马车上抱下来的,苏叶就跪坐在床榻边的毡毯上,从盆里揉了一块帕子递给坐在床榻边的人。
水流声清脆,遮盖过外间喧闹,此间所有人关注的都不是外头的欢庆喜乐。
绷带被重新扎紧,白彦将云淮晏的衣带系上,掖好被角。
苏木随着他走到帐子的另一角的桌上,递上纸笔。
白彦有些生气:“早说了他那样的伤落入冰水里泡了那么些时间,不好生休养恐怕落下病根。你也不看着他一点,任他胡闹。”
苏木垂着头,没敢吭声。
倒是云淮晏替他鸣不平,按着胸口咳嗽几声,挣扎着要坐起来。
“给我躺回去,谁让你乱动的。”白彦胡子跳了跳,拿笔杆指着云淮晏,几乎要将笔丢过去。云淮晏赶紧乖乖躺好,为了不让白彦一气之下给他多开几味苦药,他自觉地拉上被子,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外间所有人都在狂欢,苏木捧了白彦的方子亲自去找军医抓药。
白彦背着手踱步过来,伸手进被子里将云淮晏的手再捉出来,细细诊脉,眉头更紧:“外头还有不少冷酒,七殿下嫌自己身子太好的话,我去给您抬几坛子进来您再喝几杯?”
“我知道错了。只是父皇母后和三哥都在场,我不想他们担心。”
白彦胡子抖了抖:“若不是百草谷有世代要保大梁皇室安宁康健的规矩,我才不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心思!”他将云淮晏的手丢进被子里,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睡会吧,明早还要进宫面圣。这趟回朝陛下大约不舍得你再上前线去,我也不必为你整日提心吊胆的了,等你身子大好,我就要出去云游了。好好养着,可别误了我的时间!”
伤口反复出血,失血之下云淮晏脸色有些发白。听见白彦这样说,他笑出声来,忍不住轻轻咳嗽几声,面上却严肃下来:“还有件事恐怕要麻烦先生。”他侧过头又咳嗽几声,缓了一缓,才攒出几分力气一般:“大约年初时候,我三哥饮食中被下了剧毒,据说那时情形凶险。如今毒倒是解了,只是毕竟当时殆及性命,还想请先生得空去给三哥看看。”
“等你好一些了,我同你走一趟。”
“有劳了。”
白彦戳了戳云淮晏的额角:“那是小事,整治你小子才让人头疼。有我在呢,别担心你三哥了,睡一觉吧。”他站起身,将帐中的灯吹熄了几盏,转身正遇见出去收拾了水盆和帕子回来的苏叶,朝她点点头:“没什么大事,睡下了。陪我出去喝几杯?”
苏叶摇头,朝里头努努嘴:“我陪他。”
白彦笑得意味深长,当年可怜兮兮的小家伙如今长大成人,百战沙场凯旋归来,身边还有这么个万事以他为先的小姑娘,看来,他当真是可以放心地四处云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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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朝会能进宫面圣的也不过苏木和七营主将。
从宫门口走到磬竹宫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惦记着云淮晏有伤在身,昨天伤病复发高热未退,大伙儿没敢耽搁太长时间,提前了近一个时辰就从驻军之地赶来,在宫门外下了马,闲庭信步地缓缓往里头走。
本以为他们来得算是早了,却不想在去磬竹宫的路上碰见了比他们还早的人。
过了两重宫门,远远便看见前面有一主一仆,那人未着官服,却也是一身正式场合才穿上的深色蛟纹锦袍,冕旒上垂着四颗玉珠。
这样的身形与装束,迟谓卫顾他们不认得,云淮晏与苏木他们从小在皇族子弟间厮混的却断然不会不识。
只是那人坐在一张木椅上让他们不禁惊诧,那木椅的椅腿以轮代之,由一名二十来岁的仆从推着缓缓向磬竹宫的方向行去。
寻常日子,皇城里都是安静的,清晨时分则更显清寂。
长平军一行七人均是习武之人,下盘沉稳,脚步轻盈,落地几乎无声,万籁俱寂下只有轮椅的铜轮滚动在石板地面上的碌碌声响。
云淮晏转头看了苏木一眼,一句话没说,苏木却已会意点头,带着同行的几人放慢了脚步有意落到云淮晏身后去。于是一群人兵分两路,只云淮晏一人快步赶上前,在轮椅斜前方堪堪停了脚步。
滚动的铜轮猝然停止。
轮椅上的人修长的手指扶住铜轮外沿的一圈铜制扶手,稍稍用了几分力,润白如玉的手背上浮起一丝青筋。他身后推轮椅的仆从与他默契十足,只消这么一个动作,轮椅便稳稳停住,未再向前移动分毫。
那人抬头,目光凉凉地落在云淮晏身上。
云淮晏认认真真地向云淮安躬身行礼:“五哥。”
低下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五皇子云淮安的一双腿上。
那双腿依然是修长笔直的模样,他仿佛只是懒怠动弹,静静坐着,与往日殊无相异,可是若非不得已,谁又会这样子进宫面圣呢?
顺着云淮晏的目光,云淮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笑了笑:“比不得你上阵杀敌,保疆卫国,我这双腿废了也便废了吧。”
笑意不达心底,他的笑容飞快地浮现又飞快地消散,一句话说完,面上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虽然云淮晏自小被养在皇后处,与云淮清最亲近,但云淮清比他大了好些岁数,亦兄亦父,平日里玩闹归玩闹,总不免有长幼孝悌的拘束。但他与云淮安年纪相仿,在他进入长平军之前,一起胡闹的事情不胜枚举。
云淮晏嗓子里有些发堵,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口:“五哥的腿,是怎么伤的?”
“你不知道?”云淮安手中拨动着一串檀木珠串,漆黑的眼眸盯住云淮晏,风轻云淡的悠然缥缈之后似乎藏着幽深的千沟万壑。
云淮安垂下眼眸,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淡然的模样,低声道:“意外,去年秋日围猎的时候掉下山崖,若不是大哥及时相救,恐怕已经没命,只废了一双腿算命大了。你既然不知道——”他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漆黑的眼定定看着云淮晏,末了勾了勾唇,笑得毫无温度:“不知道便算了。”
说罢,云淮安松开扶在铜制扶手上的手,朝身后的人打个手势,铜轮又碌碌转动起来。
往前推了一小段路,他回过头来,面色古怪地补了一句:“对了,替我同锦瑟问好。”
替他,问锦瑟好?
五哥什么时候同锦瑟那样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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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云淮晏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朝会上云恒对长平军将领逐一封赏,福海喊了他两遍,他才回过神来匆匆跪地。
这一趟北上伐燕,长平军功劳不可谓不大。
如今大梁北邻北燕,南倚南昭,云恒年事渐长,并无称霸一方之心,只求三国泾渭分明,各自相安,若非燕人来犯,本也不会有此一战。虽无冒进掠夺之心,但外敌来犯,大梁反将一军,长平军追得北燕奉上六城求和,实在是扬眉吐气振奋人心。
长平军有功将士均有封赏。
苏木不到三十的年纪便封了神勇大将军,而先锋营的云淮晏却在此时被调离了长平军。
云恒抽调了长平军先锋营、庇行营两营人马,抽调原先守卫京都的禁军编中的五万,编在一处,重新建了一支都护军交给云淮晏,留驻京都,负责京都守卫。
京都安防事关重大,云恒对云淮晏委以此任,足见对他的信任倚重。
在云淮晏征战在外的数年间,朝中诸臣对这个幼年失恃,殊无母家扶持的皇子鲜少关注,甚至有些声音出现,言说七皇子在外征战多年,生死由命,那是陛下有意放逐。
可如今云淮晏一身战功地回来,云恒又将京畿守卫交于他,这位十四岁后便鲜少出现的七皇子在朝局中的地位仿佛举足轻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