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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绿叶与苦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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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那堆模糊的血肉,因干涸的泪水而湿黏冰冷的脸颊紧贴着它,他的手死死将其拥在怀里不肯撒开,就好像想将它嵌进骨头里一样。
“我恐怕……你的孩子已经死了。”医生充满不忍地回答说。
人有多少条路可以选?也许它们都通往一个终点。
三岁起他的路途便已经明晰。当他将飞进家中的蝴蝶的翅膀拆解下来的时候,他穿着开裆裤坐在地上,突然打了个不知所措的激灵。他在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在一种错误的时机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长大、交友、谈恋爱,在他以为今后人生都会这么乏味地过下去的时候,惊喜到来了。
“求求您原谅我,”男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我会滚得越远越好。”
他却不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他从未伪装得跟这个世界合得来,既然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他觉得就应该这么干。
他笑了,对他的前女友说:“你总怪我控制欲太强,所以找了这种巨婴?”
于是,他把他们当作一个个物件来拆解。判决称此案为残忍的情杀,他不这么认为。
残忍与否先不论,他坚信这不是情杀,他坐了大牢不是因为被背叛杀人,而是因为他释放了从内部瓦解某物的天性,只是对象由物转为人。这是他走进的第一个死胡同。
但他自认为此时还没有走到尽头,这种天性从有意识起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昆虫、动物到无论大小的器械,他不曾因此感到困扰或压抑。
是的,这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拐角,他是如此相信,尚且有可以走的路。
然后他遇到了她,那种不曾被抑制的冲动被另一种情绪支配,他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天性有多异于常人,他努力收敛起这种见不得人的丑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他从不主动拆开物品的包装,她笑骂他的懒惰,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化解他的恐惧,“原谅我吧,徐伦”,他也笑着说。
他和她跑去了欧洲旅游,那里的风景不错,艺术氛围也浓厚。其实他们对艺术都不感冒,但在美术馆前拍纪念照是不错的选择,他如愿以偿地在门口前的草坪向她求了婚。
美术馆的人很多,他与她十指相交,犹记得那里有彩色的壁画和穹顶,有狂跳的心,还有贝尼尼的《阿波罗与达芙妮》,他们躲在阿波罗的身后接吻。
来往的游客纷纷抬起头,仰视着缠绕的两人,谈论雕塑的曲线如何逼真,描述树枝与手臂的形态跟《变形记》里的原典有多契合。
悲剧的情人的脚下有一行意大利语,是它的拥有者枢机主教巴贝里尼的题词:迷恋的人儿追赶着欢乐,这昙花一现的美色。他得到的只是一个苦果,几片绿叶。
他对神话传说没有兴趣,在心中嗤笑这座笨重的大理石像,只因为故事里的神无法获得他此刻拥有的幸福人生。想到这里,他第一次愿意承认自己的妄想和自大。
每晚,他要看着她闭上眼睛,然后想象如果自己做了什么,第二天醒来时她会有多失望,他靠着这个维持着对天性的压抑。也许往后余生都要这么辛苦,但他不在乎,只要他想,他可以一直这么做。
至此,他走进了第二个死胡同。
“死”,虽然这样形容,但先死去的并不是他,她先行一步离开了,因救一个老人溺水而死。他想代替她死在那冰冷的水里,那段时间,他看着腕上缠绕的绷带都像吊首的绞绳。
这不是你的错,他们说。至少她留下了一个孩子给你,他们还说。
从这里开始,他怎么想已经与他本人无关。他就像活在翻转版的《罗斯玛丽的婴儿》,所有人都在劝他“生活还有希望”“还有一个小天使”“她就在天上看着”,诸如此类的话,仿佛只有他一人知道自己注定要下地狱。
看到它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他便知道了,这种压抑还在持续,这株苦涩的果实需要一处庇荫。
昨天,他还在抚摸着婴儿的胎发,他知道过了不会很久,它会长出一截柔软的黑发,他会长出一些来不及处理的胡渣。
他很害怕,假如它到了会说话的年纪,问起妈妈哪儿去了,他该以怎样的忍耐才能在它面前止住哭泣。
从追求他的爱,到空守着苦果长成,他一直向前追逐着,追逐着,像乐此不疲的阿波罗追逐着不爱他的达芙妮,他追逐着不曾眷顾他的救赎。
为此,在这条路上,他不曾回头或停下,于是他来到了自己的终点,一个杀人者的末路。
假如说阿波罗还能折下爱人的月桂枝,那么,最终他所得到的、或者说他配得到的,也仅仅不过是一堆失去生命和活力的死肉。
要说他和她的孩子与前女友和她情夫变成的那堆肉块有什么区别?答案是没有区别。
他永远无法得到这之外的一切,这就是他所体会到的“一切”。
既然如此,他要不顾一切地寻仇,他要质问丧失人性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儿。
他闯进逃逸者的家里。那杀人犯白发苍苍,鉴于他的身体状况,法官允许他在保释期间待在家里,他记得很清楚。他见到他,发现他是她曾经救下来的老人,老人的神情异常平静,也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我已经准备好了,杀人犯。”老人说。
于是他就那么做了,做他也准备好要做的事。老人死前没有丝毫的反抗,他知道自己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他拆解他,并从中获得久违的、可怖的愉快。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墙上挂着的遗照,样子很眼熟。在他成为他手下的碎块之前,照片上的那个人曾是这个杀人犯的儿子,他老来得子。
猛然间,他失去了全部的兴趣。
他闭上眼,试图与三岁时的自己对话,三岁的他一声不吭地拆解着地上的玩具。他曾多次因此遭到责骂,但他依旧这么做,此刻他尚且不懂得如何压抑天性。
这样也好,他竟然感到一丝轻松。
“你会因此而爱,因此而死。”他如此笃定地说。
当警察找来时,他早已欣然接受了可以预料的死亡,杀人者的末路,无一例外。
那天只有他远远地看到了,达芙妮的脸上流露着惊恐。之后,一天中总有那么一两秒他想着,他想,如果他不是自己,如果他能给她带来幸福而不是厄运,如果他和她能获得一个平淡乏味的人生,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