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之夜》浮舟落影

1、蜡像

　　华丽的房间，明亮的灯光把窗外弥漫着雾气的黑夜远远地趋开。美丽的女子优雅地坐在椅中，雍容华贵的长裙拖曳到地上，卷曲柔顺的金色长发恰到好处地披散在衣领中裸露出来的洁白双肩上。女子微笑着，修长纤细的指尖轻轻把玩着高脚的水晶酒杯。
　　年轻的画师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精致的轮廓，白如细瓷的肌肤，诱人的微翘起的双唇，完美的尤物。但是她不快乐，从那双剪水双瞳中异样明亮的波纹里可以看得出来。
　　“那么，先生，我这就带您去看要让您画像的那尊蜡像吧。”女子红唇微起，声音清脆悦耳。
　　“好的，夫人。”画师点点头。
　　长长的走廊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幽深而诡异。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大幅的画像，画像上的男男女女深沉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在窥探着面前走过的人。女子手持着银质烛台，缓慢优雅地迈步在前带路，烛光随着她的脚步轻微地摇晃，光与影在墙壁上交错着。画师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微微眯起双眼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华丽的玫瑰红长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端庄之中隐隐却显得有些脆弱。这个女人，莱斯特夫人，青年守寡，丈夫在半年前因病去世……画师的眉尖轻轻蹙起，从来没有人会叫一个画师去为一尊蜡像画像，可是这个美丽有钱的贵妇却恰恰是花重金来请他做这样的一件事，那尊蜡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莱斯特夫人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件房门前，那扇门厚重而繁丽，她拿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插进了锁眼。锁喀哒一声开了，她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灯，莱斯特夫人点起了桌上的蜡烛，昏暗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画师环视了一眼四周，这个房间很大，但是没有窗子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摆设。他的目光停在了来这里的目的——那尊蜡像上。房间的正中放着一付桌椅，一个男人坐在椅中，右手随意地搭在腿上，左臂放在身侧的桌上支着头。男人年轻英俊，眉峰微微有些皱起，额前的发丝有些零乱，阴影遮住了双眼，整个人仿佛在沉思。然而画师却很敏锐地感觉到这个人似乎有些痛苦。这就是那尊蜡像吗？画师想着，这是一尊蜡像的精品，细致逼真，是的，很逼真，逼真得让人第一眼都会把他认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身后莱斯特夫人一直平静的呼吸声似乎变得紊乱了起来，她快步走到蜡像的旁边，温柔地注视着他，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沿着他的脸颊扶过。
　　“夫人，就是它吗？”画师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莱斯特夫人的动作猛地一僵，收回了手指，慌乱地整顿一下面上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是的。”顿了顿，又说，“这是先夫的蜡像，我想让先生为他画一张像。他去的突然，我……只想能够让他的画像也永远的和那些家族中杰出的先祖们一起留在这里，算是为他一偿生前的心愿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隐隐地透出了一丝哽咽。
　　“我明白的。”画师低声说道，伸手扶住了莱斯特夫人的肩。
　　听到这句话，莱斯特夫人所有伪装起来的坚强仿佛一下子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大滴地滚落。画师有些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全身都在颤抖的女人。许久，莱斯特夫人勉强控制住了情绪，掏出手帕拭去了眼角的泪痕。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伏在画师的肩头痛苦，霎时变得有些慌乱，忙忙地挣了开来，目光游离着不敢与画师接触，喃喃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不，没什么。我这就开始工作吧。”画师低低应了一声，温柔怜惜地看着莱斯特夫人。莱斯特夫人匆匆收拾了心情，勉强微笑着说：“那就拜托先生了。”
　　偌大的房间中只燃了几盏昏黄的煤油灯，画师独自一人面对着坐在桌旁的蜡像细细端详着。看了一会儿，微微皱了皱眉，走到灯前调整了一下。灯光聚焦在蜡像身上，明亮却依旧昏黄，营造出了一种神秘阴暗的气息。灯光照亮的蜡像低垂的眼似乎望向房间的一个角落，死寂的双眸紧紧地盯着那个方向，仿佛充满着深切的渴望与冰冷的绝望。画师走到蜡像跟前，伸手轻轻拂过它的脸颊，然后走到了它所注视的方向。他双手插在兜中，从这个角度眯起眼细细打量着蜡像，然后跳起嘴角满意地点点头，架好画架，在画布上勾勒起轮廓。
　　画像已初具雏形，画师长吁了口气，又眯着眼审视了一番，修饰了几笔后放下画笔走出了房间。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中丝毫感觉不到天色的变化，这时天已经大亮。画师向莱斯特夫人告别之后就离开了这座华丽的府邸。
　　走在洒满阳光的宽阔街道上，画师渐渐敛起了眉。那间房间，那尊蜡像，似乎弥漫着一种诡异阴森的气息，虽然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它实实在在存在着。
　　广场的喷泉旁传来了歌声，画师循声望去，艳美的吉普赛女郎摇着铃鼓矫捷地跳着舞，唱着悦耳奇异的异族的歌。画师的嘴角微微扬起，那些阳光下自由的灵魂，也许是最该被赞美的吧。
　　再回到莱斯特夫人华美的宅第前时，画师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华丽厚重的大门像一道屏障，门内是密室华丽的黑暗，门外是街心明媚的阳光，如此截然的分别。画师摇摇头，敲开了那扇分界的门。
　　一连几天，画师在莱斯特府第中工作，那尊极品的蜡像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激情。摇曳的烛光中若隐若现的神秘，光与暗在蜡像的脸上投下难解的交错，灯光仿佛为死寂的蜡像带来了生命，它那样专注地看着那个方向，就好像下一秒就会站起身走过来，向这里的什么伸出手……画师挥动着手中的笔，这张肖像，将是他迄今为止最杰出的一幅作品……
　　“您的画非常出色……”一声细细的宛若呻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画师回过头，正看到莱斯特夫人那张艳丽而略略苍白的脸。她几近痴迷地望着那张未完成的画，看着画像中的那个男人渴望而又绝望地注视着画像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摸画中人的脸庞，眼中的神色迷离哀伤又幽怨。“夫人……”画师握住她的手，温柔的微笑着说道，“小心，油彩还没有干。”莱斯特夫人的手重重一抖，勉强笑了笑：“对不起。”说着微微缩了下手，想从画师手里抽出。画师没有说话，只是温柔而坚定的握紧了她的手，这次莱斯特夫人没有再想抽出。顿了顿，画师轻轻说：“您累了，休息去吧。我会倾尽我所有的能力完成这幅肖像的。”说着，又握了握掌中那略微冰冷却柔若无骨的修长手指，然后似乎有些留恋地放开了它。莱斯特夫人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转身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似乎在逃避画师的炽热的眼神。她华贵的丝绸长裙掠过走廊的转角，带起一个优雅而柔美的弧度，恰到好处的羞涩，恰到好处的高雅，这美丽的女人，像黑暗中绽开的蔷薇，有着致命的诱惑。画师略带玩味地看着她的背影，又轻轻扬起了嘴角。
　　光明与黑暗。画师坐在广场的喷泉旁，吉普赛女郎抱着远方的乐器在唱歌，阳光投射在她们明媚的笑脸上。多少年来，她们就是这样唱着、跳着，走过了这整片大陆，像东方的阳光，像阳光下漫山遍野明亮耀眼的蒲公英，引得人们为她们而沉醉。这些阳光的精灵啊……
　　蜡像依旧坐在桌边，维持着永不会改变的姿态。画师放下画笔，走到它的近前，俯身端详着它的脸庞。还是一样的忧郁，还是一样交织着渴望与绝望的眼神，时间在它身上定格，仿佛维持着永恒的淡淡痛苦。这样完美的蜡像……手指沿着它脸颊的轮廓滑下，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延伸到内心。画师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笑意，又凑近了蜡像，近到他温热的呼吸在蜡像冰冷的脸上凝成了淡淡的水汽，他似乎可以看到蜡像微垂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你真是一尊很特别的蜡像啊，莱斯特先生……”他的脸上浮动着暧昧不明的微笑，站起身走出了昏暗的密室，眼角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画架后那个蜡像一直注视着的角落，那里，似乎有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一点暗红。画架上，一幅已经完成的肖像静静立着，交织着光明与黑暗。
　　“夫人，画像已经完成了。”画师带着莱斯特夫人走到了画像前。莱斯特夫人紧紧盯着画像中的人，喃喃道：“太完美了……”说着，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轮廓，眼眶中隐隐已有泪光。
　　“夫人……”画师站在她的身后，捉住她的手，低下头在她的颈边近乎梦呓般地低声说道，“夫人，不要太过伤心了。虽然您满怀愁绪的样子美到让人心碎，但是……我多想看到您快乐的样子。这幅画，也只为了能让您快乐而诞生……”
　　莱斯特夫人微微一震，但并没有要挣脱画师的怀抱。泪水流淌而下，她微颤着说：“谢谢您……”画师收紧了手臂，环着莱斯特夫人的腰，略显急促的呼吸吹过她纤细的脖子，双唇若有若无地轻触着细嫩的皮肤，低低地叹着：
　　“夫人……我爱你啊……”
　　莱斯特夫人听到，重重一颤，难以抑制的兴奋从眼中溢出：“真的吗？”
　　“真的……真的，从第一眼看到您，您的优雅，您的美丽，还有……您的孤独，就深深地打动了我。”画师喃喃低语着，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原本就昏暗的烛火霎那间更暗了。
　　“这样……就好了。”莱斯特夫人说着，突然猛一转身，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了画师的唇。画师闭上眼感受着她柔软火热的唇，双臂又收紧了一些。烛火全熄，只有墙壁上的火把明明暗暗地摇曳着，两个难舍难分的人影被火光拉长投射在墙壁上。
　　突然，画师感觉有什么东西滑入了自己口中，愣了一下，离开了莱斯特夫人的双唇。“这是什么？”他捂着嘴微皱着眉想把那东西吐出来。
　　“没用的，只要你吞下它，它就会立刻融化在你身体里。”莱斯特夫人轻轻的笑着，伏在画师的胸前，“它能保存住永恒的爱。有了它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这样不好吗？”
　　“当然很好……”画师应着，抚摸着莱斯特夫人光华柔顺的金色长发，眼光却注视着房间中央的蜡像。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蜡像仿佛在动，眼睛似乎也从半睁半闭的状态完全睁开了。“但是，您想要的不是我，而仅仅是爱吧？”
　　莱斯特夫人一怔，猛地推开画师，瞪大眼睛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您想要的仅仅是一个灵魂带着的对您深深的爱恋，不是吗？”暧昧的微笑在画师脸上浮现出来，他轻轻从口中吐出了刚刚莱斯特夫人喂进他嘴里的药丸。
　　莱斯特夫人脸色霎时变得煞白：“你……怎么可能？！”
　　“的确，我如果把它吞了下去，我的灵魂已经到了你手里，现在我早就应该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但是我只是把它含在了嘴里，而没有吞下去。”画师□□着手中的药丸，“没想到夫人为了让莱斯特先生再一次爱上你，竟然连这种黑巫术的东西都能找到。”
　　莱斯特夫人紧紧盯着画师，画师手中摆弄着药丸，然后微一用力，药丸被碾为粉末散落到地上。她脸色惨白地看着药丸的粉末跌入尘埃再也寻找不到，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差最后一点了……”
　　“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复活一个只爱着你一个人的莱斯特先生。”画师把莱斯特夫人未说完的话接了下去，看着她颤抖得更加厉害，然后又接着说道，“这尊蜡像如此完美恐怕是因为它并不是蜡像，而是被你用黑巫术保存住的莱斯特先生的尸体吧。而你要找人来为他画像也是因为让祭品彻底地了解莱斯特先生的外貌是完成这个巫术的的必要一环。至于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祭品对你产生深深的爱恋，当爱情最浓烈的时候你便用这种药丸获取祭品的灵魂。再以充满对你的爱恋的祭品的灵魂为引唤醒莱斯特先生，苏醒过来的他就会对你矢志不渝。夫人，我说得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知道……”她一步步地后退，双手紧紧抓住莱斯特先生的椅背。
　　“夫人，你最大的失误就在于一个画师对于他的模特感觉最是敏锐。我又怎么会感觉不到这尊蜡像的不同凡响？就算外表再像，他也终究是一个人而不是蜡像。而后，夫人你的种种表现，时时以看画为名接近我、刻意表露出的哀伤，难道不是在诱惑我吗？好了，夫人，何不也告诉我你这样做的原因呢？”
　　莱斯特夫人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尔后笑声越来越大，直至歇斯底里地狂笑，面庞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下艳美得疯狂：“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是那么的爱他，可是他却背叛我，爱上了一个xia 贱的吉普赛女人！甚至想抛下家业和那个女人去流浪！我……我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事情……我明明比那个女人好上一千倍、一万倍！相貌、地位，我又有哪一点不如她，可是为什么……”眼泪凌乱地从她的脸上滑落，“我给他吃下了我从秘密结社得到的毒药，把他的灵魂禁锢在□□之中制成了蜡像，等待着一个人祭让他带着对我的爱再度苏醒。你看……他现在多么的好，多么安静地在我身边。我不能允许再失去他，我要拥有他全部的爱！他只能爱我一个人，只能永远留在我一个人的身边！那样的女人，又怎么配得到他的爱！不，怎么配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你就在这里杀死了那个吉普赛女人。”画师看了看墙角那不显眼的一块暗红，肯定地说着。
　　“没错，没错！在更改了他们的通信，把他们相约见面的地点改到了这间密室。在那个晚上，那个女人扮成家里的女佣跑进了这里。天晓得我是忍受了多么大的厌恶才能容忍那种xia 贱的女人走进这间宅邸！但是看着她那么兴奋的表情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变得惊恐扭曲，我有多么高兴！哈哈……看着她一步步后退，我戳瞎了她引以为傲的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划花了她那张漂亮的脸，听着她发出的美妙的惊叫声，然后倒在我脚下抽搐着慢慢死去，呵呵呵……把她那肮脏的尸体抛进河里，让她那副身体在河底的淤泥里慢慢腐烂，我真是太开心了！那难道不是最适合她的结局？！那种女人果然不配活着，连那架杀了她的血的银烛台都变黑了呢……”
　　画师带着些怜悯地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女人：“也许，莱斯特先生就是承受不了你这种极致的爱和极至的恨才会爱上别的人。再美好的感情一旦超过极限也会变成毒药。”莱斯特夫人，你就像这座华丽的宅邸，华美绝伦但是却是黑暗的囚笼，暗夜中的蔷薇尽管绝美却有着致命的毒刺。而那个吉普赛女郎，却像喷泉旁边欢快跳跃着的阳光，那种漫山遍野毫不珍贵的蒲公英，散发着阳光一般的坚韧的生命力，自由自在又明媚动人。黑暗与光明，画师看着自己的画作，莱斯特先生的脸上交错着明暗的光线，他微敛的目光却注视着画像之外，带着渴望而又绝望的神情看着墙角的那一点暗红。
　　莱斯特夫人又大笑了起来：“就算是这样又如何？我一定要拥有他，一定要！但是现在你却让我再也看不到活着的他！不过没关系，我们到地狱还会再相见。而你，就跟着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她歇斯底里地大笑着，冲到墙边拔下了墙上的火把点燃身边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然后伏下身紧紧拥着莱斯特先生已经变做蜡像的身体，拼命地亲吻着他在热浪下就要融化的脸，又微微抬起头冲着画师扬起了疯狂的笑容，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的声音隐隐地穿过沸腾的火焰：“我很疯狂吗？这个世界和我一样的疯狂……这栋宅邸中的一切，都要跟着我们一起堕落到地狱里……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在地狱里碰面……”
　　火光之下，莱斯特夫人紧紧拥抱着已经融化到五官都模糊不清扭曲变形的蜡像，蜡像上流下的蜡油沾污了她的脸颊，灼伤了她白皙的皮肤。画师看了看她扭曲的笑脸，转身冲到门前用力地撞开密室的大门，画像上的光明与黑暗交错纠缠着一同被烈焰吞噬。烈火已经蔓延到了密室之外，走廊中弥漫着滚滚的浓烟。画师在烈焰的包围下向着屋外跑去，撞破大厅的窗户跳了出去。一声轰响，烈焰在弥漫着雾气的夜色中腾空而起，华丽的宅第在火光中噼剥作响，雕花的大门、精致的窗帘，一切都在火焰中化为了飞灰。
　　画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掸掉身上沾的灰尘，沿着背对莱斯特府宅的路走下去。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半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火光，耸了耸肩，扣上了帽子，又继续向前走去：“这个世界，原本就很疯狂。”
　　火光中的宅第轰然倒塌……
　　曙光再次从东方出现，街道上还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广场的喷泉旁依旧有阳光一般的吉普赛女郎唱着远方自由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