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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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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的过去,光怪陆离,浅唱的那句——此情可待,还剩下几分之几?
1。
几乎每个无聊的周末,他都会和一帮子乌七八糟的人来这里喝酒,而且每次都会坐在同一个位置,角落里那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半开放式的隔间。
最初的一段日子,很多人都在猜测他是谁。
于是关于他的各种流言渐渐地蔓延开来。
有人说,他曾经杀过人,官司持续了四年的时间,最后无罪释放。
有人说,他很精明,年纪轻轻就把投资公司打理得有模有样。
有人说,他不好惹,城里城外巴掌大的地儿,惹谁都别惹他。
有人说,他这人,心狠着呢,他以前的女朋友就是被他害死的。
有人说,他挺冷的,他母亲去逝的时候,连滴眼泪都没掉。
有人说,他?不清楚,就知道他姓梁。
众口铄金:他,姓梁,心狠,冷血,为人精明,不好惹,曾经杀过人?
不清楚,这就是那些人给他的评价。
各执一词,乌泱乌泱。
2。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张很干净的面孔,无论什么时候,嘴角总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看不出真假。
T恤,仔裤,精致的配饰,看似随意的装扮,像个半大的孩子。
只是衣服撞色的厉害,比较让人崩溃。
米黄,深蓝,浅粉,棕黑,整个一个调色板。
基于此,我总认为他不是先天色弱就是个神经质的艺术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这种奇怪的审美。
但哪种都不是。
也许他就是个怪人。
3。
他是那种挺能玩的人,每过一段时间,身边的女伴必然换人,没见他和什么人长久过,也没见谁和他纠缠过。
莫非这也像是农户的庄稼,得按时收割?
他说各取所需罢了,犯不着较劲儿。
人与人之间,如果摆明了是各取所需的话,也就真的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只是人都不要太高估自己,伤口落在谁的身上谁自个知道。
隔间里他爽朗的笑声在鼎沸的环境里溢出来,接着是与他同行的众人爆笑的声音。
挥霍无度,玩世不恭,也许是对他这种状态的最好概括。
4。
他其实没什么朋友,身边围前围后的人不少,可都算不上是朋友。
他们之间能谈的只是生意。
别人都说他是个挺冷情的人,跟他那儿,就没信任这一说儿。
在他看来,信任这两字,也许都比不上狗嘴里吐掉的骨头。
他更愿意相信,人都是有价的,至于所谓的尊严、良心、情感这些劳什子的东西会不会被出卖,只是看价钱合不合理而已。
是不是有点不可理喻?
我也这么觉得。
人,总有些东西是无法掂量、无法割舍的吧,无价无市。
不然,这些独一无二的标签被丢掉之后,我们还能是谁呢?
他看看我,摇摇头,不反驳,也不认同,只说:傻瓜。
5。
虽然见过他无数次,可第一次和他打个照面,是在炙热的七月的尾巴上。
热闹的锦绣街上,我站在商场门口等朋友,他牵着爱犬长毛从我身边经过,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我,没有笑,一脸的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然后拐了回来,问我认不认识米乐?
我呆在那里,摇摇头。
他说抱歉,认错人了,有点不自然。
搞得我一头雾水,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米乐?是谁呢?
那一刻他失望无措的样子,是我第一次见到。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永远也否认不了,他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6。
他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我问他什么样子算是好人?心理上的还是法律定义上的?
他说哪种标准上他都不是好人。
我问那你怎么还没被枪毙啊?
他闭上眼睛,说快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
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来这喝酒?
他语气轻佻地说道,找乐呗!
我问他,那找到了吗?
他看着我笑笑,没说话,把烟扔在地上,碾灭了。
我说,你抽烟的样子挺像个流氓的。
他哈哈一笑说,不用像,爷就是。
说完转身走了。
其实我想问他,和自己的寂寞相偎,是不是会感觉不那么寂寞?
7。
他喜欢画画,自娱自乐的那种,不过都是一些小张的素描。
我问他为什么不画些水粉或油彩,他说不擅长。
曾经在他的书架上见过一些以前的作品,其中有一幅名字叫做《愿望》,很简单的线条,很流畅的笔法,画纸上的轮廓,女孩闭着眼睛,虔诚祈祷的样子。
我本以为寓意希望。
可他说不是,名字是随手题上去的,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没什么意义。
环顾他屋子里摆设的那些大小不一的石膏像,我越来越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长毛讨好的靠近他,他蹲下来拍拍它,脑袋瓜子靠在它雪白的毛背上,露出一脸纯真的笑容。
与众人描述中的他极不相符。
也许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综合体。
8。
颜伯伯“老”了,很多人都说是他做的。
从势力上来看,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猜测。
似乎这次事件背后的最大受益者就是他,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敢去和AK挑事,加之他一贯的那种嚣张劲儿,大家对此更是深信无疑。
可实际上呢?
未必。
看似最大的赢家,换来的确是一个千夫所指、极其不利的尴尬位置,有谁乐于如此呢?
以他的才智,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或者再进一步讲,这里的一切也许都不是。
我想也许有人真的恨透了他,想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其目的就是等着看他被那些丑陋的利欲所吞噬而后的痛苦、挣扎甚至是死亡。
也许颜伯伯的“老”只是做了一个饵。
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说了句:无所谓,之后把玻璃制的彩绘烟灰缸挪到近前,灵巧的指尖轻轻一点,抖落了烟灰。
有人走过来对他说已经备好了车,可以走了。
他拦下众人说他想一个人去,说完起身拿起外套出去了。
9。
那天回来之后,他独自坐在窗子前发呆,面无表情,眼神迷蒙,坐了很久,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雨声窸窸窣窣地打在窗子上,他才抬眼看了一眼时间。
我问他在看什么?
他指着庭院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说:那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出去,没见什么特别,于是不解地问道: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且温和地笑着说:没什么。
我想我懂了,他只是在回忆。
自己抑或是别人,一段岁月而已,隔着时光的玻璃。
他问我为什么会选择留下来帮他?
我说不知道。
他看看我,回复了惯常的可恶表情,说:也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紧接着敛去了笑容说:其实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我随口反问道:哦?是吗?
他轻笑着点点头,没再言语,又看向远处,脑袋托在双手上,双手托在膝盖上。
像是个遗失了自己星球的小王子。
10。
宁飞,和他家算是世交,也一直是他生意上的搭档。
星期天大清早的,宁飞就跑来找他,小声地伏在他耳边嘀咕了什么,他脸色微愠,一闪而过,竟又笑了。两人闲聊了一会,喝完一杯咖啡,宁飞起身告辞,他将他送到了玄关处,让他代问伯父伯母好,宁飞应承着走了。
他转身回来的时候,厅里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嗯嗯啊啊”顺从的说了好一阵子,可一挂上电话,就露出小孩子似的嘴脸,嘟哝了一句:无聊的老头子!可恶!
估计气正不顺,我正想溜之大吉,他却一嗓子叫住了我,语气傲慢且有点猖狂地说:“一直只是听别人说你身手不错,今儿个爷有空,陪你练练?”
我笑着说:“行啊,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眉头一皱说:“你个女孩子家家的,亏你说得出口!”
我说:“那也比您强,上来就长了两辈!怎么着,还想回秦朝啊?”
我和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二楼有个专门的健身室,地方宽敞,俩人直接去了那,拉开架势,展开了一场恶战,不过下手时都留着余地。
要说力量上我应该不是他对手,但这些年也不是白练的,最后一个翻转回身扼住了他的喉,完胜!
清点伤势,我有一处摔伤,在手臂,他是不计其数,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我亏他的时候,他没还嘴,乖得不得了。
为此,我得意了好几天。
可跟随了他多年的小K说:这绝对不可能!
丫丫个呸的!什么意思?
11。
近来AK的事儿传的是沸沸扬扬,都说年纪轻轻的新当家站稳了脚跟,枪头第一个就会对准他,我问他怎么看这件事情,他说挺好玩的。
“你多大了?”我看着他很好的侧脸轮廓。
“二十六。”
“哦。”
“怎么了?”他好奇地问。
“没事,我以为你三岁半。”
“哈哈……哈”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好像比谁都不在乎你这条命。”我盯着他清澈的眼眸说。
“迟一些,早一些而已,没什么差别。”他止住笑,从精雕的木制茶几上拿过烟盒,点了颗烟,淡淡的烟草香弥散开来,薄薄的烟雾笼罩在他的周围。
我想他肯定知道是谁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只是不说。
傍晚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安慰我说:别担心。
我说如果他有九条命,我一定不会担心。
他笑着说他有。
12。
从酒会出来,他和老头子说了几句话,就提前离场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
当时车子走出不远,就有人跟上了。
我有些慌。
他却很镇定地说:别回头。然后若无其事地佯睡。
我问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说:太多了,数不过来,看样子这人是等着看我和AK死磕呢!哈!
的确,不论今天他出了什么事,肯定都会被算在AK的头上。
过了一会儿,下了环路,他起身叫我停车。
我说他疯了?
他说也许,说完下了车拦下了一路尾随我们的车辆,挑衅地拍拍对方的车窗。
车上下来三个年轻人,没用我动手,他身手利落,应付得绰绰有余,不过对方也确实真没想要他的命。
最后他扔给三个年轻人一句话:回去告诉颜睿说改天我请他喝茶。
路上,我不解地问:既然知道不是颜睿做的,为什么还……
他笑着说:当别人认为你的智商只有35,你最好保持下去。还有,你刚才怎么不跑啊?
13。
持续几天的时间,他都早出晚归,和各种各样的人打着交道。
不入流的滋事者遇着几个,他说纯属意外。
但愿如此。
不过听说宁飞的弟弟出事的时候,我看的出来他心里有点闹腾,基于两人多年合作的默契,他知道这事和宁飞逃脱不了关系。
没过几天,宁飞果然折进去了,不过不是因为这件事。
他最后见宁飞就是在庭审的当天。
回来的路上,他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关于宁飞的,宁飞的生活,宁飞的喜好,宁飞以后的打算等等,等等。
他一个月说的话都没有那一天多,直到说得有些累了,嗓子哑了。
我想即使是从各取所需的交易开始,这应该也算他的朋友。
再后来,我问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问他米乐是谁。
他说是他原来的女朋友。
我问那她现在在哪?
他摇摇头说无所谓了,在他身家清白的时候,她误会了他,不过现在看来解释也是多余了。
我想起了那些坊间流言,猜想当年法官宣判他无罪时的每字每句敲打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子,那些昭示自由的话语,给他留下的也许只是个束缚,束缚了他的信任、怜悯、爱和感知爱的能力。
我让他评价一下自己。
他说他没想过这问题,应该说无论怎么概括都不全面,反正他就是这个样子。
和没说一样,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他问我,那你感觉呢?
我说我没想过这问题,应该说无论怎么概括都不全面,反正你就是这个样子。
14。
我想我能理解他了,为什么会穿五颜六色的衣服,却只画黑白色调的小张素描,为什么如此悲伤而又如此张扬地活着。
夏至那天之后,他开始规律地出现在公司里。
断绝了和一些人的往来,转而正正经经做起生意。
即使遇到了麻烦和挑衅,他也学着收敛性格,迎来送往,真可谓是八面玲珑。
只是有一件事让他颇为感慨。
周末的时候,家里的老头子说请了宁伯伯一家来吃饭,在饭局上,他遇见了宁飞的弟弟,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由于大病初愈,皮肤是病房里闷出来的那种细白,人很随和,也很活泼,常常逗得大人们笑得合不拢嘴。
他却只顾闷头吃饭,也不搭腔,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他说原来这世界上,没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我说对,地球少了谁都照样转,谁离了谁都照样活。
他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呢?
我说:少了你地球照样转,没什么大不了,我会照样活,只是活得不会那么好。
然后他就笑了。
我问他怎么想通了?
他说不知道,也不知道算不算通了,只是觉得确实折腾累了。
我问他宁飞最后一次来找他和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记不太清了,接着闭上眼睛,仰起头,任热烈的阳光肆意地抚过面颊。
15。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去找找米乐?
他说不用找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们见过了,在医院的走廊里,她改了名字,换了装扮,彼此打了个招呼然后道别。
他说其实她不用刻意地躲避他,或许他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期待找到她。
我没说什么,想原来是这么个结果。
我陪他去墓园扫墓。
他站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啰嗦个不停,把所有高兴的、不高兴的事情都翻出来讲给墓碑的主人听,讲得极其认真细致。
说完了,他向我摆摆手,让我也去和墓碑的主人打个招呼。
回来的时候,我问他,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周祭,为什么要在今天来?
他笑笑说今天是她生日,这个老太婆很怕孤单的。
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想也许一开始对方就选错了对手。
我向他汇报了接下来48小时的行程。
他推说到时候再说,信步走上了台阶。
此情可待,原来,一个转身就可以,离开或相聚。
这时天空飘起了小雨,他行走在雨中,如同拾起了曾经丢掉的那些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