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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断臂 ...

  •   “你所听到的我曾被人砍去双臂,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那是我八岁那年的冬天,戊寅年十二月二十二。父亲外出收租,入了夜还没有回来。母亲正在厅堂里教我读书。天南三虎就在这时候提刀闯了进来。他们先砍去了我母亲的双腿,母亲流血过多,当场身亡。也许是天气太冷,已经把我的手冻僵了的缘故,他们砍去我双臂的时候,呵,我觉得不是很疼。
      “父亲刚好在这时候赶回来,当场将他们打死在堂上,溅了一地的脑浆和血,在大冬天里冒着热气。父亲就用那刚杀完人的手抱住我,说要为我打造一双铁臂,让我依然练得绝世武功。他的眼睛下面溅到了几滴血,我想帮他擦掉,接着意识到我已经没有手臂了。
      “从那一夜起,父亲的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伤愈后不久,还是在正月里,四处都是鞭炮爆竹的声音。我在院子里和大黄玩闹。大黄是三年前父亲送我的一条狗,是我那时最要好的玩伴。它听到爆竹声受惊,慌乱中在我腿上咬了一口。父亲立刻挥刀砍下了它的脑袋。那颗脑袋滚落在我脚边,眼睛还对我眨了两下。父亲紧紧搂着我,像是要把我闷死。他说小致不要怕,爹爹保护你。呵,直到现在我都会经常梦见大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父亲聘请名匠,为我打造铁臂,前后换了七副。他总是绷着脸,只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才变得和颜悦色,也只有在看我练武的时候才会露出笑意。因此我每天苦练他教我的黑虎拳法。我想他笑得多了,大概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从来不许任何人在我面前谈起我被砍断双臂的事。走在大街上,没人敢多看我一眼,因为父亲可能会同样砍断他们的双臂。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他绑回来三个少年,是天南三虎的后人。他要我们比武。结果是我赢了。他便挑断那三个少年的手筋脚筋,把他们扔出了家门。那天午后,我去书房经过大厅,看到他正在桌边自斟自饮,已经七八分醉意。他看上去很高兴,敲着筷子自言自语。他说,天南三虎断我儿双臂,我也让他们的后人个个手脚残废。他说,我黑虎凌天道的儿子断了双臂,还有这么一身好功夫,不愧是凌家后人,天生练武的资质。他说,比起我儿来,这世上应该残废的人还多得很。
      “于是在这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有一身好功夫,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在意我断了双臂的,并不是街上那些在我背后窃窃私语的人,而是我的父亲。也就是在这一天,乙酉年五月初九,我遇到了王奕,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离开大厅,我走进书房,随手拿起本书,只是对着发呆。
      “‘哇,凌少爷果然非同寻常,书还能倒着看!’突然从窗口传来这样一句话。我猛地抬头,看到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少年正趴在窗台上,一手捧着脸,一手指着我——也许是指着我手里的书,嬉皮笑脸的模样。我低头一看,才发现书拿倒了,连忙往桌上一摔,站了起来。
      “‘你是谁?我从没见过你。’我说。
      “那少年从窗口跳了进来。我这才看到他穿着一身白色缺袍。不过他显然不适合穿白色的衣服,那上面已经全是尘土。‘我是王启智的儿子。’他说。
      “‘王启智是谁?’
      “‘镇北卖水果的。’
      “‘谁认识这种人!’
      “少年不急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围着我打起转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被他的目光粘得很不舒服,‘没有家丁阻拦你么?’
      “‘家丁?一路上见到十几二十个,不过他们没发现我。’他不以为意地回答道,依然好奇地一遍遍打量我。
      “‘这里不是供你玩闹的地方,你最好快回去。’
      “‘我可不是来玩的,我找你有事!’他挺一本正经地往我面前一站。
      “‘什么事?’
      “‘过几天我要参加一场比赛,两人一组。听说你有一双铁臂,我觉得找你做搭档最合适!’
      “‘什么比赛?’
      “‘挖地瓜。’
      “我差点气晕过去。他却一把抓起我一只手,一边敲敲打打一边说:‘哇,真的是铁的啊,手指头还是削斜了的,好厉害,挖起地瓜来一定很省事。有你在我们一定会赢!到时候就有吃不完的地瓜了!’
      “‘谁要去挖地瓜啊!’我气急败坏朝他一掌拍去,他却一个跟头翻回了窗外,只露出个脑袋,说道:‘你今天不答应不要紧,反正还有几天。我会天天来的!’我追到窗口,他便拔脚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凭我的武功完全可以追上去,但我只是站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那件白色缺袍实在是脏得要命。从来没有人这样毫无忌惮地抓起我的铁臂,也没有人说过它可以用来挖地瓜。我甚至直到那天才知道地瓜是要挖的,我还以为那是树上结的。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只趴在窗口不说话。我便不理他,只顾自己看书。太阳偏西的时候,他走了,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他大概觉得无趣便放弃了。
      “结果第三天他还是来了。我便依然埋头看书。他跳了进来,坐在一边盯着我。就在我以为他又要盯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突然抱起旁边的花盆开始吃起花来。
      “‘你是羊啊?’我终于忍不住嗔道。
      “他含着一嘴嚼烂的花瓣,可怜兮兮地说:‘我无聊嘛。’
      “‘无聊你就回家去啊,谁让你呆在这里了?’
      “‘我看你一个人看书也挺无聊的,陪陪你嘛。咿,好难吃。’说着他又把嘴里的东西吐回了花盆。
      “我愣了愣,从五斗橱里拿出一盒点心搁在他面前。他有些不大相信地看了看我,打开举起一块酥饼笑嘻嘻说道:‘吃了我就当你答应咯?’
      “我一把就把那酥饼夺了回来。
      “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你不答应,也总要给个像样的理由吧?’
      “‘我……我不知道地瓜长什么样……’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和他去参加了挖地瓜比赛。我偷偷换了下人的衣服,走路的时候又小心把手笼在袖子里,才没有引起行人的注意。挖地瓜的时候没少挨骂,因为我老是去拔野草。我第一次和一群小鬼蹲在一起挖地瓜,也是第一次被骂成是笨蛋。他似乎和那帮孩子玩得很熟,看着他们毫无顾忌地说笑打闹,我有些羡慕。
      “他带我到河边洗手的时候,太阳已经渐微了。
      “‘抱歉,没能让你赢了比赛。’我坐在草地上,看着他洗完手又开始洗脸和脖子。
      “‘没关系啦,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这么五谷不分。’说着他大声笑起来,脸上的水珠在夕阳的余晖里映射出温暖的颜色。
      “‘对了,’他说,‘我叫王奕。’
      “‘刚才听到你的朋友这么叫你了。你该知道我的名字吧?’
      “‘当然知道。’他说着拉我到河边开始给我洗手。
      “一双黑色的铁臂和一双少年的手同时浸泡在水里,残缺的身体让我感到明显的自卑。本来我的手指可以感受到他手指的触感和温度,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来找我了吧。我正在出神,冷不防被他一头摁入水中。
      “‘给你好好洗个脸!’他用那变声中的少年嗓音嚷道。
      “‘敢耍我!’我把他摁倒在河畔,跟他打作一团,一时忘了我的手臂并不像一般人那么柔软,直到他突然闷哼一声,一手捂上肩膀。
      “‘弄疼你了?’
      “‘没事。’他笑着说。
      “我突然想起误咬了我的大黄来。

      “回到家中,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父亲坐在大厅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我失去双臂之后父亲第一次打我。我挨了一顿鞭子,被雷总管抬回了房里。父亲亲自来给我敷了药。他问我去了哪里。我说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他说以后上街我可以陪你,雷总管也可以陪你。我说好。
      “我趴在床上不能动弹,时睡时醒。太阳从大清早就照进卧室里,慢慢移动着窗户的影子。父亲坐在桌前,看小厮喂我吃完午饭才离去。过了片刻,窗外的香樟树发出一阵异样的动静,接着是个白色的人影跳到了窗台上。
      “‘终于找到啦!你家屋子真多。’王奕说着跳了进来。
      “‘这里可是二楼,小心摔断腿。’明明很吃惊,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我说怎么不在书房,原来躲在这里睡觉。’说着他往凳子上一蹲,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快起来啦!’他拍着桌子嚷道。
      “见我趴着不说话也不动弹,他仔细瞧了瞧我,从凳子上跳下来问道:‘凌云致,你是不是病了?’青涩的脸上是少年特有的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认真神色。‘发烧了?’还没等我回神,他就把额头抵了上来。
      “‘没有啊。’然后他说。
      “‘总之我病了。’我嘟哝。
      “他不置可否地努努嘴,忽而又兴高采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递到了我跟前。‘你看他俩眼熟不?’
      “他手上躺着两个地瓜,正冒着热气。
      “‘不认识。’我说。
      “‘哇昨天刚见过面今天就说不认识,你好薄情啊。不过人家都热乎乎自己送上门来了,你就赶紧吃了吧。’他嬉皮笑脸说着,又往前送了送,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的铁臂正挂在对面墙上。
      “‘你不是要我喂吧?’他似乎理解错了什么,摇头晃脑道:‘好!今天你是病人,小爷就服侍你一回!’说着他在被子上拍了一记,我不由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他诧异地看看我,终于掀开被子。
      “‘别……’但我没有手臂可以阻止他。我的身体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身上缠满了绷带,只露着两截残缺的胳膊,完全缺乏行动能力地趴着。我猜我看上去像一条巨大又丑陋的蠕虫。
      “‘看够了没有?’我说。
      “‘谁这么嚣张敢打凌少爷?’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手臂似的,他问。
      “‘凌老爷。’我回答。
      “他又盖上被子,靠床席地坐了,乱蓬蓬的头发飞在我脸上。他好像忘了那地瓜是拿来给我的,自己剥开咬了一口道:‘你爹下手比我爹狠。’
      “‘你爹也打你了?’
      “‘嗯。’
      “‘为什么?’
      “‘因为昨天挖的地瓜都是我家的。’
      “‘你家到底是卖水果的还是卖地瓜的?’
      “‘不就是几个地瓜么,前天我孝敬他的蚕豆还是从顺子家地里摘的。”
      “‘顺子是谁?’
      “‘我发小儿。你吃不?’他说着仰起头,把咬了一半的地瓜递到我嘴边。
      “两个地瓜没多久就分吃完了。‘你快回去吧,一会我爹该来了。’我说。
      “‘好,我明天再来看你。’他说着站起来往窗边走去。‘等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返到床前,从床上抓起遗忘了的那块布子往袖管里一塞,又转头打量了我一下,伸手从我嘴角拾起一块地瓜屑送到嘴里,颇满意地点点头:‘行了。我走了。’
      “直到我伤愈,他每天都带些吃的来看我。可以下床之后,他又转战到了书房,隔三岔五地从窗口跳进来,呆上一个下午。我渐渐习惯起他的不请自来,习惯起他的喋喋不休。到后来,他连他爹早上摆摊时弄翻了一筐梨的事情都会和我说。有时我并不仔细在听,只是看着他。那张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让我觉得十分有趣。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再一同出去,直到中秋之前镇上的一场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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