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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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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兄,且醒转来。”
经过三道语言,画面消失,祁山云像前次一样从虚空遁入黑暗,接着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静”字。他没有惊坐起来,只是呆呆望着那副字的笔画,寐术中的情绪余韵仍盘旋在他胸腔里,像是一团安定的暖意。
见他有些昏昏然,凌云致握了握他的手,唤了他一声。祁山云便转过头,望着眼前三十多岁,道人打扮的凌云致,用目光勾勒着在回忆的画面中被他淡去的几道细微皱纹。眼角。嘴角。嘴巴应该总是阴郁地绷着的。祁山云不觉伸出手去碰了碰凌云致的脸。凌云致微微吃惊的神情让他蓦然惊醒。他几乎是从躺椅上跳了起来,拱着手忙不迭道:“凌、凌兄,夜已深了,小弟就此告辞。”
接着他听见凌云致的脚步到了近前,是弯腰去拾起了他丢落的扇子,双手奉上,依然一脸温厚的笑意:“祁兄慢走。兄弟不送了。”
祁山云遂觉得那晃动着的扇坠也是在笑话他,脸涨了个红透熟烂。回到客栈,见那高尧依旧架腿坐着,敢情又是在等看他死没死。他便越发窝得慌,扇子一甩,径直回了房。
次日清早,祁山云依计遣人往凌宅递了封信,请凌云致约了方祖光一同碰面,午前时分便带了曾君和梁永二人造访。凌云致待他如初次见面一般殷勤周到,一脸精明,挑不出什么瑕疵,仿佛并未同他私下见过似的,却又不免多了几分心领神会,也多了几分防备。
两人便这般分坐在红漆方桌两旁,等候方祖光到来。梁永和曾君并坐在另一侧,一个老老实实,一个毛手毛脚,还差点泼翻了别人家的茶盏。
家仆来报方祖光已到。凌云致扬眉道:“他还真敢来。”
那头方祖光已踏了进来,鼻子一翘脸一扬:“你敢请,我就敢来。”
“可不是我请你,有几位朋友想见见你。”凌云致起身还了他几分颜色。
祁山云一行便向他施了个礼。方祖光还了礼,冲曾君梁永说道:“这两位在街上跟了我好几次,我也认得了。”又朝祁山云道:“至于祁兄……”
祁山云便笑了笑,心说昨日刚在你面前跳了窗的,你想是也认得了。刚一落座,方祖光便趾高气扬对祁山云一行语带奚落,更同凌云致互相戳起了壁角,祁山云见他们这一出唱得真真假假,也懒得搭理,只打圆场道:“两位侠名远播,想来为世除害总肯出力的了?”
两人自然颔首,也不再多言,由凌云致领众人入了酒席作谈一番。
曾君梁永一左一右坐在祁山云两侧,凌云致和方祖光在对过坐了。祁山云又把他们追查叉手的始末挑着讲了几段,那两个作天真厚道状,也没说出什么值得注意的只言片语来,话题也就渐渐从叉手转移到了不痛不痒的琐事上去。
方祖光家里做得珠宝买卖,无意谈到了他家在某年庙会上的一桩买卖趣事。
“可是在镇南的城隍庙?”祁山云也是那么无意地一句。
方祖光闻言一愣,笑道:“城隍庙十年前就已破败,镇南一带也渐冷落。如今镇上的庙会都是在镇西白渡桥旁的关帝庙附近举行。”
祁山云便觉到了凌云致不悦的眼神。凌云致望了望的二人,独自饮了一杯,神色有些黯然,像是在客栈那日发呆时一般。
“你去哪里?”梁永刚一挪椅子,祁山云就用扇子在桌下摁住了他的腿。
梁永赧颜道:“我、我去如厕……”
祁山云正待开口,忽听凌云致朗声道:
“说起白渡桥,我幼时还常去那桥堍的集市上闲逛。那时不过是个小集市,未想现在成了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说完似笑非笑望了祁山云一眼。
祁山云不觉松了扇子,梁永遂离了席。祁山云知道自己是被凌云致小小报复了一下。两个人的秘密被其中一人若无其事地当众提起,总有种不爽的感觉。也许算是一种轻微的背叛,祁山云想。
行到了意兴阑珊时分,眼见曾君听他们讲了半日废话,快要坐不住了,芮方突然从门外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正要张口喊,又跑到了祁山云身边改作耳语。祁山云闻言站了起来。
“怎么了?”曾君和梁永也慌忙站起来看向他。
“陈生康死了。”祁山云对他二人道,说罢扫了凌云致和方祖光一眼。
韩颜章带人把尸身抬进了院内,众人上前一看,陈生康被长叉扎得肚烂肠穿,肚子上一片血肉模糊,在太阳底下微微冒着泡,手里还紧紧抓着个绿髯金面具。曾君上前扳开他的手指,取下面具看了看道:“是金色面具。杀他的一定是叉头。”
梁永凑上前端详了一番道:“他既然把面具抓了下来,定是看到了叉头的本来面目。”
凌云致也在一旁颇有些痛心疾首:“可惜他不能告诉我们叉头到底是谁。”
曾君缓缓站了起来:“那叉头……祁大哥!”
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院中央的尸身上,谁都没有发现祁山云的异样,没看到他一见到尸体就开始两眼翻白,四肢抽搐,接着便一头栽了下去。幸得曾君眼疾手快接在怀里,手足无措地一会摁着他胸口一会拍着他的脸,一个劲地叫着“祁大哥”。凌云致上前摁着他的人中,确乎晚了些,祁山云嘴角已经渗出了血沫,他便急忙撬开了他的嘴,又转头问曾君:
“祁兄素来有此疾?”
曾君冷静了下来,只是无意识地将祁山云抱紧了些,答道:“从未见他发作过。”
祁山云片刻便醒了过来,呛出一口血沫子。见众人团团围着,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擦了擦嘴角便站了起来,晃了晃,啐了口血,站定了。
凌云致道:“祁兄且去客房休息片刻。”
“不敢叨扰。”祁山云还了个揖,便抬脚离去。众弟兄抬起尸身跟着出了院门。
待出了门几步,曾君又上来扶他,祁山云只道已无碍,让芮方把发现陈生康遇害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难道叉头真的不是凌云致和方祖光?”曾君沉吟着。
祁山云走在前面,闻言只是捏了捏眉心。
梁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道:“我知道叉头是谁!一直在我们身边!……一定是他!”
“别胡说!不会是他!”曾君急忙反驳道。
“不信可以去厨房搜,一定能找出些东西来!”
“好了,回去再说。”祁山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疲惫。
一回到客栈,梁永便冲进了厨房,祁山云和曾君尾随在后。伙夫不在。梁永翻遍了灶台和柴堆,锅碗瓢盆都打了个稀烂,过大的声响让祁山云觉得有些头晕。从昨天开始起床气就大得很,从早到晚都梗在胸口,这让祁山云对景阳镇的印象极差。自然十八年前的景阳镇另当别论。祁山云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梁永,手里不觉又摩挲起扇坠子来。似乎这个小动作很容易成为习惯。
“梁永,别乱来。”曾君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看着。这个动作似乎是跟高尧学来的吧,祁山云不由地想。
“让开!”梁永推了他一把道,“我知道一定能从这里找出东西来。”
曾君便让到了祁山云身旁,对梁永道:“就算真找出来,也证明不了什么。”
梁永遂停止翻找,转头问:“曾君,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祁山云也开口道。
“祁大哥,其实我早就发现,高尧有两件古怪东西。”
“嗯?”
“是他偷偷藏在了一处地方。我发现之后替他换了一处。”
曾君说罢从墙角的毛竹竿里倒出一把长叉,又跳上灶台从蒸笼里取出一个面具。祁山云定睛一看,正是金叉和绿髯金面具。
梁永接过金叉道:“看,这伙夫就是叉头!”
曾君拎着面具走过来,只对着祁山云道:“他不是!他同我们一样,想对付叉手。准备这两样东西是想混进叉手组织中去。”
“曾君,你看看清楚,这把金叉同刺死陈生康的一模一样。”梁永拦在曾君面前道,“你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要这样庇护他?”
“朋友!”曾君答道。
祁山云一面组织着曾君带来的新的消息,一面看着那张十八岁少年认真的脸孔,心里的不悦似乎化成了生理实感,让他反胃和头晕。
“还有,”曾君仍然据理力争,“叉手来袭客栈的那晚,要不是他,我和杨清彪陈生康都已经死了。”
梁永却不觉换了矛头所向:“这只是你的说法。他们两个现在全死了,你怎么说都行!我们疑心来疑心去,弟兄们不断死在叉头手上。现在证据就摆在眼前,你却硬是不肯承认,究竟是什么意思?”
祁山云遂出言打断道:“大家都不要意气用事。”
曾君有些气急地看了祁山云一眼,似乎在埋怨他没有出言佐证,扔下手中的面具便走了出去。梁永似也颇在气头上,扔了手中的金叉,环顾了一番,打开通往后院的门,却见一大菜篮子滚在窗下,青菜萝卜洒了一地。
“祁大哥,他回来了。”曾君回头说了一句,便往外追去。祁山云瞥了一眼他匆忙的背影,跟了上去。
出了客栈,沿着小路没追多远,两人便在溪边发现了高尧,正背了个青皮包袱低头赶路,大概是打算远走他乡。梁永一跃而上,拔刀挡住他的去路:“真想不到,千方百计要找的人就在我们身边。”
“天下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高尧看起来没多少兴趣和梁永说话。
祁山云看了看相峙的那二人,负手上前道:“高朋友,我也看得出你并非寻常,你究竟和叉手有什么关联?近年来叉手组织罪行滔天,你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高尧以一种颇为老实的神情回答道:“那倒未必。至少像你这种连当众挖鼻屎都不敢的小青年,绝对不是叉手组织的对手。”
祁山云登时觉得起床气突增了几倍,为了演完这一出,生生咽了下去:“是不是对手要看最后的结果。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若是叉手组织中人,就请亮叉吧。”
高尧继续作答:“我已发过誓,除非对着用叉的人,我再不用叉。”
祁山云一愣,正待深究,却被梁永打断:“祁大哥,何必跟他废话!”说着便挥刀朝高尧当头劈去。(作者表示万分无力,请自动无视伪打斗文字。掩面扑地)高尧往后一避,扭挡开他手腕,又是连连躲开五六招横扫。见他定要蛮缠,只得迎面擒住了小臂,以抓变掌发力一推,将梁永震跌了出去。梁永顺势一个跟头正滚在祁山云脚下,抬头道:“祁大哥,你还不出手?”
祁山云心说也罢,便抖开了扇子。纸扇不带封边,以他的内力大可用作一片薄刃,并不见得是什么安全的兵器。高尧取下青皮包袱扔在了一边。祁山云见他赤手空拳,便收了扇沿上一半锋利,只图试他几回近身拳脚与轻身功夫。梁永瞅着二人出招虽快,却打得客气,遂作势要挥刀助阵,不防一侧的灌木丛里倏地飞出支金叉来,便忙喊道:“他还有同党!”
高尧飞身接了金叉,朝梁永佯攻过去。祁山云一扇子压下叉柄,才觉力道轻了。高尧顺势收了叉便往身后灌木丛里一扔,而另一头忽又见出个面具来。祁山云同梁永追去,跳进树丛,却不见有人,又跳将出来的时候,就遥遥看见两个人影消失在小路前方。其中一个是高尧,至于另一个,怎么看都像是曾君。祁山云便又开始觉得头晕。
“曾君果然是他同党!”梁永说着便拔脚要追,冷不丁叫祁山云一扇子抵在颈窝里,惊起一身寒毛。
“梁永,够了。”祁山云说,语气并不严厉。
“祁大哥,这是作什么?”梁永保持着拔脚的姿势,垂下眼睛努力去看那柄收着的纸扇。
“刚才席间你去了哪里?”
梁永闻言一怔,因变了脸色,冷笑道:“不愧是祁大哥,连自己人都会怀疑。”
“这话我不爱听。”祁山云闭了闭眼,“你给我个理由。”
“理由?”梁永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我只是想活得有钱。没钱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从五年前就受够了。”
“理由不成立。我已经没钱了七年了。叉手总坛在哪里?”
“不知道。”
祁山云手上正欲施力,忽听耳畔有风声异响,连忙往后一闪,硕大一支金叉就贴着他鼻尖飞了过去。趁他片刻分神,梁永就地一滚跳入了灌木丛,悉悉索索地约莫是在连滚带爬。
“好么,都有同党。”祁山云冷嘲了一句,急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