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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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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与买单——那么多的身份像铺天盖地席卷来的纸一样一层一层叠在人的身上,糊成一件纸衣。当他们向你提出建议的时候,人性所谓理性的光辉像样地笼罩住他们;而当你发现所谓的建议并未照着原有的期望与计划路线行驶时,他们就把那种光辉的虚伪一点不剩地展露给你。叶嘉无比清楚这一点,这仿佛是她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在这个阴冷如下水道一般的世界里,她与所有人一同抱头鼠窜、互相取暖,最后换来一丝精神胜利的欢愉。
小时候的月亮与长大的月亮无甚区别,都是惨白的脸,上面的坑坑洼洼像青春期可恶的痘印。古代的诗人也是有望远镜的——叶嘉心想——怎么会把她比喻成“白玉盘”、“广寒宫”?想必是诗人微醺,眼前的痘印就模糊起来,只当做晃眼的星,归入广袤的银河之中。她听着耳机里不知名的小调,晕晕乎乎间,张爱玲的第一炉香袅袅升起来,她好似看到葛薇龙蜷起来的身子,啜泣时乔琪忽明忽暗的烟头,零零碎碎的记忆也把她熏得头昏脑涨,有些人的五官变成了月亮脸上的痘印,模糊却也清晰地存在着,她不记得了,也懒得去回想。
叶嘉从床上爬起来,摇了摇头。从镜子里看去,她是一等一的清秀,眉目间还有未曾舒展的童稚,她忽而怔愣住,仿佛这副年轻的身躯是她刚刚夺舍来的,她轻轻咬着自己下嘴唇上乌紫色的死皮,一个寸劲,扯开了结好的痂,腥甜的血涌了出来,她立马含住,登时喉间也泛起了腥甜的味道。叶嘉想起来,自己从小就喜欢这样做,只是母亲对这种做法大为抨击,久而久之,就成为了她一个不为人知的怪癖。叶嘉看着自己的样貌,开阔的眼角,凸出来的光洁的额头,鼻翼是最不完美的地方,有着肥而厚重的身体,在两腮之间铺开,她耸了耸鼻子——再往下,是M型的嘴唇,她记得自己整过牙齿,露出自己小小的白白的一口瓷牙——笑起来,她眼睛眯成弯月形,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倘若她把碎了的陶瓷茶杯再粘起来,忽视那些裂缝,必然还是一件极为精美的艺术品,如若她卖给那些对“残缺的美”有独到见解的收藏家,想必这是个难以估量的好价钱。叶嘉望着灯火通明的家里,空空荡荡的镜子里只有自己俯卧的身影,她闭上眼睛开始幻想把灯关掉的场景。
在徜徉之中,她感受到汩汩的黑暗如海潮一般悄无声息地逼近,她的身体被一阵温暖覆盖,随即黑暗便爬上她的脸,在整个人被吞噬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那是很快的一瞬间,她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呼吸,在天花板的注视下,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没过多久,她平静了下来,“噗嗤”一声笑了。
多少年过去,她无数次这样拯救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
叶嘉赤着脚下了床,木质地板温凉的质感让她逐渐清醒了过来,按下自动窗帘的开关,外面的月光倾泻进来。一地的温凉——温的是传承的人心,凉的是前人的血——叶嘉蹲下来,把手伸进那捧月光里,没来由地笑了。
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起来,把原本破败的人生硬生生写成一段史诗的辉煌。叶嘉想起幼时看《红楼梦》时的场景,她看完儿童绘本以后,向自家大人炫耀的场景,却引来一阵哄笑。她那个时候还不懂,总以为是嘉奖的笑声,便与他们一同快乐起来——若是那个时候不曾那般快乐,或许,或许……叶嘉想不出来下一个“或许”,也放不过以前的“或许”。
叶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青春期的《百年孤独》又像那些无法抹去的痘印一般,栩栩如生地在眼前翻动起来,书页一页一页过去,她的那些性幻想也一点一点过去。她只记得,马尔克斯对“□□”的疯狂描写让她的柏拉图精神粉碎得彻底,单纯的生长就变得疯狂而野蛮,甚至把她曳入难以见底的深渊,她的灵魂被炙热的地狱之火灼烧着,在名为欲与望的情感之中独自沉沦,午夜梦回的时候,猛然惊醒,她最痛苦的时期便会来临。
叶嘉不知道,只恐惧碰那些诡秘又危险的快感,却无数次地在这样的快感里溺毙,又被零星的理智拖回清明的世界,捞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水,呛在喉头,封住那些呜咽与不甘。
月光是清明的吗?叶嘉愣住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一轮明晃晃的莹白——像是夏日女孩子清爽的手臂,在肮脏的人群之中,不会被浑浊的吐息与粘稠的湿汗污染。她觉得不是,月光无处不在,照了那样多隐晦的、阴暗的、污秽的岁月,又去埋葬那些咆哮、拳打脚踢和无情。叶嘉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服帖地盖在她湿漉漉的眼睛上,盖住那些不该有的情绪,盖住她无边夜色下的孑然一身,盖住她身为人肮脏的灵魂,盖住她脱不下的纸衣里包藏的欲望。
她没什么不甘心的——甘心想必是一汪清泉,是她从未品尝过的甜美的水,是清澈而温和的,是醇厚而值得回味的。叶嘉不喜欢吃甜食,她厌恶那令人腻烦的味蕾,扑簌簌落下一些糖衣,把糖果从里面掏出来,晶莹剔透的,漂亮得不忍吞食,攥在手心里,带到家里,一路的太阳嘲笑着,回去后,就化成粘在手上的糖稀,像动画片里令人作呕的奇行种。叶嘉眼睛愈发酸涩,她不住地揉着自己的鼻子,眼眶承不住的泪珠终究还是掉落在地板上,叮当一声碎开。
叶嘉想起“宁为玉碎”这样四个字,她又堪堪想着《诗经》里“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本还是她刻在桌上的铭,后来才知道,君子是君子,女子是女子——何其可笑!那么,“宁为玉碎”想必也是如此,这样的胆魄是君子,碎了的是女子,听起来那般的不忍,可最终的依旧是碎了,碎了的美玉便不是美玉了,只是能留住人几声叹惋的石头。
温凉的月光,一地的霜——她只觉得无比的累,沉沉睡去时是一个人,醒来依旧是一个人。当她无数次祈求不要丢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彼时不是如履薄冰,而是踩在霜上,想来叶嘉身上是冷的,心里是热的,人是温凉的。
众人不欢喜踩在霜上,那么,叶嘉所谓的祈求,也自然是没人听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