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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翠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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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的头颅似是被利器割断,脖颈处平整而骇人,身体的其他部位被白绫缚住,悬挂于房梁之上,正落在高台中央。
报信的伙计对鸨母颤声道:“他是突然掉下来的,芍药她们跳着舞,他就从房梁上‘唰’地一下——”
伙计比划了一下,似是回忆到了当时那一幕,脸色又白了几分。
宁乔绕开血迹,悄然检查了一番尸体,身体是温热的,说明死去不久,并不是死去之后挂在上面藏着的。她又飞身到梁上查看,亦没有任何机关,唯有尸体头顶少了一段灰尘,与尸体的长度差不多。
确切来说,与有头的尸体长度差不多。
——尸体被人提前藏在了梁上,到了时间便将其放下,并在同一时间割断了他的头。
高台满座,众目睽睽。
却没见杀人者,只见尸体。
且头颅也不见了。
奇了,这飞红院里真的有妖?
鸨母站在门边上,僵硬望向那具尸体,即便没了头,她还是一眼从那粗壮的身形上认出了尸体的身份——正是她吩咐去买除妖符箓的六子。
定是妖做的!
鸨母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强撑着吩咐那个伙计:“快去报官!”声音里带着些颤意。
伙计茫然片刻,犹豫问道:“这里没有官府啊?”
鸨母愣了一下,闭了闭眼睛,怒道:“龙宫!你去找龙宫的人来管!”
那伙计拍了下脑门,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周围人声嘈杂,客人们纷纷向鸨母索要说法。
鸨母脑子如一团乱麻,她被恐惧攫住了心神,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翠娘眼神冷漠轻蔑地看着她,声音如毒蛇般冰冷狠毒地告诉她,自己是妖。
若不是怕翠娘报复,她也不会急急茫茫花费巨资赶来这海上妖市,来寻杀妖的高人。
但是高人没请来,只给了一叠符箓。
如今翠娘不肯进那房间,六子也死了,她肯定是知道了!她肯定是知道了!
鸨母猛地撒开了拽翠娘的手,头也不回,跑到了众人围起来的高台上,抱住尸体的腿便开始痛哭:“六子啊!我苦命的六子啊!你一生辛苦劳累,到头来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被妖给杀了!”
“妖”字一出,宾客与舞娘们纷纷惊疑不定。
院子幽僻,是鸨母临时租下的,过来的客人也多是船上过来的熟客。换言之,这里绝大多数都是人族,虽然为了开眼界来到了海上妖市,但骨子里对妖族异类仍是怕的。更何况,妖市里也有不少妖族吃人的传闻,本就心里发毛,更兼如今亲眼见到尸体,众人更是害怕恐惧。
有宾客强撑着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妖杀的?”
鸨母还未答话,便有其他宾客道:“这还要什么证据,那尸体掉下来的时候你没看见吗?这哪里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鸨母又哭了几句,突然手指一伸,指向了人群后面的翠娘:“她是妖,翠娘是妖!就是她做的!”
纵使六子死的时候,她还在翠娘房间里,看着她梳妆,但妖法诡谲,岂是人类能料想的。
鸨母看向仍站在门口处茫然无措的翠娘,画好的妆容服帖而精致,衬得她更如出水芙蓉一般美丽。恐惧与嫉恨在鸨母心中生长攀援,她恨不得翠娘立刻如六子一样死去。
翠娘带了几分茫然,她看向众人,声音仍然轻柔,否认道:“不是我做的。”
鸨母问道:“你说你是不是妖!你亲口告诉我的!”声音太高,以至于显得尖利。
翠娘仿佛不明白当下发生了什么,承认道:“我是妖。”
鸨母没料到翠娘这就承认了,她愣了下神,随后巨大的惊喜在心头涌起:“她承认了!就是她杀了人!”
众人纷纷讨论起来,对翠娘指指点点。
翠娘更加茫然起来。
芍药等舞姬本是因为害怕那具尸体,也从高台上躲了下来,就在翠娘身边,听闻这番对话,害怕不已,从翠娘身边躲开了。
翠娘见此,似是忽然明白几分,道:“我是妖,但人不是我杀的。”
但此时群情激愤,声音轰杂,她柔和细呐的声音被埋没在洪水般的议论声中,一朵水花都没溅起。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道:“不是翠娘做的,她不是妖!”
宁乔定睛一瞧,这不是陈仕云么?他身旁正坐着那位狐族女子,嫌弃他说话声音大,不满地啧了一声。
他来这里做什么?
陈仕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翠娘掩在身后,对鸨母怒目而视道:“你才是这里最大的恶人,翠娘天天被你打骂,你不敢坏她的身子,便拿香烫她,她身上绘制的纹彩全是你烫后遮掩用的!”
鸨母本就心神震动,见到陈仕云算是见鬼了一样,惊叫出声:“你,你是鬼!”
陈仕云接话道:“对,我是鬼,我是地狱里回来索命的恶鬼!你收我的钱却将我推下船,今日我就是来找你算账的,没想到竟然撞见这一桩大戏!”
他索性站到了高台上,对着众人控诉鸨母的恶行:“四日前,在来海上妖市的大船上,这位李姓鸨母,狠心在翠娘手腕上割了好几道长长的伤口,又将人从船上抛下。我偶尔瞧见了此事,将翠娘救了上来,她执意回去,我便拿了钱想赎她出来,谁知鸨母竟然死不悔改,又趁我不备也将我抛下了船!
区区杀人一事,你有何可恐慌的?光我碰见便有两回,平日里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命!”
他冲下高台,举起翠娘的手腕,上面挂着一个粗粗的金色手钏。陈仕云愣了一下,便要摘下那道手钏,却一时情急,怎么也摘不下来。
鸨母面对陈仕云的指控,颇有几分心虚,然见此情形,又生急智,咬住翠娘不放:“你们两个合起伙来诬陷我,你说翠娘不是妖,可敢让她去符箓阵里走一遭?”
陈仕云摘得满头汗,但那手钏还是那般紧,听到鸨母的话,他顿时一怒:“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害人!”
鸨母道:“她是妖!”
陈仕云咬牙道:“她不是妖!”
翠娘摇头,轻声道:“我是妖。”
陈仕云怒而转头:“你不是妖!”
翠娘还欲还嘴,却被鸨母抢过了话头:“她是妖!她自己说了,自己是只翠鸟。若不是人,我几次杀她她怎么次次都不死!”
陈仕云道:“哈!你终于承认了!”
鸨母一时嘴快说漏了嘴,但她恐慌中又生出几分快意:“我杀她又怎么样?你们读书人不是天天喊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我铲除妖邪是为民除害,若是早就将她杀了,今日也不会死人!”
陈仕云不妨鸨母如此诡辩,怒道:“翠娘不是妖!她也没有杀人!”
但此时周围宾客已隐隐被鸨母说服,他们亦不觉得杀了妖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这位翠娘已经自己承认了自己是妖。
有宾客道:“你说她不是妖,可有证据?”
陈仕云道:“她本来就不是妖!要何证据!”
那宾客道:“不如让翠娘去那符箓阵里走上一遭,验验真假,许是此事尚有隐情。”
翠娘想到了登州院子里那棵大树,上面偶然惊飞的雀。若她不是妖,那雀怎么会怕她呢?
她摇头,后退几步。
陈仕云见她表现,也开始疑心起来。
他在今日之前,也从翠娘口中听过她说自己是妖。直到今日他央求那位狐族女子陪她救人,才知道翠娘其实并不是妖。可既然不是,为何对那符箓如此恐惧呢?
鸨母见此胆量更增,忽然生出几分力气,从高台上下去,越过陈仕云便要去捉翠娘:“走,跟我去那符箓阵里走一遭!”
陈仕云见翠娘害怕,不想让她去。
几人推搡不休。
鸨母看向旁边的几个舞娘,道:“还不来帮忙!”
芍药她们愣了一下,至好上手去捉翠娘,只是不敢用力,随着做做样子。
宁乔倚在角落里,看着众人哄吵不休。
小云左右张望着找了过来,她大约还是看不见宁乔在何处,只凭着耳中人指路。
“姐姐,你为何不救翠娘?”
宁乔道:“她没有危险,我为何要救她?”
小云不解,她看向面前空荡荡的柱子,下意识摸了摸耳垂。
那耳中人钻了出来,坐在小云肩膀上,道:“翠娘不是妖,那符箓阵对她没用。”
小云仍是有些担心,轻轻皱了皱眉。
客人们加入了推搡中:“你们各执一词,究竟是谁害的,乱糟糟没个章法,不如就让她进去一遭!”
形势开始一边倒。
翠娘被推到了那间布满了符箓的房间。
就在前厅旁边,狭窄空仄,打开房门,潮湿腐败的味道传出,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色的符纸。
众人安静下来,莫名有些敬畏。
鸨母趁翠娘不备,猛地发力,将她推进了房间里。
她脸上高兴、怨恨、得意的表情还没收起来,便被里面毫无动静的反应惊住了。
——微风吹过,阵法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