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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结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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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斥声在耳,周觅陡然松开药盒,里面的汤药被打翻在地上,药味弥散开来,味道苦极,她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说!何时进来的?在此地听了多久?”
周觅压着嗓子,低头跪在地上,颤声道:“小人奉命来给伤寒的犯人送药,刚进来。”
面前之人却并不信此话,用手指沾了地上的水渍,放到鼻下闻了闻,对着身后道:“大人,确实是伤寒用的药。”
周觅低着头瞥了眼不远处晃动的烛火,才发觉那里还站着个人,但没瞧清楚此人面容。
“你既说来送药,那带你进来的狱官在何处?”
周觅回道:“狱官大人说……自己闹肚子,让我先给犯人送药,小人记性不好,一时迷了路。”
“记性不好,但胆子挺大。”
这声音温温润润,清亮透彻,带着隐约的危险。俨然不是面前之人说的,周觅眼睫颤了颤,垂眸静默。
“把人押进去,审清楚了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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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狱吏将人拖到监牢里,数九寒冬,一盆冷水浇下去,透心凉。
呛了口冷水,急咳之后,周觅上下牙关不停地打着战,水眯住了眼,视线模糊不清,隐隐约约瞧见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个人。
她上下嘴唇抖动:“大人明鉴,小人真是奉命来送药的。”
审问的人没出声,似是在掂量这句话的真伪。
片刻后,廷尉正握紧了长鞭,“嘴还挺硬。”
周觅垂眸紧抿双唇,整个身子抑制不住的发抖。
瞧见她的反应,一旁的狱吏捞起浸没在桶中的长鞭递到审问的人手里。
承演捏着手中的鞭子,走上前,“我耐心有限,你若一味负隅顽抗,我手里的鞭子可就得帮你开口了。”
周觅露出惧色:“大人,小人真是来送药的。”
“竖子还敢嘴硬!”
厉喝之后,浸过辣椒水的鞭子招呼过来,落在身上如火燎原,痛得周觅神情恍惚起来。
记忆里,漫天大雪,满地清白。
冲天的烈焰照亮了满地尸骸,有人把她从尸体塞流中拉出来,对她说:“快逃,快逃,别回头。”
可要逃到哪去,那人却没说。
终于,万丈深渊,一跃而下,她砸在一片冰面之上,筋骨寸断,意识全消之际,耳边响起脚步声。
狱吏探了探鼻息,“大人,是晕过去了。”
廷尉府的鞭笞之刑就没几个人能扛住,承演瞥了眼昏死过去的人,“查身份的人回来了没?”
“尚未。”
锦麟卫的探子遍布整个长安,没道理这么久还摸不透一个人的身份,看来此人确实身份有异,“把他先弄醒。”
二十鞭打完,又是一盆冷水泼下,周觅抬起沉重的眼皮,疼得喘着粗气。
承演厉声喝道:“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何意图?把你的身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小人……只是来送药!”
周觅抬起沉重的头,眼睫滴水珠,一字一句道。
“小人是来送药的!”
几个狱史看向周觅这个硬骨头。
眼中毫无同情怜悯,自己不长眼找死,还拒不吐露实情。
硬骨头?
诏狱的恶狗专门负责把骨头嚼成碎渣子!
她嘴唇微张,气息奄奄,声音极微弱:“你们……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
遽然,监牢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
众人俯首下拜,“大人。”
郅都淡淡地瞥了眼行刑架上的人,踱步坐到椅子上,“还没审出来?”
毫无起伏的话音令一众人等骤然白了脸,承演赶忙道:“这小子倔得很,属下正在审。”
椅子上的人把玩着手上的令牌,跪了一地的人摸不透上座人的心思,等了一会儿,他道:“把这块令牌收好了,仿得不错。”
垂眸的周觅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尚未多加思索,座椅上的人眼神陡然阴鸷踱步至她跟前。
监牢内安静极了,那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周觅垂眸,眼皮掀了掀,透过细如银线的缝隙隐约瞧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一身忍冬纹绣锦袍,面冠如玉,端的是君子端方,只是那一双被笑意浸透的眼,实在令人胆寒。
她惨淡一笑,嗓音沙哑:“大人,您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还是那句话。”
眼下她身份未明,即使如今知晓那块令牌是假的,可要她的命还为时尚早。
握着夹棍的两个狱史杵在原地,拿不准主子的心思。
郅都手指有节奏地敲着面前的桌,等了一会儿,眼皮一掀,“行刑。”
得了令,行刑的人干惯了差事,向来有眼力见儿,知道这是不必手下留情了,拿出了九分力,往周觅身上招呼过去。
包着铁皮的夹棍,倒刺斜立,一棍下去,连皮带血,“十棍皮开肉绽,二十必见阎罗”。
“郅大人!”
“郅大人!棍下留人!”
棍子停在半空,监牢内的人向门口望去,来人喘着粗气,面露急色。
郅都掀起眼皮扫视过去,没出声。
“在下少府太医令卜行之,请郅大人棍下留人!”
见自家主子面色不虞,承演问道:“卜大人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卜行之眼神投向行刑架上被狼狈不堪的周觅,意图再明显不过,是来要人的。
“在下派人来贵司送药,左右不见人回去复命,特意前来一探究竟,看看是否有别的事,不知……”
他顿了顿,再次瞥了眼周觅,“不知发生了何事,郅大人竟把她误认作犯人?”
承演接过话道:“贵属说话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在要犯监牢外徘徊,不知是否也是卜大人交付的差事?”
一直沉默的人,幽幽道:“卜行之,你管这叫误认?”
“这……”卜行之神色僵住,一时语塞,半晌后笑道:“郅大人,不瞒您说,此人是我徒弟,她向来记性不大好,心性毛躁,应该是找不到地方,误闯了诏狱重地,您就念在她尚且年少的份上饶他一回,就当卖下官一个人情。”
周觅头脑昏沉,听得只言片语,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郅都轻轻敲击着椅子把,哂笑道:“卜大人还真了解徒弟,不过以后还是别把送药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她了。”
卜行之连道是。
却又听见一句,“送错了,就没命了。”
他笑意僵了一瞬,开口道:“您说的是,这烂记性确实不能给人送药。那人……”
承演瞧了瞧主子的脸色,示意几个狱吏把人从行刑架上放下来。
卜行之拱手言道:“如此,下官便先带徒儿离开了。”
周觅站不稳,一把扶住卜行之,踉跄几步。
“慢着。”
两人身形顿住。
“少府医吏的名册,往廷尉府送一份。”
卜行之了然道:“郅大人思虑周全,明日便叫人送过来。”
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监牢内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觉得往日熟悉的血腥味,都有些窒息。
说出去没人信,一个五品官开口向活阎王讨人情,但方才却真实发生了,而且素来冷酷无情的御史大人还做出了让步,这一幕诡异至极。
——
马车内
卜行之沉着老脸,却又不好发脾气,问道:“你好端端的怎么又去见周史?幸亏老夫今日及时赶到,不然你这条小命休矣!”
周觅痛得呲牙咧嘴,坐卧难安。
艰难解释道:“您先消消气。昨日话还没说完,那狱官便过来了,所以我今日过去想问清楚。”
卜行之的脸色稍稍和缓,“你告诉老夫,老夫自会安排。”
毕竟周史这一去不知父女二人何时才能相见,交代什么重要之事牵挂独女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把妻女撇在冷僻的乡下,不闻不问七载,也绝非大丈夫所为。
想到此,卜行之不由露出鄙夷之色。
“本想告诉您,一时冲动便顾不上许多。”
她瞥了眼卜行之,没漏掉那一闪而过的鄙夷。
靠着车厢,也不顾外面的寒意,她掀起车帘问道:“咱们这是去哪?”
冷风直往里灌,卜行之打着哆嗦,“快把帘子放下来。你在长安可有落脚处?”
扫了一眼外面,她放下车帘,冷风被隔在外面,淡笑一声,神色略微尴尬,“这些年北境频有战乱,母亲与我过得并不如意,早年间母亲在长安倒是有些积蓄,但……”
她似乎有些为难,“但多年未回来,恐怕今日还得在您府上叨扰一番。”
车内响起沉重的一声叹息,“也好,如今你有何打算?要留在长安吗?”
生硬的车轱辘声淹没在人群的吵嚷中,周觅答道:“尚未想好。”
车内陷入沉默。
行了一段距离,周觅迟疑开口:“能问您件事么?”
“你说。”
“今日说放我们走的那位大人是?”
似乎未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捋了捋胡子,卜行之道:“那个人啊,瞧着面善却不是个善茬,是今上亲封的左都御史。”
“那位大人瞧着挺凶的。”周觅点头应道。
慈不掌兵,满长安闻名的活阎王能不凶嘛。
卜行之道:“今上能有今日,不说十分,其中七八分的功劳都得算在此人头上。你离开长安得早,不清楚当年局势。”
卜行之闭上眼,神情恍惚,似是在回忆什么。
车内响起微咳,把他从回忆中拉出,瞧了眼周觅苍白的脸,“也罢,说与你听听,权当解闷了。先帝即位后一直体弱,对身边的大伴冯仙很是信任,祸根也是从那时埋下的。先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全靠一日三顿的汤药吊着命,而冯先却趁机夺了权柄。他作威作福了三年,终于在第四年的寒冬,先帝旧疾加重,驾崩当夜,未央宫起了场大火,六大家的人围了宫城,阉党彻底倒台。”
卜行之睁开眼,叹了口气,眼里蒙着一层极淡的伤雾。
周觅沉默不语,凝神等着他的下文。
“六大家围城的法子正是他出的。” 卜行之又补了一句,见周觅靠着车厢浑不在意,一脸恹恹。
“对了,他叫什么?以后我听了名讳好避开。”
“此人姓郅,单名一个都字。”
“姓什么?”
“姓郅名都,'郅都。”卜行之重复了一遍。
“……”
草。
周觅抬起眸,眸光中闪过暗芒。
周史挺会找人的。
见她面色不虞,卜行之只以为是在害怕,又苦口婆心劝道:“你若留在长安,也可做个女先生,若离去,也逍遥自在。左右应是不会与此人再见面了,你且莫怕。”
周觅颔首应是,心道那可不一定呢,以后说不定得日日相对,一时间她心向下沉了几分。
马车停在卜府门口,卜行之先下车吩咐人来将周密搀扶下去。
在京都长安一板砖拍下去能砸死一堆的皇亲贵戚里,卜行之算是个破落户了,这间两进的院落还是靠着卜夫人陪嫁的贴补才买下来的。
两人刚一进府门,迎上来的卜夫人愕然了一瞬,对着一旁的女儿道:“快去取些药来。”
身上被抽了几十鞭,撑到现在周觅已经气息微薄,大有要去地府报到的意思。
室内烛火微暗,炭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躺在榻上的人睁开眼睛,她抬起手倒抽了几口凉气,鞭痕触目惊心,连眼神也跟着暗了几分。
遽然,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