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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敬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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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淡了鼻尖的血腥,顶着耳边轰隆的鸣响,青年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透过还算宽阔的驾驶窗,他见到一个白色的机甲灵动地穿梭在建筑间,每一击都会带起大片泥土,将本就零散的队伍搅得愈发七零八落。
不久前,同样也是这个机甲,用异常灵活的动作将他诱入陷阱,轻而易举让他连同机甲在碎石里被卡了个结实。
“可恶。”青年在心里骂了一声。他抓着受伤的右手去拉操纵杆,但拉强到头也只让机甲的肘部发出些许悲鸣。
于是在一次次徒劳的推拉中,在无可发泄的愤怒中,他紧盯着被染红的操纵杆,只觉得自己连意识离这具散架般发痛的身体越来越远,眼前也逐渐模糊,最后彻底倒在了操纵台前。
「白帝·观」。还记得多年前,当青年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很清楚白色机甲的名字了。
当然,也不光是他自己,可以这么说,只要是斯芙帝国的住民,就没有不知道它的存在的。
“想当年天外降下三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在帝国里大肆破坏。”
破旧的老屋前,褐发的青年下意识紧紧破袍子,迎着呼啸的北风讲的兴致勃勃。
“眼见人们就要流离失所、任人宰割,就在这个时候,一人身披白色斗篷拦在了怪物面前。”
“只见她手持青红双刃,站在孤楼废墟之前,高举自由的旗帜,大喝一声‘机甲·归来’!”
“霎时间风云突变,一白色机甲破风儿来,正是我们斯芙帝国自由的象征「白帝·观」!只见它一个直冲拳,将那胆敢掠境的怪物打的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嗨嗨嗨,差不多了啊。”也是实在听不下去,还是少年的青年的姐姐无情地打断了他。
她拿着盆、叉着腰,满头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嘲笑”青年这故事一听就串了味道,让后者不由得摸摸鼻子,尴尬地接过盆,同时不忘对一旁看热闹的少年比划拳头:“诶,臭小子,那是什么表情,我可是你姐夫。”
呸,我姐还没答应嫁给你呢。青年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走在宽敞的大街上,瞧着旁边公告栏里贴着的海报,腰身又是挺直了几分,连带着身上的破衣服都有些神气了。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前不久他可是被上面来征兵的人看中,说是能加入新成立的「爪」军——
那可是有机会转成驾驶机甲的「尖」队的存在啊!说不定他真的要带领家人摆脱贫穷的枷锁走向自由了!
“你谁啊小子……嗯?!”在向看门兵展示过入伍的证明后,青年高昂着头颅走进了大门。
他路过通往报到处的长廊,那儿贴着比外面公告栏更清楚也更巨大的海报,背景是那个全帝国住民都知道的白色机甲「白帝·观」,中央则是一个高冷的白发女人。
她看上去很年轻,脸微微侧着,整个人微倚在一个半身展示字牌的后面,配合上立体字牌上的「敬自由」三个字显得格外骄傲与迷人,看得青年心潮澎湃。
“小伙子,好好干。”想必他也不是第一个如此的年轻人,所以路过的长官也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他甚至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张击退天降怪物后的宣传海报,鼓励般说到:“说不定你也有变成她的机会。”
“我也有……机会。”如果不是意外目睹了教官身上掉下的秘密文件,或许青年真的会一直这样以为下去。那个把皮鞋踩的咯吱作响的老男人太赶着去喝酒,以至于青年弯腰捡个折叠纸的功夫就看不到他了。
“怎么了?”同伍还来问他。
“啊,是……不,没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青年决定私下将纸条交回给教官。
他和同队也找了个小酒馆——那儿的酒可真带劲,人比酒还带劲——喝到了后半夜,直到被服务生来轰人,歪歪斜斜掏钱的时候,才又见到了那张纸条。
“什么东西。”借着酒意,他打开了这张纸折叠了两下的文件。
“机甲……试验轰炸……轰炸……轰炸?!”突然的酒醒,青年瞪圆了眼睛,震惊且恐惧到浑身上下连牙齿都在打颤。只见那张纸上写的竟然是新机甲的轰炸测试,而地点,就是他出生且居住的村子!
“疯子!你们这群疯子!”在山头远远的看了一眼家乡后,青年崩溃了。他在原地又哭又骂,最后被留下巡逻清场的「定」兵发现,险些直接掉了脑袋。
“帝国的走狗,如果想死的话就继续叫。”救了他的邋遢男人掐着他的脖子,险些真的送他去见「神明」,如果这该死的世界有这种东西。
不过在得知了青年的出身来历后,邋遢男人的神色又缓和下来了。
“你可真不幸,我的孩子。”他向青年诉说他知道的一切,包括这不是帝国第一次在还有人居住的村子里搞「测试」以及,之所以选中这里,是因为隔壁镇上的小爵看上了一个金发的姑娘然后被拒绝,恼羞成怒所以……
“金发的姑娘……哦,我的天啊……”青年脸色煞白,看上去简直要晕过去了——这个小小的村子里,金发的姑娘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亲生姐姐德妮。
“哦我的孩子……”紧接着是男人的惊呼……和同情。
邋遢男人是个很有来历的家伙,至少对于青年来说是。
虽然他一身刀技在已经开上机甲的帝国面前显得有些弱小和过气,但他的人脉足够宽广,甚至能在破旧市场上淘到一个同样技艺高超但无人问津的老头。
“臭小子,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这老头自称帝国前第一机师,呃,指机甲维护师,有设计手艺的那种,就是脾气不太好,在得知青年没听说过他名字的时候将拐棍敲的邦邦响。
“嘿,老爷子,我好容易才帮你隐姓埋名的,要找死请先出去好吗?”还好房东能管的住他。那抱臂的年轻人岁数不大,也就最多比青年大几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看上去也颇有来历。
“但他是「爪」的人!”不过这次老头没给他面子:“这从上到下的人哪个不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就连……!”
“好了好了,别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房东压过了他的声音:“饿坏了吧,来,年轻人,吃点东西,顺带把你的狗牌收一下,都露出来半个了,要不是在店里……”
短短半个月功夫,青年从天堂到地狱,恍恍惚惚过的像做梦一样。
但很快,他又坚定起来了。
因为他的这群新朋友非常棒,不但与他目标一致,甚至还搞来了秘密的机甲。
“小心练,藏这东西可不容易。”天知道这老头找人偷扒了多少次「尖」的垃圾场才拼起了这个黑色的破……呃,简单版机甲。
“配置是差了点,不过老头我手艺好。”他才刚得意了一下,就听见机甲手臂“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不由得黑了老脸,硬骂青年不会驾驶就快滚蛋。
“我确实没驾驶过。”青年甚至还没上驾驶舱。但就算是这样,他依然摸着这个漆黑的伙计,心里又燃起比看海报更激动的情绪。
他想驾驶着它,去干碎那个小爵,去干碎他的前教官,然后……管他呢,都干碎就是了。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唔,这句话是青年从姐夫那听来的,虽然他最后也不知道那个褐发的、喜欢看外国书籍的帅气小哥有没有真的变成自己的姐夫。但好在,他这句话还是挺准的。
毕竟无论白色机甲当年有多么英气的击败了入侵帝国的怪物,但大多数人还是发现,机甲带给他们的是远比之前更多的折磨。
“税怎么还加了,真的没有了。”连以前条件还可以的住民都在哀求。
“这是为了保护帝国的荣耀,你们懂什么!”但「定」兵可不会管这些。
他们的职责向来就是“保护帝国的荣耀”、“维护帝国的安稳”,现在甚至还多了一条,那就是“协助「尖」队进行机甲测验”。
在一次次无妄的灾难中,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邋遢男人的队列,让后者终于看到了时机的来临,扯起大旗自称做了「反天」军。
“反天赤,燃尽白!推翻王,敬自由!”这支杂糅的队伍跌跌撞撞,从四周包向中央,最后逼得「王」下令,出动「白帝·观」来对付他们。
“蒂卡,你出去不要说是我的徒弟!”那天的老头格外激动,还把自己总捧在手里的酒罐砸了个粉碎。
他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与那个女人,那个白发的斩怪「英雄」,如今「尖」队的「队长」、帝国的「将军」也是自己的「徒弟」蒂卡已经不是同路人,但依然对她依照命令将炮口伸向平民的行为而寒心。
“不,我想,不是的。”这次轮到青年低声反驳他了。
作为「反天」军的机甲驾驶者,他和蒂卡,这个曾经的偶像,交过几次手,领略了后者碾压般的强大。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总觉得每次蒂卡都有意无意阻止其他大小官员的插手,不断将战局引向无人的平原,并且不止一次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虽然见不到驾驶员的脸,但青年真的很想说,「白帝·观」真的圣洁漂亮又强大,像极了他最初幻想的救世主拦在怪物前的样子。
“你小子少来!”这可给老头气坏了:“你给我记住,她只是个敌人,你……”
“小子!!!”突如其来的怒吼唤回了青年的意识。
他骤然抬起头,就见邋遢男人手持双刀,毅然决然斩向了「白帝·观」。
尽管他的身影在机甲面前如此单薄、如此肮脏,尽管他的刀没几下就卷了刃,人也几次差点抓进机甲手里,但青年不得不说,这男人,真的是帅爆了。
“哐!”最后,在正面迎击「白帝·观」的拳头,手里双刀应声而断的时候,邋遢男人倒飞到了青年的附近。他用最后的力气掷出刀柄,正好打碎了卡在机甲手臂上的石头——这家伙果然是个刀神——让后者亦找准机会,大吼着推出操纵杆,一拳打碎了「白帝·观」的驾驶舱。
赢了……?耳边的杂音突然散去,青年瞪大了眼睛。
他打开驾驶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顺着自己机甲的手臂跑向了「白帝·观」。
他这一举动没经过任何大脑的思考,甚至也没留下保命的后路——嗯,如果要他事后找个理由,他一定会说是想俘虏蒂卡,抓住这个对他们来说很有价值的帝国「将军」。
迎着瓢泼的暴雨,他使劲踹开了驾驶舱的门,顿时看到了蒂卡就趴在破碎的操纵台后,与海报同侧的脸上染满了鲜血,下身却是完全的机械,与机甲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机械。
“你……!”他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要他怎么相信呢,原来拯救帝国的第一「机师」和第一「机甲修理师」,早就在帝国的命令下异变成了它最坚固的护国「武器」。
怪不得,很久没人见到过蒂卡的真人。怪不得,海报上想来只有蒂卡不同角度的上半身。
不久后,哪怕在暴雨冲刷下也足够拉回人意识的机油味道里,蒂卡抬起了头。她对着青年笑了笑,染血湿透的白发卷曲地贴在脸上,很狼狈,但是带着一种卸下所有负担的漂亮笑容。
怎么,接受不了我是个怪物吗?虽然蒂卡没有说话,但青年仿佛听见了她这么说。
最后的最后,他没有伸出手强行拉女人出来,而是恍惚地跳了下去,歪歪斜斜地拖着身体向外走着。
“你这傻小子!逛街呢!跑啊!”之后还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房东及时扑上来压住他,这才免了他被爆炸波及的命运。
待感受到背后暴雨都挡不住的热浪滚滚的时候,青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那白色的机甲与自己驾驶的黑色机甲还贴在一起,保持着被击败的样子同时被扑天的大火所吞噬。
这场大火,烧的还真干净。
蒂卡死了,帝国最锐利的矛折了,「王」第一次慌乱了起来。
起初,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员还为这个第一「将军」建立雕像拉拢人心,随后就变成了胡乱的攀咬。
进言的官员、王城的住民,最后是已经死去的蒂卡。
他们简直像是疯了,在王城大肆宣扬,说蒂卡其实并没有死,而是加入了「反天」军。
“她是最强的机师,也是最强的机甲修理师,她懂带兵,懂打仗,也懂得如何培养最强的机师!!!”
多可笑啊,他们生前是那样的打压蒂卡,不承认她除了机甲以外的任何价值,如今人都死了,倒是嚷嚷起她应有的荣誉来了。
但不管他们怎么狗叫,青年的心都不会再动摇了。现在的他只有愤怒,像那天的大火一样的愤怒。
只有将这个腐朽的帝国王城燃尽,才能平息他的愤怒。
“去吧,孩子。”如今的「反天」军,已经不是当年可怜的“村兵”了。
在蒂卡死后,趁着帝国颓势,老头用最快的速度拼出了新的机甲,让房东都连连咋舌,说他简直返老还童,一夜年轻十几岁。
“你懂什么。”老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驾驶着这个机甲,青年打败了一个又一个帝国的机甲。这些新机甲们性能上大多超过「白帝·观」,但论起操作来,连「将军」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我不会给你们成长的机会的。”他学着蒂卡的样子,心静手稳,专攻其薄弱之处。其风格之相像,让王城上的老狗们愈发惶恐,像是得了证据般又把“蒂卡投敌”论反反复复说了无数次,甚至当场命人将她的雕像砸了个粉碎。
但现在,他们已经抵挡不住从机甲到军队全部经过升级、并且得到王室失散的小王子支持的「反天」军了。
“将军!将军!”大雨都挡不住新住民们的热情,欢呼声不绝于耳。
曾经的青年以为,倘若自己坐上将军这个座位,一定会兴奋的睡不着觉。但在「新帝国」的加官后,他出乎意料地平静,约莫真的被腐朽的灰烬带走了多余的情绪。
他坐在轿子上向人们挥手,面容冷峻沉稳,恍惚间颇有些「前任」将军的样子。
而这个帝国的「前任」将军蒂卡,在「新王」加冕后虽然低调地得到了承认,但被推倒的塑像却再也不可能重建了。
“凭什么?”这是青年唯一情绪激动的事情,甚至激动到让「新王」都十分意外。
“承认她的「将军」身份已是极限,再多的,不可能。”新王语气冷淡且坚定。
“凭什么?”逆着「新王」的命令,青年再度质问。且不说后面的那些无奈的事情,就说蒂卡当年曾击退三个灭国怪物,难道就真的不值……
“她的雕像不是因为灭怪建起,而是因为将炮口指向住民而被承认。”关键时刻,还是房东冷不丁开了口:“这样的雕像,你觉得蒂卡会想要吗?”
“……”残忍的话语淹没了青年的情绪——的确,在最该建起雕像的时候,蒂卡被宫中官员追着打压到抬不起头来,后期被建立雕像更是纯粹的拉拢人心之举。
无言了许久,他低下头,脑海里不自觉又浮现了那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当时那怪物差点就一脚踏平村子,而关键时刻拦在它面前的,正是驾驶着「白帝·观」的蒂卡。
“她很难再做英雄了。”私下里,刀圣还来找过青年喝酒,胡子依旧邋遢:“就算过去她曾保护了住民,但在那场战斗里,她终究曾是我们的敌人。倘若「新帝国」成立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敌人建立雕像……你要考虑他们的感受。”
嗯,是啊,在那么多人战死沙场的前提下,能低调地承认蒂卡的贡献,「新王」真的已经尽力了。
不久后,在宫殿统一的承认下,新的雕像也建立在了广场中央。那是青年的机甲「黑潮·鸣」,造型采取与「白帝·观」共葬火海的简单版,也是一切的开端。
于是在路过那个广场中央的雕像时,青年没忍住抬了眼。
在阳光下,这个黑色的雕像姿势帅气、闪闪发光,下面站满了……
“扑通。”忽地,青年的心悸动了一下。在满目激动的人群里,他分明看见一个执伞的长裙女子——虽然在种种遮挡下他只能瞧见伞面和她的腰身,但那身影分明就是!
“不,你别走!”在众人愈发兴奋的声音中,青年猛地跳下了轿子。
他不断挤开迎上来人们,扯着嗓子请求他们让开,双目紧盯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不断向前。
“请等一下!”而在青年的喊声中,那女子仿佛上面都没听见,一抬雨伞露出长长的黑发,不紧不慢沿着小巷踩水而行。
“哒、哒、哒。”长长的裙子能盖住高跟却盖不住声音,青年追着那个声音,脑子里乱七八糟,却又突然有了很多答案——
怪不得那一战后,「反天」军能得这么多新零件,能这么快拼出机甲。怪不得他们连教官都有了。怪不得老头总是忍不住偷笑!怪不得那群老不死的直到砍头前还坚称是那个女人“卖了国”!
最后的最后,嗯,这次是真的最后了,青年终于追上了那个背影。
他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却在伸出手的时候顿在了原地。
在那个瞬间,他又想起老头喝酒后拉着他絮絮叨叨,满面愁容地说当年蒂卡也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说她热烈、骄傲、待人真诚、做事极有天赋,现在却成了无情的杀戮「将军」。
“轰!”与此同时,那次的爆炸也似乎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当时的蒂卡坦坦荡荡地望着他,脸上是「将军」所该有的从容赴死,甚至某种更深层次的美好笑容。
“扑通。扑通。扑通。”心脏激动地跳个不停,热血涌过青年的全身。他感觉自己被冰封的所有情绪都活了过来,却没再迈开步伐追上去。他就这样站在原地,望着女人踏着同样的步子消失在转角,看着被她踩过的水面不断被密集的雨点冲散,而后扬起笑脸用尽全力对着天空大喊到——
“敬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