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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下一次,再见面又会是相同的场景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明白这个道理,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档中遗忘。

      他倚靠在椅子上,唇角还是那样清浅的笑意,我已经见了太多遍。

      我无法为他做些什么,毕竟我也只是任人操纵的小丑,是提线下不会流泪的木偶,是无法改变定局的变数。

      他承受着整个世界的孤独,也曾用疯狂将这份孤独渲染,最后却只是拿起画笔一点点描绘,勾勒出一个属于我的黄昏。

      我早该知道,我是唯一的变数。

      (二)

      “记者小姐,怎么了?”

      我猛然回过神来,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此刻正关切地望着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将不知何处而来的混乱复杂的思绪驱逐,然后向他微微一笑,“抱歉,苏先生,我们继续吧。”

      我大概是一个记者,人物周刊的专栏记者。原谅我用了大概这个词,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好像这样更加严谨一些。

      他叫苏秋白,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画师,向来以强烈的色差和浓烈的色彩出名,是我这一次的采访对象。

      年轻,俊美,彬彬有礼,这是我对他所有的印象。

      不,还有一点,与其他毫不相干的一点,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风。

      我见过他的不少作品,多是垂暮下的景色,还有极少数奇异瑰丽的人像,据说每一幅都藏着些什么秘密,因此,他还有一个名字:预言画家。

      这总是显得很奇怪,让人很难联系到一起,因为无论从那一点看上去苏先生都该是那种年少有为,只专注现实的人。

      可是恰恰相反,他的画永远光怪陆离。

      “我能问您一些问题吗?”我笑着用笔点了点手中的记录本。

      “当然,不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能见到您这样美丽的小姐嘛。”他一挑眉却并不让人觉得轻佻。

      “您是从哪里获得这些画的灵感的呢?”我轻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茬,尽管他的话使我感到开心。

      “这个嘛,”他透出了思索的神情,“是在真相背后,时间停滞的时候,突然就有灵感了。”

      “时间停滞,真相背后?”

      “是的,那片刻的安宁。”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话,是秘密吗?”

      他又透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浮于表面,颇有些粗糙。

      “不是……啊……大概也是……”他含糊道,“您的问题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

      “我的问题出乎您意料了吗?”我眨了眨眼睛,表示疑惑。

      画师轻叹一口气,脸上浅薄的神色陡然鲜活,“到也不是……只是,您的问题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就像您的人像画吗?”

      “怎么会?那些千篇一律的画作……”

      “唔?”画师的话有些过谦了,我暗想。

      “我的意思是,您,您的问题,很新奇,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

      “啊,没有吧,这不是每一个记者都会问的问题吗?”

      “……大概是这样,”他停顿一下,接着道,“但是您是不同的。”

      也许艺术家都有一套独有的思考方式,我只是笑了笑,不再打算深究他的话,毕竟只是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我就有了太多太多打算放过的疑惑。

      我确信自己并没有采访过这样浓墨重彩的人物,况且这只是我做记者的第三年。在今天的采访前,我们从未谋面。

      脑海中万千思绪的流转反应在现实中只是一瞬,我回过神,朝他眨了眨眼睛,“那可是不行的,毕竟我还要靠这点薪水养家嘛。”

      三年的职业生涯并不长,却也足够让我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样表面配合实则抵抗的麻烦人物了,我竭力回想着过往的做法,未果,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生涩又出现在了我的身上。

      “是是,我一定好好配合。”他温然一笑,不知有几分可信度。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对这次的采访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反正都不重要,我漫不经心的想着。

      “……记者小姐?”

      “嗯?”我猛然回过神来,看见他抱着臂站在落地窗前,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嘴边噙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的意味,我竟连他什么时候离开沙发都不知道。

      他的画室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大楼上,有一整面面向夕阳的的落地窗,窗几明净,寒冬的夕阳将橘黄暖色调泼的到处都是,余晖在风中朦朦胧胧。

      “四点五十六分了。”他抿了唇轻声说道,面目掩在阴影里。

      我伸出手表,五十七分的指针恰好拨动。

      尽管知道他的话大概率是自言自语,我还是忍不住轻声附和,恰巧与他的声音重合,“现在是五十七分,”顶着他讶然的目光,我接着道,“太阳要落山了。

      时间快到了,太阳要落山了。

      我心头一悸,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懂的奇怪念头。

      习惯性忽略掉心底的慌乱,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迎着余晖轻阖起眼睛。

      余晖淹没了我。

       (三)

      有一种虫子,朝生暮死,一辈子只活一天。

      它叫蜉蝣,落尘漂浮在每个角落。

      而此刻,我和画师沉默在夜幕降临前的黄昏。

      “我的灵感缪斯——”他突兀的开了口,“很美。”

      很美。

      我从没说过他对人或其他什么东西有过这种评价。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没待我开口,他轻飘飘的了然的目光就已经望了过来,“回忆也早就褪色了。”明晃晃的拒绝。

      记忆永远是最神奇的东西,它将过去打上一层朦胧模糊,美好的滤镜,愈发飘忽也愈发深刻。像是遥远时光里发黄的旧照片,磨砂玻璃后面遮盖的倾盆大雨,恍如昨日,恍在眼前,此后数年,宛如梦境。

      “她是我的神明。”他喃喃。

      我沉默,点了点头,避开他的目光。

      “您相信宿命吗?”他轻声道,侧脸显露出疲惫的神态。

      “老实说,”我迟疑了一下,“不信。”

      “我信。”

      年少有为的画师眼睛里好像装了另一个宇宙,有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绮丽的山谷,星光摇曳,我不知觉入了迷。

      “我们眼前的世界真的如我们看到的一般吗?”

      “难道不是?”我失笑,生长在唯物主义社会的画师怎么也神神叨叨的。

      “也许吧。”他一撇嘴,转身拉开长桌前的椅子坐下。

      画室的布局很奇怪,也许也是画师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入门两侧是两个柜子,据说是他摆放画具的地方,墙四周挂满了瑰丽的色彩。靠墙左手边有一个长桌,桌前放着一把老板椅,正是他此刻倚靠的。右侧有些空荡,孤零零靠墙一个单人沙发,扶手侧藏着伸出去的桌板,四周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再向外,落地窗前摆放着他的画架,圆木凳上搁置着干透的调色盘。向上,天花板漆黑一片。

      日影昏黄,屋子里没有一盏照明的灯光。

      我的目光不自觉被画架上剪贴的报纸吸引,最上面的引导——“新贵画师的新作《死亡预告函》将于本日在市内最大美术馆展出”。

      “究竟是人活在时间里呢,还是时间只存在在需要中?”话题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偏离向不知名的地方。

      “换句话说,就是以我为中心的宇宙还是以时间自身为中心的物质变化。”

      唯物与唯心,他已经走火入魔了。我摇摇头,没有搭腔。

      “我们生活在一个时间轴里,只有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他微微停顿,扭头问我,“你看过小说吗?”

      “什么?”

      “网络小说。”

      “当然。”我大概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是现在的剧情需要,只出现在背景设定中。遥远模糊的记忆,重叠的光影,她伸出的手……”

      他的喘息宛如惊雷乍响在耳畔,我心下一颤。

      “……都是假的……”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

      “没有未来,我们重复在固定的时间里,做着重复不断的事,然后静止在末尾,按下回档。”

      “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颤抖着抬起头,声音里带上哭腔,目光炯炯看我。

      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半近乎平静的怜悯着他的幻想,另一半疯狂挣脱叫嚣着什么。

      然后我听见熟悉又陌生,漠然的声音响起。

      “是吗?”

      平静下掀起惊涛骇浪,是我。

      “你不信?”

      “啊,这样,毕竟一切都太真实了,就像,就像夕晖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温度……”

      “那么如此,你的记忆,真正的起点是哪里?”他懒洋洋抬眸,好像恢复了开头波澜不惊,游刃有余的模样。

      “在这幢楼下,”我对他微笑,“我刚从午梦中回神。”

      “所以……”

      我打断了他,“苏先生,这代表不了什么的。”

      他直勾勾盯了我几秒,忽然笑了,泄劲倚在椅子上,“记者小姐,我能问你个问题码?”

      我颔首,“您请便。”

      “您今天什么时候开始午睡的呢?”

      “没记时间,只是困倦便睡了。”

      “那您什么时候下班呢?”

      “采访完您,我今天就应该下班了。”

      “是谁叫您来采访我的?”

      “当然是主编。”

      他越问越快,我不假思索。

      “那么请问,主编是谁?贵姓?”

      “主编当然是……”我戛然而止。

      “那么您呢?记者小姐,您是谁呢?”他放缓了语速,轻柔的声音却宛如惊雷。

      我强作镇定,笑道,“记者证上不是有吗?”

      他也只是笑,“淑女的名字怎么能通过那种方式了解呢。”

      我摩挲着自己的记者证,“我是.......”

      我是……

      我是谁?

      匆忙将记者证从脖子上拽下,翻到正面,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旁边姓名处的位置白纸黑字,字字方正,我一字一顿,怕惊扰到什么,轻声读了出来。

      “记者小姐。”

      这仿佛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四)

      我仓促的从画室告辞,脑海中一片空白。

      城市里林立起黑白色块,高楼僵硬矗立遮挡一切生机,霓虹灯不分昼夜,太阳沉下地平线过半。

      马路上车辆来往,一张张平凡而麻木的脸晃过眼前,没有留下丝毫印象。

      他们没有存在的意义,单薄的像纸一样,一吹就散,靠着简单的程序重复不变的动作。

      “那么,再见了,记者小姐。”离开前他的话语又一次在我的耳畔响起,“下一次再见。”

      不对!

      我转身向楼上飞奔。

      四下寂静无声,仿佛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汇聚在这条狭窄无光的廊道,只剩下我踉跄的脚步和难抑的喘息。

      来不及了,我停在画室的门前,透过一侧走廊尽头的窗口,看见时间静止在地平线上。

      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画室半掩的门。

       (五)

      我曾短暂而热烈的爱过他。

      在我意识到一切之前。

      黑暗挟着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重叠的时间,模糊的记忆,只有片刻真实的流动,在程序之下,片刻的空白与喘息。

      我是最孤独的木偶,是水族馆里的鲸鱼,是聚光灯下的小丑,是时光的囚徒。

      我无能为力。

      画师的神明降临在每个黄昏后,我将他尚存余温的躯体拥入怀中。

      他的画室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大楼上,有一整面面向夕阳的的落地窗,窗几明净,目之所及是灰白重叠城市的影子,却有余晖在风中朦朦胧胧,寒冬的夕阳将橘黄暖色调泼的到处都是。

      我半阖起眼睛,任由余晖将我淹没。

      门被猛地推开。

      我轻声低喃,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记起我的名字了。”

      陌生的面孔带着焦急的神色冲过来。

      “我叫余昏。”

      只剩余晖的黄昏,这是我的全部。

      我闭上了眼睛。

      迟来的日落。

       (六)

      “您知道我为什么只画黄昏吗?”

      他背对着我,轮廓模糊在一片温软的昏黄中。

      “对于我而言,这是一切的开始。”

      他转头,对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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