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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荏苒一枝春 ...

  •   “记着啊,以后别再干这种坑蒙拐骗的事儿了,快走吧。”县衙的皂隶将遍体鳞伤的何峥猛地搡到街上,路旁卖炊饼的汉子看也不看继续吆喝,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何峥苦笑着挣起身,勉力躬起腰背慢慢挪步,心里早已将刘七唾了千百遍。当初这个混蛋贪图蝇头小利,执意要独占道旁一包无主的银子,自己苦苦相劝无果,刘七还想以此赎回此前典当的玉佩,交易时却被当铺掌柜识破。他称这是铁胎假银,直接唤了官差扭送二人至公堂。县丞判刘七充军流边,念及何峥是从犯,只打了三十记背花棒小惩大戒。想到这儿,何峥一记狠拳凿在墙上,这世上哪有值得相信的人?信任只会给他带来伤害,曾经在湘西古寨里是如此,如今在孟安亦如此。

      正午烈日灼人,沁出的汗水侵入伤口,令何峥痛痒难忍。他定定神,发现前边有家医馆,想去讨些棒疮药,但是摸遍全身只找到了三文钱,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何峥无奈地捻着几枚铜钱,决定去碰碰运气。

      他小心翼翼地挨进医馆,垂着眸子呐道:“请问……这里有棒疮膏吗?”

      正忙着誊药方的少主头也没抬:“有啊,我们这儿有好几种……”,话音未落,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腊味合蒸的声音。

      “你……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少主竭力控制,还是抑不住声音的颤抖,她赶忙迎出来,正伸出手欲扶何峥,却被不露痕迹地避开。她微微一怔,才想起眼前人离开空桑后因故失忆,早就忘了她是谁。

      明明知道前因后果,可亲眼见到伤痕累累却依旧流浪的何峥,她还是说不出的难过。

      “我这点伤不妨事,搽点药就好,但我囊中羞涩,只有……”何峥腼腆地笑着,摊开右手,排出三文钱,“只有这点钱了,应该不够吧……但我能帮你干活,我很有劲儿……”

      少主心道,你就是身无分文,我也是一定要救你的。她恨不能立时剖白心迹,又怕何峥起疑离开,权衡之下,她缓缓开口:“确实不够,不过我这里正缺个采药郎,你养好了伤,替我采一个月的药,就能抵清药费了。”

      何峥登时亮了眼:“成交!”,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临了又补道:“你真是个好人。”

      不出三天,何峥的伤就痊愈了,且后背肌肤宛然如新,未留一点疤痕。他盛赞少主的医术,诸如杏林圣手再造之恩之类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少主有些难为情:“我给你用的就是最平常的药,是你自己身体好恢复快,别这么恭维我了。”

      何峥不知道的是,她口中“最平常的药”,实乃闻名空桑的玉成膏,是取百花花蕊和千年古柏的新叶晒干碾磨,按比调和静置六个月,再以苔梅朝露化开制成。全空桑只此一钵,少主毫不心疼地给他用了一半。

      之后,何峥开始帮忙采药。日出进山,日落归来,除了采少主要求的草药外,他还可以折几瓣心爱的虎耳草别于发间,兴起时还会在林中高唱山歌,惊起一众飞鸟后笑嘻嘻地道歉。有时提前采完草药,他也爱去东街的的茶馆听书,没钱喝茶就倚在门外听,别人听得尽兴打赏银钱,他有样学样丢几个山果,趁掌柜还没来赶人就溜回医馆。

      何峥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多了些烟火气,自己真的在以一个人的身份在生活,享受着世间的热闹和逍遥。原来和刘七同行时,他总像是被一层障壁隔绝,身边喧嚣异常,回首仍是一身吊影。现在帮少主采草药,却存了十足的兴味与安定,这人间,似乎也不算糟糕。

      这日,及至夜月初升之时,何峥仍不见踪影,少主暗自心焦,在后院踅了数十个来回,方听得医馆门口有响动,是何峥拖着步子回来了。

      他努力躲避少主质询的目光,左手掩在身后,右手摁着开裂的嘴角,沉默良久,嗫嚅道:“我能不能再给你干一个月?”

      “你这是被人打了?怎么回事?谁会和一个采药郎过不去?”

      何峥正欲回答,不料牵动了嘴角的伤,痛苦地“嘶”了一声,道:“我采好了草药去东街听书,正巧那儿有个姑娘在卖糖人,我就想给你赊个糖人吃,谁知……谁知!”,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陡然激愤,“旁边跑出一个肥头大耳的恶霸,要抢那姑娘的钱,我气不过便替姑娘和他理论,没说几句他的家丁就挥着棍子打过来,我为了护着姑娘和草药,不敢使出十分的拳脚,所以……是我不好,草药也被踩烂了……对不起。”

      “我治好你的伤就是为了让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去行侠仗义吗?你不是武状元,更不是救世主,你也没有金刚不坏之身,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你不爱惜自己,还有谁会爱惜你!”少主彻底爆发了,她恼何峥不把安危当回事,恼他不知自己这几个时辰的提心吊胆,恼完了却止不住地心疼。

      何峥被唬了一跳,没想到素日温和娴雅的少主还有河东狮的一面。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绞着衣襟,硬着嘴嚷道:“你那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做人做事凭良心,男子汉行走江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今天若是任那姑娘受辱,我会煎熬一辈子!况且……”顿了顿,他还是选择咽下后面的话,那就是姑娘为感念他出手相救之恩,画了个糖人相送,他捏着糖人一路高歌,因为这是他能送给少主的第一份礼物。

      少主未曾想何峥不仅曲解她的用意,还理直气壮地还口,怒极反笑:“好好好,你都有你的道理,都是我多管闲事瞎操心,既然你不劳我管,那也别在这里干了,请君另谋高就吧。”

      这番话如平地惊雷,震懵了何峥,他瞪圆了眼睛,似乎想从少主的脸上找到些说气话的情绪,可少主抹过头,攥紧双拳,一言不发。

      何峥心底翻波涌浪,脑中闪过无数可能:她是不是骗我?还是她一直把我看作累赘?我觉得在这里好,是不是一厢情愿?但无论真相如何,他现在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离开吧。

      待少主勉强从伤心气急中平复过来时,门口已空无一人,少主暗道不好,正欲追出去,却意外踩到一截竹签。

      是一个已经蒙尘的糖人,满脸灰的何峥开怀大笑,仿佛能涤净所有悲伤。

      何峥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和少主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虽然美好,但在冰冷的羁旅中显得格格不入。何峥想,也许浪迹天涯才最适合自己,无拘无束,无所顾忌。

      可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踽踽独行的何峥总是梦回医馆,他看遍千峰削翠,万壑堆银,车马骈阗,金铺彩绚,还是觉得那个古朴的医馆最称心如意。

      一日夜晚,何峥来到了侍英潭。这是当地人所共知的奇潭,据说其中卧有万年蛟龙,若是诚心供奉祈祷,蛟龙就会一跃而出将人吞噬殆尽,人在蛟龙体内获得神力护佑,便可安稳转世于富贵之家,一生顺遂。

      在何峥看来,这纯属无稽之谈。他褪了鞋袜,在沁碧的潭水里洗脚,觉得有些无趣,他就并起两只脚往头上撩水,身体灵活地左躲右闪。一个人的旅程,总要自得其乐。

      玩累了,何峥就大大咧咧地躺在潭边,望着天边孤白的月亮,喃喃自语道:“如果传闻不虚,倒也挺好,蛟龙能把我一口吃了,然后我就转生去一户好人家,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其乐融融,真好。”

      “那你也就不是你了。”一句轻柔而又不失坚定的话流进他的耳朵。

      竟然是少主。

      何峥错愕地支起身子,少主已经屈膝坐在了他身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何峥惊得有些语无伦次。

      少主莞尔一笑,温柔地凝视着他:“为了找你。”

      “那,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少主抬起头,明映映的眼里盛着潋滟星河,道:“何峥,你相信缘分吗?”不等他回答,少主接着道,“我相信因缘际会,上天既然给芸芸众生牵定了缘分,那就不会轻易抹除,这就是我能找到你的原因。”

      刹那间,好像一瓣花落在何峥平静无波的心湖上,抖开重重涟漪。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握着她的手分享所见所闻,再告诉她医馆才是自己的心安之处。

      “你当时要赶我走,我也不好意思再叨扰你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道不同不相为谋嘛。”话音刚落,何峥就恨不得掌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为了那点一文不值的面子惹怒少主呢?他别过脸,尴尬地抿着嘴,不敢看少主。

      少主倒是更坦荡:“当时的事情我也有错,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你,只是看你身负重伤,一时口不对心,我向你道歉。但我也希望你明白,我不是有意赶你走,只是担心你的伤势,后来你走了,我后悔不已,发誓一定要找到你。”

      听到这样的自白,何峥也愧悔不迭,若不是自己负气离开,少主一个女子也不必费尽千辛万苦。“当时我态度也不好,你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好啦,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何峥声调渐高,透着捺不住的喜悦。

      “我的医馆还是缺人手,谁采草药都没有你采得多采得好,所以,勤劳的采药郎,你愿意回去帮我吗?”少主笑意盈盈。

      “什么呀,除了我你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手啊,我对你还是很重要的嘛。”何峥伸了个懒腰,瞥见一只绿幽幽的萤火虫,看准时机,迅速拢下来,他举着虚握的拳头送到少主跟前,缓缓舒开手,像献宝般托着一点荧光,“好看吧?”

      少主粲然道:“好看!”,随后状似无意地感慨,“你是最好的,如果转世了重生了,那都不是现在的你了。”

      何峥随少主重回医馆,他似乎比原来更快活,采草药也愈加卖力,以至于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这家医馆有个爱唱山歌能干活的少年。后来他也不止于采草药,得闲时也帮着少主理药方打扫庭院,少主怕他太累,提议再招一个伙计,他立时蹙起眉头,不满道:“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还要什么伙计啊,相信我吧。”

      时值中秋,医馆歇业,何峥依然忙着准备月饼灯笼桂花酒。万事俱备,却找不见少主,他满腹疑惑,正欲出门寻人,结果和急冲冲回来的少主撞了个满天星。

      何峥歪着脖子揉脑袋,定睛细看,少主兜着许多明洁的花,宛如一捧香雪。

      “此花唤作共婵娟,有安眠明目之效,我今天出去,就是为了采花,你今晚就可以枕着它,保你安睡到天明。”少主气喘吁吁,“不过,在睡觉之前,你可以捧着花去院子里走走,会有意外之喜。”

      何峥好奇地闻了闻花,没有什么突出的香味,少主所言惊喜是何物,他猜不到,只有期待夜晚快些到来。

      是夜,和少主一同赏月后,何峥迫不及待地回屋取花,在院中慢慢踱步,他左瞧右看,也没发现什么不同。突然,雪白的花瓣发出淡淡幽光,仿佛裹着一层山岚,沉静的花朵无风自动,竟散开馥郁芬芳,许多萤火虫闻香而来,轻轻啄吻何峥与花。点点萤光环绕着他,浑然一派人间银河的盛景。

      何峥的眼睫渐渐湿润,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如此美好的第一份礼物。对四海为家的他而言,一个包子都能让他感恩良久,更何况是这样一份厚礼。他仰起头忍眼泪,娟娟明月笼着薄雾,枕着历历星光。天宫星月不足羡,人间银河情意深。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何峥决定做些什么来纪念这个难忘的中秋。他取了些共婵娟剔出花瓣,又偷偷溜出去拿针线布料,准备制作一个香囊。不过他没想到,十八般兵器他能使得精熟,一根小小的银针却让他手忙脚乱。及至天色微明,他才勉强做好了一个针脚粗陋还略显滑稽的香囊,附带一手浅淡的伤痕。趁少主还没起床,他赶忙将针线放回原处,然后欣赏着小香囊,暗夸自己还算心灵手巧。

      “何峥,采草药啦!”

      “来了来了!”何峥袖了香囊,背着竹篓出门,少主立在庭院里,沐浴一身暖阳。

      “你的手上怎么有伤啊?”少主疑惑地执着他的双手。

      “没什么,昨天睡前擦博古架,不小心划伤的,别担心。”何峥信口胡诌,也不管谎言多蹩脚。

      望着远去的欢快背影,少主情不自禁地叹气,这孩子撒谎都不会,做戏也不做足全套,拉开抽屉就是杂乱的针线布料,再看看他手上的伤,傻子也明白他干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品锅捎来书信,催促少主回家。少主也觉得时机成熟,于是把何峥和自己的身份都娓娓道来,希望何峥和她一起回空桑。

      何峥目瞪口呆,完全没想过自己竟会是空桑食魂,他愣愣地眨巴着眼,呆呆睁睁地问:“既然如此,那我为何会失忆流落民间?”

      少主无奈地道:“当时我在外寻找共婵娟,剁椒鱼头同你争吵,气急了跑去凡间,你在找他的过程中意外受伤失忆,迟迟未归,等我知道一切时,你已经流浪多时了。”

      “那……那个鱼头找到了吗?”

      “哼,他没跑多远就回来了,放心吧。”

      何峥以手支颐,挽起眉毛,他不是不愿相信少主,大抵是还没有恢复记忆,空桑于他而言是一个太陌生的概念,他实在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一切。

      他突然有了些孩子脾气,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少主为何不早些找到他,为何使他在凡间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何峥冷笑道:“口说无凭,你简直像是在给我编故事,我不是黄口小儿,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图谋,或者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我?”

      少主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肩膀,他赌气似的往前一扭,不让少主碰他。少主只得自怀中掏出一面菱花镜:“你自己看吧,这都是我们在空桑的生活,不会有假的。”

      镜中,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闪过,有何峥,有少主,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他看到自己给少主戴了满头虎耳草,看到少主与自己共饮佳酿,看到他和少主无数个相知相伴的日夜。

      这不是梦,这不会是梦,这一切应该都是真的。

      尽管何峥竭力说服自己,但他还是鼓着嘴嘟囔:“我流落在外这么久,你都没找到我,看来我对你也不算重要,你明明知道一切,却现在才告诉我,你……”

      未及他说完,少主就温柔地顺着他的辫子,道:“我一直在找你,可是世间之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找不到你的每一天,我都心急如焚,但绝不是故意晾着你。等我找到你时,你已饱经风霜,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我只希望用我的真心换取你的信任,而不是把你吓跑。”她深深吸气,朗声道:“我对你的情谊,日月可鉴,千秋不移。”

      何峥相信少主,即使过往的记忆一片空白,他也愿意相信。相信在他重伤时伸出援手的少主,相信跨过山高水长找寻他的少主,相信这个许他凡尘星河的少主。

      “我们回去吧,回……回空桑。”何峥微红了脸。

      少主喜笑颜开:“好,我们回家。”

      历尽漂泊的浮萍,最终还是遇见了载着他共赴桃源的潺潺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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