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两厌厌风月

1、香如故（上）

　　萧郎、萧郎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薄幸！

　　她低低的咳嗽，死死盯着通往外堂的门帘方向，那双目含怨带恨。

　　没想到啊，没想到！晚娘我虽不是大户人家的美娇娘，但你萧郎亦不过一个乡间穷教书先生。粗茶淡饭、齑盐布帛，我可曾抱怨过分毫！嫁你不过双年，本以为都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平平淡淡也就过了；本以为你看破仕途、淡泊名利，却万万没有想到你心心念念不忘东海之水，一场贡院秋闱，不过三个月，你就什么也都变了！

　　她像一把坏掉的风箱，干咳的时候，身子一痉挛，空气就在她空洞肺里呼啸，仿佛打着旋子一般，发出尖锐怪异的声音。她下意识的用帕子捂住嘴。仍如三个月前，他走之前一样，她尽可能的压低声音，不忍心叫他听见。

　　竟然不忍心叫他听见！晚娘啊晚娘，你好傻！他回来之后可曾正眼瞧过你？就是这间破屋，你们共同的居室，他都懒得迈进来。你就是咳得惊天动地，他仍然一副空洞冷漠的表情，坐在漏堂里品他的酒，对你闻若未闻，见若未见。他如今可是举人老爷，你不过是他的糟糠之妻。如今你又这般病态，别说相夫教子、就是他的衣食起居，你都无力插手。他没有一纸休书，将你逐出屋门，你就该感激他了！晚娘啊晚娘，你咳咳咳，到如今连血都咳不出来，你真是没用啊！

　　时已入冬城，枯若干柴的她却依然披着秋衣，而今的她手无缚鸡之力，那压在数层箱底的冬衣她无力也无心去翻。

　　罢了罢了，她明白自己熬不过这个严冬，还有什么好争的。早点撒手西归，对他对她不过都是解脱。这样的漏棚，怎能再配得上他的身份。他大可再娶几房，置良田美屋。而今他迟迟未有行动，不是念着旧情，只是怕人口舌罢了。

　　她原本是想寻些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她忘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就瘫倒在地。醒来时她依然伏在地上，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一天还是二天，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撑手想要爬回床上，或许那里会温暖一些，她不想死在这灰土地上，至少她想体面一些。可老天啊老天，纵然这最后的一丝尊严也将它生生的剥夺了去。她终究是努力了半天，居然连坐也坐不起来！“哼！”她竟然笑了，自嘲般。她现在宁愿就这样，不愿去唤那个厚厚帘布之外那个还是她的夫的男子帮忙。索性，她将自己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还是从一个新的角度打量着这间她早已熟悉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里屋。

　　屋梁不高，但上面冻着陈年的冷灰。她身体还算好的时候，曾与他说过，搭个架子想去扫一扫，可当时他就恼了，“你还嫌咳得不够，偏偏要去惹那一鼻子的灰么？”想到他当时的表情，她忍不住舒开了眉。她不美，但笑起来眉间有了别样了神韵。她自小身子骨弱，常卧床，才会发现梁上的冻灰。但那时，尚未恶化到如此地步，她亦有精神好的时候，且能勉强操持家务。更何况那时他也不是什么举人老爷。所以、所以她想，那时的他对她还是有一点情分的。

　　她又将目光移向那二个摞起来的衣箱。都是极普通的木箱子，木材也不是什么好料，却是她的嫁妆。当年，两个衣箱一前一后随她进了萧门。里屋小，寻了半天不得不叠放。两个大大的衣箱里面，没有锦衣玉服，更没有金银细软，不过几尺布帛而已。他却盯着空空木箱，傻笑了半天，“以后我能穿你做的衣，何其幸也，何其幸也。”白天，他在村头的私塾里教书，她便在操持家务，在屋前土墙围的小院养了些小鸡，种了小块的时令蔬菜。累了就回屋中给他做衣改衣，缝缝补补，从夏衣到冬袄，从短衫到长袍。不过一年时光，那原本空空的箱子也就满满当当。她知道她体弱多病，到了冬日更畏寒，不适合做针线，所以冬衣总是提前给他备好。那件藏青的厚袍便是拆了他的旧袄改的，夏末就改好了。他也不怕热，试了试大小竟然就不肯换下了。竟穿去学堂，叫乡里孩子追着他笑话夫子畏寒，他也不恼。看着他满额的细汗，样子比谁都好笑。

　　她仰面而卧，在她笑起的一瞬，两行泪终于从眼角突围，直直地划破太阳穴，没入鬓角。新婚燕尔，他也曾信誓旦旦，他说“晚娘，我定不负你。”

　　她在美好的记忆之海沉的太深，像是溺水的孩子，不知水里有切肤碎肉的利齿，有蜿蜒纠缠的水蔓。任何一种都足以将她撕裂，吞没。既不自救，也不呼救。她把自己当成了不需要呼吸的人，当成了水下的一尾鱼。她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寂寞。他给她回忆竟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她到死念着他旧日的好，以至于她到死都怨不得他今时的无情。她只是恨，她恨她没有时间去陪他一生。

　　她像是被催了眠、下了迷香的人，无声的梦中她不再低咳。淡淡的呼吸，你甚至看不到她胸口的起起伏伏。她似乎要永远的这么睡去，不再醒来。直到梦里，她闻到了淡淡的梅香，冷秀清雅、玉洁无瑕。她从永恒中醒来，却只像睡了须臾一般的疲惫。

　　这梅香，难道是院中的那株？那株他们三月从五里外的山林里移来的梅树？今年早春，他们曾去过那片林子寻梅，她初见梅，却爱上了它的香，它的白。他见她喜梅，三月便又去了一次。此一去，回来就成了泥人。他执笔的手，满是泥；书生的布靴，亦是沾了泥。乍一看，不像教书的夫子，像犁田的农夫。他站在前院，像是不识人间烟火的孩子，小心翼翼的用长衫的下片裹着梅树树干，双手捧着。他竟然捧着一株梅，走了五里！

　　她惊讶自己居然还能闻到梅香，连她自己都以为今生今世再也寻不到那片梅香了。她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但不足以熬过严冬，待到早春的那片香寒。难道是早发的梅？她挣扎的起身，竟也给她挪到了窗口。果然！那株梅，不知何时结了花苞。甚至有一两个已经绽开！

　　“哈”她笑他像个孩子，她自己何尝不像。她竟像忘记了自己早已破败不堪的身体，也忘记她的萧郎已不是当日那个萧郎一般，急急地向那厚厚门帘奔去。她可以不计较他的不闻不问，不计较他的负心薄情，她不管，她只想让他知道他们的梅开了，他们的梅香了！

　　本是小屋，与其说她奔向帘布，不如说是扑向。她重心极不稳，一个踉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带起一阵疾风，门帘向外一突，竟掀开了开一角。她这才意识到，家中有客！她本该看茶侍客，此刻反而踌躇起来，如今她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病态样子，他还愿让她见外人吗？他人眼中，他贫贱富贵守着病妻，不离不弃。却不知，他今日守着是不给她请医看药，他嫌她缚手缚脚，守着她是盼她早死早好！

　　这门帘何其的厚重！这一步何其的难跨！她哪里还有气力，只听得堂内有人话语。

　　“夫子一朝中举，前程似锦啊！以后飞黄腾达，还望看在彼时我为夫子说过亲的份上，多多照应。”

　　她听得出，说话的是谢婆，当年，就是她给他们说的亲。

　　“哪里哪里。”

　　“可惜晚娘她啊……”谢婆话里带着惋惜，又边说边抬起眼角察人神色，那一脸痛惜顿时变的虚假可憎。当她说到“晚娘”二字时，那手无缚鸡之力男子，竟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张惊惧的望向那隔断里屋帘布。

　　被他这么一看，她竟慌了神。像是偷听被发现的孩童一般，急急的背过身去，隐在帘后。他怕什么，怕我出去揭了他的秘密不成?怕我出去指证了他的薄幸寡情不成？哼，她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仿佛做了亏心事的是她。兼又听到那带着虚腔的谢婆说道：
　　“夫子还年轻，可曾想过再娶一房。晚娘她为人大度，想是不会介意的。夫子何必再拘小礼。更何况，他日走马上任，家中始终要个能照顾得来的女眷啊。”

　　谢婆见听者默而不作声，心里不竟嘲笑，这么多年，读书人还真能装清高。进屋半天，也不看茶侍客，天又冷，她若非受人之托，根本不想在此久坐，索性一下子把话说白了。
　　“乡长家的有女，年十六，正是如花似锦的好年华。能织善纺，举止得体，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十里八乡的，我谢婆可没见过第二个。”

　　晚娘脸上笑开了花，她知道有人心里肯定也笑开了花。她无声地笑着，竟有两片红晕攀爬上她苍白的脸颊。该来的总是来了。萧郎啊萧郎，你做梦也料不到你会有这一天，连乡长都巴不得和你攀亲！

　　“夫子？夫子？”谢婆见说了半天，此人却面无表情、闻若未闻，他到底摆得什么臭架子！心中不觉有些闷火，脸上却笑呵呵的：“这是八字画像，夫子要觉得还过得去，差人来知会我一声。今日叨扰，还请海量。”说罢，做了小礼，人就去了。

　　没念过书，不识字。但嫌贫爱富，晚娘不是不知。人情冷暖，她不是不明。只是她一直以为他是是个安贫乐道、不求富贵的普通教书先生。她亦不是渴望锦衣玉食，风华荣光的女子。她喜欢为他做衣补衣，喜欢他陪她踏雪寻梅。那些廉价的快乐，在她心中分毫不输富贵荣华。偶尔他会执着她的手教她写他们的名，偶尔他会哼一段小诗，虽然词义她不明白，她却喜欢他清淡柔软的嗓音。他应该是最远离些污秽的人，没想到，他今时今日他却站在最中央。萧郎啊萧郎，你此刻做什么样子，摆什么架子，你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尤甚谢婆，有多恶心我吗？

　　她一口气呛了上来，忍不住竟又低咳了起来。她极力的压低声音，甚至用双手死死的捂住嘴。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死，只要能止住这该死的咳嗽！她不要让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她死也不要他可怜她。他若无情就让他无情到底！若是在没有一分情谊，求得十分的怜情又有何用？

　　良久良久，她好不容易压住了咳嗽声，下意识的她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提了上了。因为她不知何时已有人走到了她身后！她的夫负手而立于门帘前，却也始终不伸手去掀那帘幕。他们之间隔着厚重的粗布！

　　良久良久，她听他叹了口气，他亲和地唤她的名，轻柔地问：“晚娘，你都听到了吗？”

　　她没有回答，双手依然死死的捂住嘴，她决不允许自己再发出任何声音。她不能自救，也决不呼救。晚娘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起来。萧郎啊萧郎，你竟如此残忍！今时今地，你还想怎么样？难道要我跪着哭着喊着求你不要再娶? 难道你就不能再等等，我很快就会咽气，你就不能不要再这样的残忍的抹杀的我们过去？你就不会痛吗？铮铮地，两行泪。她似是绷到极限的弦，他似是拨弦的人。若是琴人知道，弹指间弦会断，他还会舍得下手吗？还是为了一段名曲佳话，纵是琴毁人伤，也要谱一曲惊天地、泣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