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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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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一通常是医院一周之中最繁忙的日子,周六,周日生了病却没专家看的患者,住院病人周末积攒的各项检查,如CT,预约B超,核磁共振,抽血化验,等等,一并都会在一周的伊始蜂拥而至。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让整个医院看起来颇有人口即将爆炸的恐怖观感。
好容易到了午休那让人可以踹口气的时段。徐冉端着饭盒在科室长廊最后的拐角吃饭,猛不丁有人拍他的背。
拍下去的掌力不小,徐冉动了一下屁股,背对着拍他肩膀那人。
“嗨,吃独食呢?快给哥也分享分享。”哥长哥短的,徐冉世界里,只有一个人会这么死乞白赖没脸没皮。
徐冉冷笑一声,“哟,我哪里又添一门子哥哥,”转头,斜着眼睛,从头到脚又打量方纳言一番,“你该出院了。两只腿都好利索了。”
方纳言双手举白旗的说,“好好,别老提这个好不好?”
“难不成,你还真想把医院当家不成?”
方纳言听他这么说,嬉皮笑脸在徐冉身边坐下,“别赶我走,我自有我的打算。”
徐冉吞了一口饭,默默想,这真是奇怪的家伙,你说他一副无赖流氓的做派吧,他却口口声声说,他也是什么心理学专业毕业的。说他出身显赫吧,又从来不见他说的那些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前来医院探望;但若说他孤家寡人吧,科里却不停接到上方的招呼,要求好好关照三十一床病人。
大医院骨外科单间病房,这对医院来说并不是区区一个病房,被一个每天只把这间病房当疗养所的人这么占着,意味着每个月二十万以上的隐性收入在慢慢流失,而院方不但没多说一个“不”字,而是为这人大开方便之门,这个方纳言,果真背景非同一般。
“你有什么打算?”徐冉只是看着自己碗里一颗颗浸了油渍的米粒。
“我想写部以医院为背景,以徐医生原型为主人公的小说,你说怎么样?”
方纳言双眼倒是烁烁闪亮,徐冉却差点喷饭了。
斜睨身边人,开什么玩笑。不客气的,徐冉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改行当作家了?你能写吗?是那块料吗?不要以为认识几千个汉字,就能糟蹋我国几千来积累的伟大文化,就能糟蹋作家这个职业啊。”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徐冉对人一般没这么尖酸刻薄,对方纳言态度却一直都这么不客气。
方纳言没计较徐冉的态度,而是笑呵呵说,“不好意思,这也算我的正式职业吧,我靠卖字混饭吃。”
徐冉又差点喷了。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正经职业,并没有徐冉之前想的,靠家里人养活那么不堪。这一发现又远远超出徐冉意料之外。
他撇着嘴巴说,“那你就好好写吧,写什么我自然管不着,不过可别以我为原型,我没什么好写的。每天上班,下班,回家睡觉,生活就这么简简单单两点成一线,医院吗,大归大,对我来说也就是骨外这么大。”
“真的?为什么我觉得可写的东西多了。医院的光明面和黑暗面,医生对患者的态度和患者对医生的态度,这里每天都有新生命诞生,又有生命消逝,还有你,徐医生,一定有人爱着你,你也爱着别人,每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也许平凡也许不平凡,”
徐冉听这家伙轻描淡写说什么光明黑暗面,爱啊不爱的,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题,胃部一下子猛然缩成一团,顿时对手里端着的饭没了食欲。本来他觉得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漫无边际聊天就够荒谬,而且他也不喜欢那种被人好像窥探到私密东西的感觉,他赫然站起来,对方纳言点点头,敷衍说道,“我口干了,要去喝点水,有机会再聊吧!”
说完,转身,匆匆忙忙走了,留下方纳言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看着被一簇和煦阳光披靡的徐医生背影发呆,“我是不是戳着你什么了,走的这么急?”方纳言喃喃道。
徐冉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这才到水池边把碗洗干净,又走到医生休息室拿杯子,一帮人正热火朝天聊天。一见徐冉进去,连忙喊他过来吃水果。
徐冉看见科室年轻医生和护士都在,就过去拿了一根香蕉,默默站在他们后头听了一会儿话,都是些八卦内容,他听着觉得乏味,捡个大家一团高兴没注意他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看见这时候护士站没人,就坐在病历车旁的桌边,喝水,一手从病历车里抽出自己分管的病人病历,准备利用饭后这一段把病历都完善起来,这时听见有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徐医生,这么敬业啊,连午休时间都利用起来?”
说话的是创伤外科护士长黄秋燕。
徐冉从医生休息室撤走之前,大家八卦的主角就是她。
徐冉抬眼看她,将近三十岁的女人,很消瘦,皮肤不白,凤眼,高鼻,模样很是娇俏妩媚,他笑了笑,“护士长怎么有空过来?”
“我找你们护士长没找到,这不,恰巧看见你了。吃饭了吗?”
“吃了。”
“正好,我这有咖啡,留给徐医生喝吧,喝完了,我再给你送。”黄秋燕说罢,往徐冉眼跟前推过来包装甚为精美讲究的一提咖啡。
徐冉愣了一下。
他睡眠不好,咖啡这东西他万万是不敢沾的,而且家里吃的喝的什么的他都不缺,但盛情难却,他连忙笑着起身说,“那太谢谢护士长了。”
“不谢,不谢。有空的话,到我们科去坐坐,我们科那些小护士啊。对徐医生可仰慕了!”黄秋燕咯咯笑着说。
徐冉尴尬笑。以为黄护士长说完这些后转身就会离开,可她却拖了一把电脑椅,挨着他坐下。
徐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并不是他有多么反感身边这个女人,而是不明白她此番的用意。
在这个地方,没有利益关系,徐冉想不出来和黄护士长有什么可说的。
而且,这女人身份不简单。
她是SH泌尿外科许主任的情人。这在SH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对于一个守着一个已婚男人,把青春都赔进去的妩媚成熟女人来说,她在众人眼光里活得纵然活得多么有滋有味,自由自在,论到底,还是一个悲哀的人物。
三十岁还不嫁的老姑娘。
靠男人裤带爬上去的小护士长。
靠脸蛋吃饭的,青春渐渐消逝的小三。
“徐医生多大了?”
“二十二。”
“年轻,真好。”黄秋燕手托着腮,幽幽叹气,看她惆怅的眼神,定是勾起她的什么回忆。
病历是无法静下心来修改了。徐冉只好非情非愿的,陪这女人东扯西拉聊了好些。从护士站走过的医生护士都不免好奇的,鬼鬼祟祟往他们这边望过来,又迅速把躲躲闪闪眼神避开。
如果黄秋燕不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自然不会招致这样暧昧而又讥笑的背后目光。徐冉若有所思想。
“什么时候到我家去,我做家乡风味菜给你吃。”
“嗯,好的。”
徐冉虚应道。他当然不会去。当然也知道,人家也未必真心邀约。
“你天天吃食堂,腻的话,我带好吃的,自己亲自下厨的饭菜给你吃。”
“嗯,那太好了。”徐冉揉揉肚子,皱起眉头,“说真心话,食堂的饭菜真难吃,我都吃怕了!”
作为一个大医院的护士长,笼络人的手段当然有的是。何况这女人不仅要栓一个成功男人的心,还要栓那个男人的胃,想来她的手艺自然不会差。
徐冉忽然想起,可惜,自己没把那个男人胃栓住,倒是被那个男人把胃栓住了。
可惜,自己还不知道那个男人有什么样的心,倒好像被那个男人把心给栓住了。
真是失败到一塌糊涂的人呐。
当徐冉发现和黄秋燕聊了一中午,人家真对他没任何企图打算,他才终于敢认定,那女人一定很寂寞。
寂寞到看见一个对她没有什么恶意的小医生,也忍不住过来搭讪示好的地步。
偌大一个医院,连一个真心朋友也没有,连和她睡觉那个男人的所属标签还插在别的女人名字-----某某某的老公。也确实够凄惨!
那我呢?看着黄秋燕眼角浅浅但却细密的皱纹,徐冉心里泛起兔死狐悲的心绪。
现在我还年轻,再过十年,我的心情还能像现在一样安宁吗?那男人还能像今天一样的对我吗?我会不会也像眼前这个眼神虽然妩媚但掩不住寂寥空洞的女人一样,寂寞到无处排遣呢?
下午的手术,他仍然当胡波的副手,中午没休息,加上遇见个和他同病相怜的黄秋燕,无端又添了一些堵堵的心思,结果他不小心,被锋利手术刀划破了手。
起初没觉得疼,只看见手套里面一下子泛出鲜红的颜色。
徐冉捏住手指头根部位置止血,见血依然汩汩往外在流,只好对着正悉心对胡波进行指导的李阳老师说,“老师,我有些不舒服,想先下去一下。”
李阳停下对胡波的指导,望了望徐冉,眼睛里的东西不言而喻,徐冉管不了那么多,点点头,匆匆忙忙下了手术台。
急匆匆走到骨外科自己的柜子,这才脱了手套,把血肉模糊一片的几根手指头放在柜子里头存着的碘酒瓶子里,这才觉得那股子凌厉的疼劲啊,也怪不得大家都说,十指连心。
划着的地方是右手食指,无名指,中指,斜斜长口子,把三根指头一并划拉出深深的一长溜伤口,连肉带皮的,他走到治疗室,给自己处理伤口,万幸就是,那把伤他的手术刀还没上病人的身,否则麻烦就大了。
但愿这段日子余江中别到他那儿,不然又有可以唠叨的话题了。他去注射室找相熟的护士给他打了破伤风的针回来,没在休息室呆两分钟,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李阳老师走了进来。徐冉下意识的,把自己被白色纱布包扎的手指藏在牛仔裤的兜里。
李阳老师在他坐着的休息室床边坐下,样子很严肃。
开门见山的,“徐冉,我想和你谈谈。”
“嗯。”
“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要说徐冉对老师一点意见也没有的话是不可能的,他也没有那么圣母。但是他对目前和李阳老师疙疙瘩瘩的关系也无能为力。
“没有。”徐冉垂下眼皮。
“哦。”李阳顺势在徐冉身边坐下。“那就是我多心了。可我这几次看你上台,情绪都不高哇。”
徐冉和胡波同级的,一起分到骨外,可是现在只能在台上拉拉钩打打胡波下手,任谁也开心不起来吧。
他心里很清楚,老师如果想和他谈什么的话,一定有他更深层的用意在,徐冉知道按一开始科室上级的考虑来说,本来顾教授是他的上级医生,是他厚着脸皮跟着李阳老师,现在老师心意已定,若再继续这么没眼力价的和李阳老师和胡波耗下去的话,终究也没多大意思。
“顾教授一直都嚷嚷着,人手不够,还总找大主任抱怨,我把你抢走了。主任昨天还找我谈话,说我这样做不妥当。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拗不过他们。再说了,你跟着顾教授,发展会比跟我好。”
徐冉刚才隐约感到李阳老师若开口说话,一定要赶他走。现在听老师的话虽然说的怪委婉,但把他逐出局的意思已经在清楚不过,饶是他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可能再说一个“不”字。
“也好。”他没看老师的眼睛,垂着眼皮,只看自己的脚尖。
李阳站起身。拍拍徐冉肩膀,如释重负的,“有什么业务上的问题,尽管找我就是。”
“嗯。好,谢谢老师。”
徐冉坐着没动,李阳转身慢慢走了。其实,在还能看到老师背影时候,徐冉心里清楚,不管老师多么不喜欢他,但还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也许算得上SH最善良最正直的医生。如果此刻能喊住老师,把他家里的情况讲给老师听,那自己所处的劣势一定能扭转过来。
可是,他还是默默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让老师那么走掉了。
因为。因为他不想贩卖他的过去博得他人的同情。即使他不是个好人,但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已经成了徐冉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唯一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