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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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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的名字里挨个城字,其实不如说是县,只是因为侨胞的投资建设,一个被小山丘环绕的县逐渐兴盛起来,一来二去,人口也就多了,于是便不再叫桐县,改名叫桐城。
人口多了,经济发展的也还算不错,发展方面却到底没受重视。像什么地铁,到现在也没给安排上。所以秋非和宋满在临市机场下了飞机,只能请人载他们过去。十二年过去,这座沿海的小城市好像也没变多少,又好像变了挺多。
八月,台风逼近,远处的天幕显出倾颓的景象,空气闷热的令人窒息。地上,车辆驶来驶去。新建的高速公路投入使用了。绿化带也设立起来了。但两边,一些砖砌的民房仍顽固的留着。一些人家在自用的宅基地建起了洋房。
秋非回过头,宋满正埋头细读着手中的文件。眼前人戴着金丝眼镜,睫毛微垂,随着,时不时微微抿唇,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但他很快就察觉到秋非的目光,好像总是为他留了一寸目光,他抬头,微笑:
“怎么了。无聊了吗?” 秋非摇摇头,在男人柔和的目光中软化成一只小猫。
“怎么还在忙。回国前没弄完吗?”
宋满安抚的笑了笑:“只是还有一些工作要交接。我也不想之后再因为这些麻烦事,少了和你相处的时间。”顿了顿,又问:“还好吗?回到这里。”
秋非望着他难掩忧色的神情,有点开心,又有点无语,叹了口气说道:“早没事啦。反正跟他们也断绝关系了,这次回来也是应老师的请求。”说完,还撇了撇嘴,一对梨涡若隐若现:“而且不也正好给自己放个假吗。你看看你在国外,整天忙来忙去的也没个人影。”
宋满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他知道这人不过是在变着相的关心他,对待不熟悉或者无趣的人,秋非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前边的司机只以为他们是哥俩好,时不时也跟着拌几句嘴。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行李早已托人送到他们在学校附近买的房。他们打算先往曾经就读的高中看看。
时光好像在眼前的学校暂停了。路边的摊贩,有的离去了,新的来了,有的孩子接了父母的班,就在路边乐呵呵的忙活着。过去爱吃的煎饼果子还是一样的香味,老板每次把一份装在两个油纸包里,他们过去经常买上一个分着吃。
又新增了一名保安,是一名中年男人,挺着不大的啤酒肚,叉着腰偶尔提醒下开摩托车接送儿女的家长。以前的保安也还在,两鬓斑白,好像又更佝偻了一些。
秋非和宋满走到保安室后,递上自己的名片,然后在窗台等着。保安大爷放下手中的杂志,又带上老花镜,然后用颤颤巍巍的手接过名片:“您——您就是校长特别请来当保健老师的心理学博士?!快进去吧,孩子。别让校长等久了。
本来有些严肃的一位老人,一下子把脸笑成了向日葵。大抵他们这一代人,总对读书好的人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也因为眼前两个青年还都长得斯文俊秀,又听说都是他们学校走出去的,更是越看越喜欢。
两个人走在校园里,虽不敢像在国外那样手牵着手手臂却还是越贴越近,偶尔擦一下肩,一转头却闯进另一个人的眼睛里,一池秋水,涟漪不断。
校长室还像从前那样,落在教学楼的最上方。据说是最开始的校长为了方便看学生才这样设置的。
夕阳在乌云的裹挟中夹缝求生,秋非和宋满踩着楼梯。夏天的太阳,即使是余晖晒在人的背上,也有种漫不经心的刺痛。他望着身前的影子,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囫囵的夏天:父亲扬起的手臂,母亲失望的眼神,还有老袁脸上无能为力又苦涩的笑,钻进的拳头,流血的掌心……一幕幕场景闪过,最后竟落回到路灯下宋满的眼睛。老去的路灯,年轻的眼睛,被他发现后还一闪而过的心虚。
到了顶楼,老袁正在栏杆边,手撑着腰,望着楼下三三两两回去的学生。岁月优待温厚的人,这句话放到他身上倒也不算出错。初中时他担任秋非和宋满的班主任,春天带着他们到附近的水库钓鱼,秋天带着他们到宿舍楼上废弃的教室玩博饼。后来初中部和高中部合并,老袁恰好要退休了,又被返聘为合并后的桐城一高的校长。
听到脚步声,袁益转过头,眉头在一开始仍不自觉地锁着。看到是他们,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啦。”还像以前一样熟悉。说完后就领着他们往校长室里走,招呼着他们随便坐,然后坐在沙发上开始给他们泡茶。新添置的茶杯一看就是他的品味,小小的,被做成了马克杯的形状,上面印着雷锋的漫画大头。
秋非、宋满紧挨着坐下。老袁看了,撩了撩眼皮,也不说什么。三人一时沉默,都手握着茶杯慢慢的品。宋满望着眼前氤氲的热气,似乎是出了神。
最后是老袁先开的口。他清了清嗓子,道:
“没想到你们会再回来,还同意我的请求。当年那事,秋非,我知道你的心中不可能没有芥蒂……”
秋非不语,继续小口小口抿着手中的茶。反倒是宋满立刻虚握住他空闲的手,目光昭昭然地凝视着老袁。袁益立刻笑了,有些调皮的笑。
“嘿!你还怕我吃了他不成。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手心手背都是肉。还记得老师当年在课堂上说过的吗?没有一个真正的老师和父母会想害自己的学生和孩子。如果有,那他们便不配为人师表、为人父母。”
他停了片刻,又欣慰的笑着看向秋非。
“我知道你能答应过来。便是已经释怀了。尽管过往不可避免地会在人的心上留下烙印。老师也没资格请求你原谅自己的父母。只是今后,你和宋满,万万要支持彼此,互相扶持,一生相守。”
一会儿,他的神情严肃下来:“老师知道,你们都是优秀的人才,呆在国外或许有更大的作为。但请你们回来,实在是想请你们……帮帮十七班的那几个孩子。看到他们,我仿佛就看到昨日的你们。都因生活而遍体鳞伤,被迫披上一身尖刺。”
秋非和宋满点点头。在之前的邮件联系中他们也有大致了解过情况。
眼前的老人,是十二年前他们连夜出逃后唯一坚持发短信、打电话慰问他们的人。况且就算不念这份恩,他们也想尽己所能,给这座小城,给这封闭的世界带来一些变化。
片刻后,秋非终于开口:“也要谢谢老师的支持,没有您的配合,我的设想一开始连框架都搭不起来。”十五岁那年他和宋满坐了一天的火车到G省,天地茫茫,举目无亲,好在宋满传说中的爷爷派人来接了他们。此后他们便在当地一所公立学校入学,一路参加高考,考研,出国。秋非在国外一直攻读普通和教育心理学。宋满则在他爷爷的要求下修了工商管理学硕士,此后接管了他们家在国外的一所分公司。这次回国,他不仅辞去了职位,还向爷爷坦言自己已经靠炒股和分红积累的本金做了不少投资,得到的收益已经足够支持他们今后的生活。
秋非此次前来,既是因为答应了袁益的请求,又是为了实现自己少年时代以来的夙愿。
十五岁之前,他有着至少在常人眼中足够幸福的家庭,严父慈母。十五岁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发现自己对女孩毫无兴趣,反而是更能欣赏男孩子的面容和身材。困惑又惶恐的他在搜索引擎上一字一句的打下诸如“我是男生,发现自己不喜欢女生怎么办”之类的问题。然而,迎接他的不只有网上铺天盖地的“伪娘”“变态”。还有来找他借作业的邻居异样的眼神。这之后不知怎么就传出了“秋非是变态喜欢同性”的流言。甚至有人在课间跑到广播室只为大喊一句“各位男生们要保护好自己啊,各位女同学更是要保护好自己的男朋友——小心被秋非抢走哦!”
事情闹大之后,宋满立刻跑到广播室堵了那个拱火的人。他单手用力的把那人的身体怼到墙上,那人也还是笑嘻嘻的,梗着脖子:
“怎么,我说的有错吗?他就是变态,白白嫩嫩的个死伪娘。我不过是在替天行道,让大家都看看这男婊子清冷的皮下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还语重心长的追加道:“你也要离他远点呀。不然小心被他传染了。”
之后,宋满面无表情的打折了那个嚼舌根的人一条腿。
但随后不久,他和秋非就被叫了家长,他还好,父母去世后就一个人住在桐城。但尽管老袁面色愠怒、据理力争,当时的校长还是面带愧色地告诉秋非的家长:因为一些关于秋非的不好的传闻,学校的学风受到严重影响,可能需要秋非转学,或者休学一年。
那名校长也是带着眼镜,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一名儒雅的中年人,却开口说: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请这位同学的家长将他带回家进行严厉的批评教育。”
在这之后,秋父秋母便明白了一切。秋父即刻暴怒,扬起手来声称要现场打死自己的儿子。老袁拼命抱住他的腰才阻止住。秋母尽管没说什么,却还是失望的盯着秋非。
也是宋满,用自己清瘦的身躯死死将秋非护住。
这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听说秋父秋母很快有了第二个孩子,听说他们将他看的很紧。但也仅仅是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