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雪》苏晚意

1、冬日雪

　　我死于一场车祸，灵魂游走于人间数年

　　黑白无常说我执念未了，不能遁入地府，他们给了我一枚护身符，准许我留在这世间七年

　　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我忘了又忘，只记得青山绿水，繁花巷口，我要等一个人

　　他叫林霁

　　我附身于一尊石像之上，在一间破旧的小庙里
　　其实，这空落落的山，一点都不好玩儿，一年四季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九重天上的老神仙懒得理我，索性就由我混吃等死
　　我白天下山游荡人间，等到夜幕降临就去邻居狐仙家偷茶喝，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我在这间寺庙等了一年又一年，从山花烂漫到冬雪飘扬，从夏日荷花到秋风桂子，连住持老头儿的胡子都从青丝熬成白发

　　他始终没有来

　　又一年，春三月，上巳日

　　雨后初晴，峭皂江寒，前来进香的香客被上山的路困住了双脚，所到之人寥寥无几

　　我躺在房檐上，泥土裹挟着山茶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听着凡人一步一叩首，虔诚祈祷

　　世人常被七情六欲所困，故而寻求神仙庇佑。我有些不忍心他们失望而归，想尽办法助其达成心愿

　　香火缭绕之中，菩提树下有个奇怪的男人

　　与大多数香客不同，他兀自在树下坐了一天，
　　清瘦的身形，清冷的目光，手腕上系着红绳
　　指尖的火星忽明忽灭，任风将衣襟吹得缭乱也不管

　　我望着他出神，总归与我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

　　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能看见他

　　有时是雾气弥漫的清晨，有时是阳光落在屋后的傍晚，再到星光充盈的黑夜

　　我看着他眉眼温柔，看着他盯着指尖熄灭的烟头发呆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走进房间，其实旁人看不见我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他还是喜欢老物件

　　靠近阳台的黄花梨架子上放着我的照片，黑白照片中女孩笑容灿烂，脸颊处两只浅浅的梨涡，依稀还有十七岁的影子

　　他站在书桌前捧着照片，伸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老婆，对不起啊，今天回来晚了，路上有些堵车”

　　“碰上有一个卖山茶花的老奶奶，她一个人拉着一辆小推车。我见她辛苦，就买了一大束。老婆，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

　　“还有，那家馄饨店也重新开张了，换了新老板，她家馄饨做得一点都不好吃。我尝过了，就不带你去吃了”

　　“今天发年终奖了，老板说我干活积极，特地给我涨了工资，我把它们全存在银行卡里了，等攒够了钱，我就带你出去旅游。到时候，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老婆，马上过年了。祝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我有些恍惚，照片逐渐变得模糊，破开雾气，男人的影子逐渐与林霁重合

　　我记起了一切，还有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林霁
　　那抹刺眼的红，我只觉得周身彻骨的冷

　　林霁没能活下来，癌症，活不长的，医院下了最后的审判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经抢救无效死亡

　　林霁，你骗我

　　自此，我又成了孤身一人

　　千禧年冬，我辞去了老家的工作北上

　　两个人挤在二十平米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夏天的蚊子多，叮得我满身是包，林霁就一手搂着我一手给我扇扇子，直到天光大亮。冬天更难熬，散发着霉味的房间灌着冷风，他就找来废弃的纸箱子堵住漏风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哭，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红了眼。

　　那时候刚来北京，工作四处碰壁，为了省钱，我们一周七天有五天都是吃方便面度日。

　　林霁心疼我，变着法儿地哄我开心。北京最冷的一年，我俩坐在狭窄的小店内，白炽灯传来滋啦作响的电流，一碗热食化解了冻得发僵的身子。

　　我看着对面狼吞虎咽地林霁，忍不住问道，

　　“喂，林霁。这是馄饨店，当然是馄饨最好吃了，你怎么那么喜欢吃皮蛋瘦肉粥啊？”

　　“你不觉得味道很奇怪吗？”

　　林霁一副揶揄地姿态看着我“就属你嘴挑，我这叫不挑食”

　　我撇撇嘴“哼，粥里面加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想都毛骨悚然。”

　　林霁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笑，真拿你没办法

　　后来，我俩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换了大房子，买了一辆小轿车。他知道我一直想出去旅游，塞北的黄沙滚滚，江南水乡的温柔妩媚，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落日下的海潮，开满山茶花的山谷

　　不过，林霁越来越忙，一出差就是半个月，我俩聚少离多

　　直到他倒下的那天，我还远在上海，这是我们在北京的第七年

　　门口的松树上盛着厚厚的雪层，城市的憧憧灯火与车流相映

　　今年的冬天很冷，比那天更冷

　　昏黄的路灯之下，雪落得越来越快。我坐在街角那家老式馄饨店内，一碗馄饨，一碗皮蛋瘦肉粥，搪瓷杯底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笺

　　那是林霁的信，我在照片的背面发现了它，上面印着黑色墨水的笔迹依旧锋利

　　“弥弥，别回头”

　　“千万要记得”

　　夜里的冷风迷了眼，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粥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又涩又苦

　　“林霁，你又骗我，皮蛋瘦肉粥一点儿都不好吃”

　　“真的，一点儿都不好吃”

　　林霁，你看，北京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