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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   ─GlOOMY SUNDAY─
      黑色星期天(7)

      黑杰克顺道的绕去市区,到平常合作的特约药局把预约药品的帐目结清之后,
      回到熟悉的海岬小屋已经是入夜12点多,灿亮的车灯照印着一个勾着脚坐在
      前门阶梯的修长身影。

      『你怎么还不睡?这里晚上跟白天的温差很大,很容易着凉。』
      黑杰克微皱着眉头看着倚靠在木柱旁,手上拿着爱尔兰Guinness黑麦啤酒,
      身旁还散落了2瓶空罐,脸色却丝毫没有任何晕眩迷茫的男人。

      『睡不着,喝点酒顺便等你。』拿起手边仅剩一罐的纯黑色罐身,递给黑杰克,
      『要喝吗?』

      黑杰克无言的接过,瘦长的铝制罐身散发着微微的冰凉,
      他将手上的桃色木箱随手放置在阶梯上,右手食指一下拉松胸前的领结,
      顺势将大衣披挂在台阶的手把,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扯下白衬衫胸前紧束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用平常总是拿着锋锐手术刀的指尖利落的勾开罐面的拉环,
      细致柔滑的泡沫瞬间从开口涌出,他随即用嘴唇抵住前端,
      往喉间灌了一口,指腹轻抹微沾黏着泡沫的嘴角。

      真的是怎样都看不腻呢。

      他这付先前的自己,
      怎样都没办法想象有一天竟然会在面前真实上演的,
      完全不为人知的样子。

      奇利柯用单手撑着下巴,专注的留意着他的每个小动作,
      不管是出于惯性或无意识,或是多么平常的举动,
      都还是让自己像研究完全未知的情境一样新鲜。

      『刚刚那个女孩在车上,问了我ㄧ个奇怪的问题。』

      『喔?』奇利柯将整个背都倚靠在阶梯把手的木柱上,随意勾起的双脚轻微的摇晃。

      『她问我你晚上睡的好不好。』

      『呵。』低沉的喉间哼出一声轻笑,将手中已经剩三分之ㄧ的金黄麦色液体一口气灌尽。
      空气里瞬间扩散起焦糖的甘甜和麦芽浓郁的回香。

      『而且她见到你之后,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

      『当然会冲击。』细长而骨感的手一下使力就将罐身捏扁,
      『我想她压根没想过会再见到我。』

      他将手摸进深蓝刷色单宁裤的后口袋,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黑色真皮短夹,
      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已经满布了细微折损的照片,拿到黑杰克面前。

      『最右边笑的很灿烂的就是她,中间那个没什么笑容,也没啥头发的就是我。
      那时觉得医生就应该随时看起来精神抖擞,也不该花太多时间在整理头发上
      ,所以总是理个大平头。』

      那张照片里总共有8个年轻人,笑的爽朗或率直,或只是上勾浅浅的微笑,
      有些互相勾撘着彼此的肩,或只有彼邻的站着,奇利柯和2个臂上别着大红十字臂章
      笑的稚嫩的年轻人表情严肃的蹲在前排,今天下午才刚照面的那个叫绫夏的女孩,
      当时还是一头俏丽的短发,脸上稚气清新的笑意更深,
      亲昵的勾着一旁也挂着温暖微笑的年轻人。

      『这张照片里的人,除了我跟她之外,其它都不在了。』
      奇利柯的声线非常的平稳,宛如一片死寂空转的回音。

      『不在了?』黑杰克稍微的捏紧照片的一角,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都死了。』奇利柯说完从胸口轻到没有声音的倒抽了一口气。

      『站在我们后面那五个人,那天正要跟着MSF(无国界医生组织)(注1)
      去内乱冲突不断的刚果民主共和国(注2)进行人道医疗援助,
      最左边那对男女是一对夫妻,先生是韩国人,
      跟长期在我们教学医院担任护理长的妻子长住在日本,
      和一个是他们的好朋友也是内科医生,自愿报名参加义工。

      绫夏那时才当上外科医生3年,她勾着的那个是我们医院麻醉科的医生,
      是她的未婚夫,他们要出去之前的2个月,才刚订完婚。

      我当时也很巧的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接到中央政府的特别命令,
      要把我调派到巴基斯坦西北边境,
      支持在那里驻守的美军生化跟医疗的援助。』

      说着用纤长的手指指尖指向照片里蹲在他身旁笑的腼腆的其中一个年轻人,
      『我旁边那2个小伙子是派来支持我的医务兵,
      2个都是刚从西点军校毕业,前途大好的年轻军官。
      那天我刚好在要被接走之前在医院门口遇到也要出发的他们,
      就被绫夏拖着一起拍了这张照片。』

      他用指节轻抚自己轻薄的嘴唇,浅浅的一笑,
      『想到当时去参加她的订婚派对的时候,她还因为半途接到急诊,
      一身华服坐着礼车飚车冲回医院,好像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

      『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当医生,她一直最有兴趣的就是音乐,
      但是她是家里的养女,养父在经营小区医院,她的养父跟无法生育的妻子离婚之后再娶,
      生了个妹妹,她妹妹根本无心接下医院,就自顾的考上法国的芭蕾舞学院,
      为了要出国留学跟家里据以力争,绫夏为了成全妹妹只好放弃音乐,
      拼死拼活为家里考上医学院。』

      奇利柯说着轻瞟了一眼专心聆听的黑杰克,
      『然后好不容易千辛万苦的熬过医学院,
      实习的时候又跟到我这个魔鬼总医师,把她整的半死。』
      两个人有默契的一起低笑起来。

      『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要放弃,从来没有。
      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孩子,总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要申请去义诊,也是她跟我提的,就算知道那里战事频传,
      她就是想去那里尽一己之力,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退缩。
      直到她们到了那里的半年之后,在东北部上韦莱省
      碰到军方跟乌干达叛军「圣主抵抗军」的冲突,那对夫妻在她面前惨死,
      未婚夫也为了救她被乱枪扫射。』

      突然一阵清冽呼啸的海风卷起,挟带夜里活跃骚动的寒意释放,
      穿得有些单薄的奇利柯用掌心紧拥住双臂,稍微的弓起膝盖缩起身体,
      尖细的下巴倚靠在手臂上,另一只手再摸进口袋里拿出
      一支用轻盈如薄纱般的白宣纸包裹起的雪茄。

      『我可以….?』奇利柯慎重的询问黑杰克,语气有着似乎等着被狠狠斥责的小心翼翼。

      『随你。』黑杰克却只是轻瞄了他一眼毫不在意的说。

      得到许可的奇利柯将雪茄外圈着的金箔跟白宣纸熟练的拆开,咬在嘴里,
      拿出一支刻着细腻的老鹰头雕跟印地安式的羽毛图腾,
      战场上最常见的ZIPPO银制打火机,点燃一盏橘红的微光,
      柔淡中庸渐入浓厚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

      『我比她整整晚了一年半才回国,当时我也失去了一只眼睛,
      被战争的余火淬炼的伤痕累累,在机场杵着拐杖看到和尤莉一起来接机的她,
      我整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缓缓的从口中吐出缭绕的白色烟丝,
      『她整整瘦了一大圈,那双凹陷的眼神充满被痛苦毫不留情折磨的阴郁。』

      『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虽然我们终于回到了家,但在这段时间里经历的一切,
      却已经将以前的我们彻底的改变了。』

      ※  ※  ※   ※  ※  ※

      就像经历了以世纪衡量的单位计算起的时间之后,终于回到熟悉的家。

      家具的位置都没有任何更动改变,木头吸附着家中独有的味道,
      属于自己的深蓝色素面拖鞋还放在玄关鞋柜原来的格位,落地窗边的古董钢琴,
      看的出尤莉仍然细心的将它维护的十分光亮。

      窗帘换成了丝质的米白色,随着安和拂进的微风扬起一个轻盈的弧度,
      父亲读书时最爱的原木摇椅还是摆放在窗的另一边,站在客厅中间静默的环视了一会。
      没有烟硝弥漫的灰尘,也没有充满透光弹孔、倒塌破损的墙面,

      一瞬间恍然的失了神,还不确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杵着拐杖一步步艰辛的撑起身体坐到那张熟悉的摇椅上,
      失去重心过猛的坐下力道让摇晃的弧度激烈的摆荡,
      使的有些陈旧充满缝隙的桃木色地板哀鸣起细碎压迫的声响。

      好不容易将身体的重心维持平稳的坐陷在椅背中,
      自己厚实的肩膀突然从身后被一双纤柔的双臂紧紧环抱。

      『爸爸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妹妹细柔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她柔顺的金发飘散着她惯用的、
      充满茉莉清香洗发精的香气,让自己安心的闭上了双眼,
      也用布满零碎伤痕的掌心回拥她的双臂。

      『哥,你的眼睛─。』
      绕到自己的面前蹲下,声音里参杂着心疼的微弱颤抖,
      欲触碰自己被绷带缠绕的左眼指尖同样颤抖个不停。

      『已经不行了,整个眼珠都没了,我想我是不可能再继续当医生了。』
      口气充满安抚的平静,其实自己也十分的讶异,竟然比谁都能释然的接受这个事实。

      一直都坦率乐观、眼神总是闪烁着刚毅坚强的光芒,
      从小从来没有因为父亲严厉的高标准教育掉过一滴眼泪,
      最疼爱的妹妹此时为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趴在自己的膝上痛彻心肺的狠狠哭泣。

      真的很心疼。

      只剩单边还有感知的眼眶聚集了满溢的酸楚,
      但是哭不出声音,自己的心似乎已经被切割了本该存在的敏锐感触,
      独留左胸腔里一个只会维持最基本生命机能、收缩跳动和单调输送血液的肉块,

      自己已经不在是自己了,只能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毫无表情的轻抚她柔软的发丝。

      听完尤莉整个过程都皱着眉心、十指交缠紧握的转述完绫夏经历的一切,
      之后空间下沉了好一段时间的沉默,自己才缓缓的开的了口。

      『那她…现在呢?』

      『状况很糟,严重忧郁症加上厌食,两个月之内掉了十几公斤,
      而且我后来慢慢发现她除了因为朋友和未婚夫惨死在自己面前
      受到严重的打击之外,好像还经历了一些她完全没办法承受去回
      想的事情,而且…。』
      说到这里她沉凝的倒抽了一口气,

      『她连家都没办法回了,因为她未婚夫的家人一直怪罪当初不顾
      阻止坚持要成行的她,他们很清楚儿子是为了跟着保护她才一起提出申请的…。
      我不是不了解他们痛失了苦心栽培念完医学院的儿子,在前途最光明的时刻却惨
      死异乡的痛苦,但是对着一个也经历了那么多伤痛的小女孩咆啸着要她下地狱去,
      真的好残忍。』
      她明澈的双眼凝满了透明的薄雾,声音满是不舍。

      『那她现在住哪?』

      『你之前待的教学医院的宿舍。』

      『带她回家里吧,她那个状态,随时会出事。』
      自己完全不假思索的说,那天她看到自己从机场出关口出现的时候,
      那张虚弱哀凄的笑脸,就已经心知肚明以往熟悉的,
      温柔而娴雅的她已经完全被拆解,只剩下也许连她本身都从未见过的,
      残破不堪的自己。

      『可是….。』

      『别说了,爸那里我会想办法说服他。』

      『我没有办法放着她不管。』感觉自己稍微激动的提高了音量,
      『她跟妳一样岁数而已啊,尤莉,对我而言她就像另一个妹妹。』

      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感觉已经完全和所谓的日常生活脱轨。

      申请放弃了医生执照,好一段时间老同事不间断的关注和探视,
      甚至还接受了和自己是同期好友的心理医生免费咨询了一阵子。

      只剩单边的视野就像脱序的生活一样让自己失去原有的平衡。

      为了不要老是让那个怵目惊心的伤痕展露在心爱的家人面前,
      先为自己特制了材质舒适而可以长期配戴不影响生活的眼罩,
      也婉拒了父亲想替自己订作义眼的好意,毕竟怎么样的修复填补,
      都没办法再还给自己原来清晰而广阔的视觉。

      让父亲目睹自己眼睛凹陷而绽裂的伤口的那一刻,他好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
      从小到大看着什么事没经历过的父亲,对任何紧急或棘手的事件总是沉稳的连眉头
      都不会皱一下,当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明显动摇的情绪,嘴唇还不停的微微颤抖。

      大家都试图粉饰太平的继续过下去。

      但最明白不能这样继续下去的就是自己,每天辗转的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进入睡眠却又像设定好似的固定被恶梦惊醒,
      不愿意张开眼睛面对如同白纸一般不知从何开始的时间,
      情绪只有反复不停而无所适从的焦虑。

      于是开始在协助父亲研究的空档,钻研如何让人无痛而平静死亡的机器 。

      而陷入极端忧郁的绫夏除了规律的接受治疗之外,
      就像自己拼命的为歪斜的生活重新寻找支撑点一般,近乎疯狂的离不开音乐。

      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关在房里练琴,除了治疗和维持平常的生活作息之外,
      为她准备的客房里就整天响彻着偶尔犀利的高亢激昂、时而沉静平稳接近悲呛的旋律。

      某天晚上尤莉还目睹她紧抱着小提琴,身旁洒满了用红笔画满记号的乐谱,
      就这样倒卧在地上极尽疲累的入眠。

      『老师…。』
      某天晚上她带着虚弱而颤抖的嗓音打开了实验室的门轻声的唤了自己。

      一回头,她拿着小提琴瘦弱的只剩皮包着骨头的手指鲜血淋漓,
      染满了原来桃柚刷色的光亮木制表面,和银亮纤直的琴弦。

      『可以再帮我换一副弦吗?已经不能用了,沾满了血弓都会滑掉。』
      她毫无表情,声音充满冷硬的空洞。

      『妳在做什么!?妳的手指已经被磨破了,妳不能再这样毫无节制的练琴了!』
      自己激动的掷起她覆满鲜血的左手,四支按弦的指尖被深陷的弦痕划出一道整齐的裂伤。

      『不可以!老师我求求你!』她瞬间如同崩溃般的哭喊出声,
      整张惨白消瘦的脸扭曲在一起,

      『如果没有音乐,我还有什么!?我没办法停止,如果没有专注在音乐上,
      想死的念头就会像病毒一样侵蚀我整个脑袋啊!』

      我们到底还在欺骗谁?又为了掩饰什么?

      每天在应该是新生的早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不停的毫无知觉而无法阻止的变化,
      头发越变越长,本来很注重保养身体,为了让自己保持最佳体力迎战病患的各种疑难,
      现在脸颊却一天比一天被没天没夜的钻研实验,折腾的削瘦深陷,
      颧骨顺着皮肤紧贴的弧度清晰的突出。

      以前只是执着的为了抢救病患或伤者仅存的生命迹象奋战,苦读研究,
      现在却整天聚焦着安稳而可以选择性带来的死亡,
      利用本该应用在救人的所学投入完全的专注。

      而对她来说本该让她最醉心而放松的音乐,
      现在却变成她唯一可以寻求安宁和逃避的救赎。

      对我们而言,生命瞬间碎裂成大面积的残缺,以往学习的精准而确实的缝补伤口方式,
      在面对生命出现如此大规模损害的时候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真的很讽刺。
      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忍不住自嘲的笑起来。

      更加深了我要完成一台可以让人平静的踏上死亡仪式的安乐死仪器的念头。

      『你到底在搞什么!?』
      父亲沙哑的嘶吼伴随着一记猛烈的毫不留情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

      感觉身体随着甩落的冲力应声的冲撞墙壁角落,
      被愤怒烧毁理智的他追击似的扯紧我的衣领,脑袋震荡一片空鸣的昏眩。

      『爸爸!拜托你住手!』
      尤莉挡在父亲中间用身体整个将我覆住,这不知道是她从我回来之后第几次为我
      心痛落泪,感觉她声音颤抖的哽噎比脸上灼痛的印痕还足够带来一阵撕裂的痛楚。

      『妳看看这个!妳哥哥从回来之后就疯了!』他吼到岔气似的将我完全没留意到,
      寄来家中订购安乐死仪器零件的帐目清单,和我专程将设计图寄到唯一有这项技术
      的纽约曼哈顿的精密仪器制造厂,确认组装完工的通知书,狠狠的丢在地上。

      尤莉弯下身来将散落的文件捡起,一向聪明机伶而饱读医学知识的她当然马上意识到
      这台仪器的用途,她抬起诧异的双眼不敢置信的望着我,那眼神似乎哀戚的将我仅存
      能依靠滞留的温暖瞬间切除 。

      『你在玩火!孩子。』

      父亲的声音咽塞而断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总是平静严肃的脸上波动起如此潮涌的情绪。

      『这可是犯罪啊!!』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将头用力的向后往墙壁敲击,耸起肩膀低声的笑了起来。

      我已经决定将我后半生剩余而残破的岁月,以杀人犯的姿态苟活,
      我不知道我可以赦免谁的苦痛?也不奢求任何人能试图聆听我最深层的告解。

      从那之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就降到了最冰点。

      于是,直到安乐死仪器的测试实验到达最终阶段,
      我,决定离开。

      这一走,再踏进这个原本该是我最能依靠,如同庇护所的家,

      已经是被通知父亲病危时后。

      ※  ※  ※   ※  ※  ※

      『绫夏比我早一步,离开那个家。
      很可笑吧,本来以为有相似遭遇的我们陪伴着彼此可以互相理解疗伤,
      结果却正好相反,就因为太了解,看到对方痛苦的样子就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有一天她跟我说他真的没办法再忍受每天看我从恶梦里惊醒的样子,
      晚上就收拾好行李,趁我们还在熟睡的清晨不发声息的走了,
      什么联络方式都没留下,今天是我从她走了之后,第一次见到她。』

      黑杰克凝神的聆听,完全没有察觉手上原本沁凉冰冷的铝罐表面,
      渐渐卸除了寒意失温了之后凝聚在瓶身的水珠延着自己的手指不停滑落在
      黑色棉质的裤管上。

      身旁的人似乎将意识潜入跟自己已经拉远了好长一段距离、
      如碎片般崩落的无所不在的回忆片段里,将一双瘦削的手关节向后倚靠在阶梯上,
      轻闭起双眼头微向上扬起,让载满深夜寒意、如同
      依附攀爬在他银亮发丝的海风放肆的牵引。

      『之后为了将当初答应过不幸战死在异乡的那些年轻小伙子,
      帮他们收集起来的遗物送回给他们家人,用我仅剩的存款,
      结清了定存跑了大半个美国,也在那里接了我第一个生意。』

      说完奇利柯用试探般的睨视看着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黑杰克。
      『这样可以了吗?』薄唇依然勾着惯性的微笑。

      『你是指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黑眸闪烁着疑问。

      『交换早上你好像要剥了小不点的皮,她跟我说的那个秘密。』

      『这跟那有什么关系啊….。』
      黑杰克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终于查觉似的用掌心拍落裤管上已经吸附
      不少的水珠。

      『呼─。』此时奇利柯从胸腔里释放出一股十分闷忧的喘息,
      表情皱起一瞬间轻微的难受,闭起眼睛将额头靠在木柱上。

      难受的表情在他总是白皙的脸色只稍微抹上了眨眼即逝的几秒,
      却被黑杰克敏锐的察觉,随即在他浮贴着细微冷汗的额间覆上自己温热的掌心。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瞒的过你啊…..?』
      他口气游离,温声的低喃。

      『你又发烧了,今天果然不该让你拖着才刚退烧的身体到处跑。』
      黑杰克拿起原本悬挂在阶梯把手上的大衣,利落的一甩披到奇利柯紧缩的肩膀上,
      将右臂理所当然的环住他匀称结实的背,另一只手臂则要穿过他的膝下。

      『等等等等一下啦!』察觉他意图的奇利柯发出求救般的惨叫,

      『这次我没有烧的比上次严重!还可以自己走,拜托你别再来那招公主抱了!』

      诊疗间的单人床单被皮诺可一星期惯例的拿去清洗消毒,
      睡前才脱干拿去后廊的晒衣竿上晾起,随风翻卷飞扬的还带着浸溽的潮湿,
      见状的黑杰克只好将奇利柯暂时安置在自己房里。

      房间的摆设一如黑杰克执着而平坦的个性,色调温和简雅,
      陈设的必要家具整洁的一丝不苟。

      奇利柯平躺在黑杰克铺着素色淡蓝床单,床垫十分符合人体工学,
      舒适的将整个背脊撑起包裹的床上,属于他身上淡然的香皂气息在不经意的翻身里
      都能稍微的探到,让奇利柯觉得非常的放松。

      『如果没有挨这一刀,我这一辈子八成做梦都没想到有天会这样躺在你床上。』
      奇利柯对着正在替自己精准而熟练的施打抗生素的黑杰克轻声的说道。

      『这么快就又发烧了…,我今天帮你把抗生素换成Vancomycin,
      看来葡萄球菌已经对Methicillin产生抗药性了。』
      黑杰克动作迅速的将针头抽出,用沾满冰凉酒精的棉球按压住他苍白的肌肤。

      随后便拉了摆放在书桌前、和诊疗间同款的釉色桃木椅到床边,
      从书架上拿起一本跟着期号整齐排列的“The Lancet”医学杂志(注3),坐回位置上。

      看着理所当然的摆出要挑灯夜战照顾自己架势的黑杰克,奇利柯吊起双眼,
      起伏分明的喉间滑出一声轻叹,『你该不会又打算不睡吧?』

      黑杰克稍微移开了眼前的书,
      像观察到昼夜出没的掠食动物出手前的凌利杀气似的瞇起双眼,

      这次,自己迅速的跳开身逃过了奇利柯欲擒住自己勾爪似的手臂。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小看我,以为我还会再上你一次当。』
      黑杰克挂着无比轻松的微笑,搧了搧手上的书本。

      扑了个满怀空虚的奇利柯好不容易才撑稳差点失去重心翻滚下床的身体,
      『你这个偏执狂!』只能狼狈的咬牙。

      『彼此彼此。』
      澈亮的黑眸翳上一层毫不退让的坚毅。

      『那好,我去客厅睡。』惨败者负气的伏平额前被汗沾黏的银发,用力的撑起身体,
      『床就还给你睡吧…,我不习惯睡在床上,真的有事的话我会来…等…等等一下!
      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东西!?』

      『镇静剂。』
      黑杰克表情冷峻,两指间夹着细长、闪着诡异光亮的针筒,
      缓缓的如慢动作般的站起身,身经战场历练、什么无法想象的状况
      都见识过的奇利柯久违的感受到背脊的一阵阴凉。

      『你都是这样对待病人的!?天杀的为啥你的生意还那么好!?』
      反射的后退了两三步,才惊觉到自己正身处在他的地盘哪…,
      就算等下再飞来两把手术刀也没啥好奇怪的…。

      『对付一些死都不肯乖乖躺在床上休养的顽劣份子,我承认。』
      轻缓的踩在地面的脚步开始慢慢逼近,『除非你说一个让我准许你到
      客厅睡的理由。』大拇指推开紧扣在针头上的塑料盖,透明轻巧的盖子瞬间弹
      开到地面滚落脚边,犹如击发后的M16步枪跟着火药味从药室(注4)喷发出的弹壳。
      。

      『…你该不会是玩真的吧?』

      用力的吞了一口口水,这种头皮颤栗着微麻,喉咙因为紧缩而干涸,
      全身肌肉的纹路跟着绷紧的组织凝聚在一起,是好几年前眼睁睁的看着一颗
      迫击炮的未爆弹飞射掉落到自己身处的散兵坑(注5)里的时候,才会激起的瞬间紧张感。

      黑杰克锋锐的黑眸正在聚焦瞄准出击方向般的轻瞇双眼,右脚迅速的往前一跨,
      瞬间擒住奇利柯精瘦的手臂。

      『好好好!你别激动!别激动啦!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
      奇利柯狼狈的向后退,感觉坚硬的后脑杓重重的叩到了墙壁,
      他焦躁的搔乱本来就已经胡乱卷翘的银发,挣开黑杰克紧挎的手,
      往床边用力的坐下。

      开口前,他先试图平抚的深吸了一口气,
      『…那年我们在喀布尔前线的战事陷入胶着,已经正值十月隆冬,天气十分严寒,
      和我们要拿下有恐怖组织”穆罕默德军”的武装分子占领的城镇,地势对我们很不利,
      因为中间隔了一条河。

      我们将近两星期露宿在户外,有时半夜还要被猛烈的炮击惊醒,慌张的找掩护躲避,
      大家在精神跟体力上都承受很大的煎熬,后来更下起了接连的暴风雪,
      切断了我们后方的补给线,在粮食和支持都渐渐短缺的状况下,
      我所属的A连连长只好拟定各小队的作战计划,在半夜的时候渡河进行攻坚。』

      陷入不忍触及的回忆,奇利柯说到这里有些烦虑焦躁的轻啃着自己的手指甲,
      『虽然我们攻坚成功了,不过也损失了三名的弟兄,对他们抢救无效之后我满身沾满了血,
      因为太过疲累加上感冒已经并发肺炎的我就这样倒下去。

      我们队上才刚来报到的两个补充兵,把我抬到我们驻守的范围里,
      唯一还有半片完整屋檐可以遮蔽风雪的屋子房间的床上,
      还替我去搜刮了所有能保暖的东西尽心的照顾我,
      他们则去隔壁间墙上已经被轰个大洞的房间休息…。』

      瞬间的停顿,语气开始起伏起轻颤,啃噬大拇指指尖的力道也越发用力,

      『接近清晨的时候我耳边传来一阵巨响…..,一瞬间天摇地动,
      碎落的石块和烟尘四处飞散,我们被残余的恐布份子用高射炮袭击,
      我在一片灰蒙里努力要看清楚的时候,隔壁已经被炸成了
      一片空旷的废区,那两个孩子….就为了要把床让给我睡…..。』

      『从那之后开始,我就再也没睡过床了,
      一躺上去我就会反复的一直听到….爆炸的声音…。』

      他难受的用掌心用力的拧压着额头,
      『这样可以了吧?你满意了吗?该死的!黑杰克!你为什么一定非要逼我说出来!?』
      奋力站起身就要跨步往门边走去,却被黑杰克制止似的抓住手腕。

      『如果你答应不乱来的话。』

      没等奇利柯做出任何回应的黑杰克,捡起地上滚落的针筒塑料盖套回裸露的针头上,
      放回书桌台面,折回头便率性的往床上一倒。

      『那只是生理食盐水。』
      黑杰克闷声的说,刻意的翻了个身空出了床位的另一边。

      『你这个温柔过头的滥好人。』
      奇利柯嘴角勾起轻细的苦笑,把”对我太好可是很危险”
      的这句话硬声吞了回去。

      奇利柯将瘦长的单膝轻靠在床上,顺势的拉起软绵的薄被覆住黑杰克单薄的身体,
      自己也平躺下来,一侧身,黑杰克又感觉自己从背后被那双太过骨感的手臂紧紧抱牢。

      『喂….。』
      黑杰克微微的挣扎出抱怨。

      『我答应过你不乱来。』
      充满轻烟味的鼻息就靠在自己耳边,本来就低沉而落着稳重磁性的嗓音
      柔软如棉絮,像母亲怀抱里的安眠曲。

      『你知道吗?』奇利柯将尖瘦的下巴倚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
      鼻尖窃取着让他极度迷恋的纯粹肌肤香气,
      『所以我每次在这种有点寒冷、接近快要入冬的日子里,
      我都会反复在睡前不停的确认,幸好我已经不在喀布尔了…..。』

      话断在这里,他瞬间加重了双臂紧挎的力道,
      黑杰克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整个沉陷在他温厚的怀里,

      『现在,我真的很感谢上帝还可以让我在这里,还可以这样抱着你……。』

      紧绷的肌肉凝起了微微的颤抖,意识到的黑杰克一下放弃了挣扎,
      在完全放松的瞬间感觉背后贴紧的、他燥热的胸膛里,规律不停收缩轻摆的心跳。

      在分不清呼吸和体温的安宁里交迭相依,
      他们两人都一起陷入了难得的、任何梦境都无法来毁坏这片宁静的深眠。

      《待续》

      注1:『MSF无国界医生』(法文:Mdecins Sans Frontires)

      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成员大多是医生和医务人员,但也得到许多其它职业人士的帮助。
      所有成员均遵循以下的原则:

      无国界医生不分种族、宗教、信仰和政治立场,
      为身处困境的人们以及天灾人祸和武装冲突的受害者提供援助。

      无国界医生遵循国际医疗守则,坚持人道援助的权利,恪守中立不偏的立场,
      并要求在其行动中不受任何阻挠。

      全体成员严格遵循其职业规范,并且完全独立于任何政治、经济和宗教势力之外。

      作为志愿者,全体成员深谙执行组织的使命所面临的风险和困难,
      并且不会要求组织向其本人或受益人作出超乎该组织所能提供的赔偿。

      志愿者的风险:

      除了由流弹、地雷和流行病造成的伤亡外,
      无国界医生志愿者有时还会因为政治原因被攻击或绑架。

      在一些进行内战的国家中,对其中单方的人道主义援助会被认为是对敌方的帮助,
      并因此而被袭击。

      注2:『刚果民主共和国』

      刚果位于中部非洲西部,刚果民主共和国自1960年独立以来政变不断,
      国内政情不稳。Joseph MOBUTU于1965年的政变中掌权,
      并自命为总统。

      自此藉由几次不透明的选举,连任执政近32年。期间种族纷争频传。
      邻近国家如安哥拉、乌干达、卢安达等所支持的反叛军使刚果民主共和国
      不断地陷入内战中。

      注3:『The Lance杂志』

      Lancet 是一种用来少量采血的针状刀片,俗称其为「刺络针」。

      The Lancet 为历史最悠久的医学期刊之一,在医学期刊中的地位极为崇高。
      她的专业性与受医学界信赖程度,均居于领导地位。
      根据2006年科学期刊指南SCI(Science citation index)的IF(Impact factor)
      评点,The Lancet为25.8,高居临床医学内科期刊类第二名。

      注4:『药室』

      步枪『弹膛』(药室),击发子弹后,子弹空壳会随之弹出。

      注5:『散兵坑』

      散兵即为分散的兵。
      散兵坑依人数区分单人散兵坑及双人散兵坑
      又依深浅区分为立跪卧三种。

      注6:『喀布尔』

      是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省省会和阿富汗的最大城市。
      它是一座有3000多年历史的名城,1773年以后成为阿富汗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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