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春芳》蜜合

2、惊梦2

　　沉凝的气氛中，江太医试探地开口：“如此便只有下猛药了，但猛药风险大，陛下沉疴日久，倘若不慎日后……”

　　王蔻抬手打断他，“任何后果，皆由我王蔻一力承担，与尔等无尤。”

　　她朝床上气息微弱的少年看去，明煦与她同岁，九岁登基，十四岁立后，迎她入中宫，夫妻三载，他厌恶她跋扈，她嫌弃他病弱，两看两相厌，有名而无实，虽非佳偶，却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在眼前死去，不管什么方法都得一试。

　　这话抛出来分量十足，众位太医心中一定，放下顾虑迅速讨论出急救方案，汤药很快端了上来，内侍抖着手，喂了数次未能喂进去，明煦紧闭着唇，药汁顺着嘴角全流了出来，内侍抖得越发厉害了。

　　王蔻起身走到床边，伸出手，“让开，我来。”

　　内侍将药碗放在她手中，小心翼翼退到一旁，使劲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王蔻一把捏住床上人的下巴，生硬地扳开嘴，然后用银匙撬着齿关将汤药灌了进去。

　　这简单粗暴的动作看得一屋子人目瞪口呆，世上恐怕没几个人被这么喂过药，敢这么给天子喂药的世上大概也没别人了，这么个喂法，能把人呛活过来也说不定。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王蔻丝毫未觉不妥，三两下就把一碗汤药灌得七七八八，没流出来多少，对于这样的成果她十分满意，放下空碗从床前移开。

　　江太医愣愣回过神，上前查看片刻后，说道：“陛下今晚若是能撑过去，便稳妥了。”

　　王蔻并不放心，“江太医有几成把握？”

　　江太医嗫喏起来，“这着实难以确定……”眼前情况还真不好说。

　　王蔻心中不悦，看着一屋子太医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她纵使忧心如焚也无可奈何，干脆将他们全轰去了偏殿。

　　等候的过程中，她按捺住心头焦虑，即刻令人取了明煦的印信，调来虎贲卫戍守在殿外以防不测。

　　幸而在梦中经历过山陵崩，眼下不至于手忙脚乱，虽然事发突然，但整个清晏殿从内到外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布置好一切，做完应对最坏结果的打算，王蔻稍稍舒了口气，重新回到床前坐下。

　　暖黄的光晕下，沉睡在锦褥中的少年眉目优越分明，轮廓清晰深刻，是极其精致的长相，偏偏面色灰败，气若游丝。

　　王蔻只觉他呼吸时断时续，犹如风中摇摆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时上时下，落不到底。

　　她想起上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死亡是在母亲病榻前，年幼的记忆模糊不堪，唯一清晰的是同样虚弱的脸庞，以及无能为力的灭顶哀痛，而这一次更多的是恐惧，心中分明充斥着茫然不解，却又隐隐笃定的恐惧。

　　跃动的烛影中，她看向榻上命悬一线的年轻天子，纷纷扰扰地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诸般念头在脑海里走马观灯似的晃过，最后清晰留下的只有对生命的渴求，她那样迫切地希望它不要从眼前人的身体里消逝。

　　怀着种种难以解释的复杂心情，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就这么伴随着榻上之人微弱的吐息声，悄然在烛影中褪去。

　　晨光透过窗子弥散进殿内的时候，床榻上昏睡之人缓缓睁开眼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又酸又麻无法动弹，转动脑袋望去，看到一把丝绸般绵密亮泽的乌发。

　　困惑地眨了眨眼，他轻轻将手抽出来，那只乌黑的脑袋动了动，随后缓缓抬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纤细飞扬的黛眉，猫一样微微上挑的眼尾，羽扇般浓密的鸦青长睫，继而是秀挺俏丽的鼻子，最后玫瑰花瓣似的菱唇微启，浅浅打了个呵欠，困乏地嘟嚷出声：“青蒲，什么时辰了？”

　　倚在另一边打盹的青蒲醒转过来，瞥了眼身侧的青玉莲花漏刻，答道：“已经辰时了。”说完转过头，看清床上的情形，一个激灵慌忙起身，“陛下醒了！”

　　经她提醒，王蔻还在飘荡的神思刷地一下回笼，对上明煦的视线，短暂茫然过后，那双圆润饱满极似猫瞳的眸子亮了起来，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陛下终于醒了，昨晚陛下突然发病，可把我吓坏了。”

　　明煦神色莫测地看着自己的皇后，美貌、跋扈，这是他大婚初见时的第一印象，愚蠢、浅薄，这是得知她倾慕明恪时的第二印象。

　　然而无论对她有怎样的不满，也改变不了她是皇后的事实，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抱着淡漠的态度来看待她的一切，包括她毫不掩饰对他堂兄的倾慕。

　　此刻王蔻面上的殷勤与欢喜全然不似伪装，况且她做任何事都无须伪装，明煦不免意外，在他面前王蔻一向不假辞色，何曾有过这副模样？

　　“青蒲，去偏殿将太医请来。”

　　王蔻想起半夜的惊险，恐他再度发病，须得太医瞧过才稳妥。

　　她想明白了，王氏一定不能像梦中那样重蹈覆辙，她爹不是当皇帝的料，更斗不过明恪，但只要明煦不死，明恪就没理由造反，永远只是一个落魄宗室，谁都奈何不了。

　　想到这里，她看明煦的目光愈发温和了，也不再觉得那张苍白羸弱的病容晦气，如今在她眼里明煦就是张保命符，只要攥紧保命符，王氏就能阖族安稳。

　　江太医很快赶来，这一晚上他的担心半点不比王蔻少，得知消息后心里犹如巨石落地，待仔细检查过病患的身体情况，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陛下已无大碍，但仍需小心调养，切忌劳累，臣再开几付药，按时服用以观后续。”

　　王蔻安稳下来，语气也轻快了，“守了一晚上，得知陛下无碍我就放心了。”

　　她嗓音华丽而明润，几分凌然盛气被少女特有的清脆给冲淡了，听来十分有辨识度。

　　江太医立即附和道：“幸亏昨晚皇后及时发现陛下的异状，我等才有机会全力施为。”

　　昨夜忽而发病，很快陷入昏迷，后续的一切明煦并不清楚，生死之间也无甚感觉，一切仿佛眨眼间的区别，此刻清醒过来，听到这番话，那双杳然沉静的墨色瞳眸轻轻闪动，“皇后在这里守了一晚上？”

　　成亲三载以来两人依旧如同陌生人，他记得上次见面还是两个月前宫中举办重阳宴的时候，宴上虽同处一席，但他们几乎没说上什么话，即便不可避免地交流，也是简短的寥寥数字，做做表面功夫应付过去，彼此未有更多关注。

　　何况他十分清楚，在心有所属的情形下嫁给不喜欢的人，她心里是不痛快的，这股不痛快在面对他时尤为明显，故而她这番突如其来的关怀，实在让他不适。

　　“陛下骤然发病，我担心得整晚不敢睡，就方才趴了一会儿，脖子都酸了。”

　　王蔻想着，既然都把人当保命符了，自然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对待，要处好关系才行，虽说把他当保命符，但这保命符的命是她一手捞回来的，怎么着都得对她心存感激。

　　她这样想着，抬头看向眼前人，期待那张冷漠的脸有所动容。

　　明煦的目光在她那张即便素颜，也依旧能轻易撩动人心弦的面容上掠过，想起她从前的言行做派，今日的态度委实太过刻意，于是不动声色地点头，“怪不得手臂又酸又麻，原来被皇后当成了枕头。”

　　王蔻愕然看着他，一时没回过味来。

　　嫌弃给她当枕头？

　　不感谢她就算了还嫌弃她？

　　他一个病秧子凭什么嫌弃她？

　　王蔻正忿忿不平，看到他缺乏血色的面孔，又生生压抑下去，眉眼重新变得柔软，讨好地笑道：“陛下手酸了？我给陛下揉揉。”

　　一把抓过明煦的胳膊，似模似样地按压起来，不过那力道一点都称不上温柔，活像要拆人骨头。

　　王蔻心中嗔怒，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要不是看在才从鬼门关回来的份上，她才懒得伺候。

　　果然还是从前的脾气，半点没变，明煦暗自感慨，皱眉将胳膊从她手里抽回来，避免被继续摧残。

　　“我已经好多了，皇后既然劳累了整晚，便回去歇着吧。”

　　王蔻不依，故意唱反调，“我不累，还想给陛下多按按。”

　　明煦越发奇怪，她踏足清晏殿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会发现他突然发病，还在床前守了一夜，此刻还耐着性子不肯走，哪里像她会做的事。

　　王蔻蓦地觉察到明煦幽凉的目光近乎审视地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咯噔一跳，想起从昨晚到现在，确然有诸多她无法解释的疑点，倘若被问及不好应付，立即讪讪收回手。

　　“蒙陛下体谅，我这就回去休息，陛下好好保重身体。”

　　说完也不管旁人什么反应，带着一行侍从撤得干净利落。

　　望着她匆匆逃离的背影，明煦陷入沉思，不知什么缘由才能让一个人的态度一夜之间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