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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她们的职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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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认为灵魂是一种气体,也有些人认为灵魂是一种光芒,还有些人认为灵魂是一种思想。
娃娃脸猜不出自己那次所看到的珍妮的灵魂是什么物质,但他确信自己确实是看到了灵魂,他从某个地方向下俯视,轻而软的珍妮悬在半空。娃娃脸有点害怕但也好奇,两天来一直在回忆这段似梦非梦的经历,甚至如厕的时候也在想。他低着头盯着抽水马桶发呆,忽然就想起“梦”中的场景正是这样的卫生间,他循着记忆中的线索环顾四周,没错,就在这里,新换上的浅蓝色的马桶盖,不停地滴着水的淋浴头,还有地上几撮珍妮的卷发。
娃娃脸兴奋且颤栗着试着推测自己当时的位置,他的视线停留在天花板西北角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上面,然后他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怎么可能,那个洞只够钻进去一只老鼠,他一个大活人又如何能从那洞里向下窥视呢。
但好奇心仍促使娃娃脸想看看那洞里是否真的有一只老鼠,他光着脚踩在马桶盖上,房子的天花板并不高,因此娃娃脸只踮起脚就能用手够到那个黑洞。
也许是因为房东太太许久没有打扫过卫生间的天花板,娃娃脸才用手指勾了一下洞口就被灰尘迷了眼,而且是两只眼睛双双被迷。娃娃脸连忙去揉眼睛,并且摸索着从马桶上下来,找到水龙头开始清洗,然而怪的是,无论他怎样冲洗,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像是被什么东西遮在了瞳孔上。
娃娃脸摸索着往门外走,然后就听到了冯太太的声音:“怎么了,这孩子?满脸是水的,也不说擦擦就出来了……眼睛怎么了?”
“冯太太,我的眼睛进了异物,现在看不见东西,请帮我把珍妮叫过来,我需要她把我带去医院看看。”娃娃脸表现出不同于他外貌的冷静,冯太太反而急了:“眼睛进了异物?老天爷!这孩子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珍妮!珍妮!丫头片子还不赶快过来!”
珍妮从房间探出头来,脸上正糊着面膜,一张白脸把冯太太吓了个后仰:“还装神弄鬼儿呢!快看看你小男朋友罢!”
珍妮光着脚跑过来,见娃娃脸目光呆滞,慌得去捧他的脸: “怎么了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快送他上医院去罢!”冯太太一向喜欢娃娃脸的懂礼貌爱助人,一向看不惯珍妮的浓妆艳抹热男冷女——见了男人热情见了女人冷淡。甚至在内心深处想着,怎么被蒙住眼睛的是娃娃脸而不是她呢!
珍妮早慌了手脚,顾不得穿上鞋子换掉睡衣,扶着娃娃脸下楼开门叫出租,脸上还粘着面膜。
医院的病人不多,然而医生开始给娃娃脸诊断却已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珍妮因为穿着睡衣来的,身上分文未带,救死扶伤的医生说:回家拿钱去罢,拿了钱过来给他检查眼睛。——珍妮当时就想把那医生的眼睛挖下来。
检查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什么都没有。”医生说,“他的眼睛完全健康。”
“那为什么他看不见东西?”珍妮强忍着怒气。
“……这样吧,留院观察几天。”医生开始低头在单子上写着什么,“住院费普通间每天一百二,单人间每天二百。我先给他开些药,你到交费处缴费吧,先预交三天的。”
“开药?开什么药?你们都检查不出是什么病来就开药!”珍妮忍不住叫起来。
“好了珍妮,”娃娃脸摸索着拉住珍妮的手,“别着急,总能检查出来的。咱们先回家吧,我不想住院,反正这里离公寓也近,明天再来检查检查。”
“不留院观察怎么能给你检查出来呢?”医生不甘心娃娃脸就这样走了。
“是啊,不留院观察你们又怎么宰病人呢?!”珍妮狠狠地瞪了医生一眼。
娃娃脸忙拉着暴怒的珍妮往外走,呯地撞在了门框上。
◎ ◎ ◎ ◎ ◎
燕彤帽子上的照明灯始终亮着,虽然照亮的只是她身后已经走过去的路。她一直走在老李的后面,所以她看见了老张是如何从她身边擦过去蒙住了老李的照明灯,又看到了老李扭过脸来时是如何被吓到面孔扭曲的。
老张和老李面对面地站着,谁也不说话,燕彤却没耐心陪这对老哥俩歇大晌,她看见有谁正迎面向自己走来,伸着胳膊,像是要来蒙她头上的照明灯。燕彤忽然把帽子转了个方向,用灯照向前方,那伸着胳膊的家伙就愣在了原地。灯光将这家伙完全罩住,使之无处遁形,燕彤看见他穿着和老李差不多的工作服,也戴着一顶有照明灯的安全帽,面部却看不太清楚,不是燕彤的眼神不好,而是这家伙的面孔确实已经模糊不清。
燕彤准备走过去打个招呼,有人不识趣地拽住了她的脚腕,燕彤低头看看,一个人匍匐在地上仰脸儿看她。然后又有人拉住了燕彤的胳膊,抱住了她的腰,还有人上来勾她的脖子似乎想表示友好,燕彤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燕彤,干裂的嘴唇翕合着像在乞水,然而他们从喉咙里撕扯出的愿望却是要燕彤给他们太阳。
“辛苦了,各位。”燕彤说,所有人模糊着面孔看着她。“老李,起床了。”
老李一个激凌回过神儿来:“啊——”老张就冲他笑。
“太阳……”老张说。
老李踉跄着后退:“老张……你没事……没事吧?”
燕彤过来拍了老张一下,老张就歪在地上睡过去了。“你陪着他,我逛逛去。”
“不……不……”老李扯住燕彤的胳膊。
“那你也睡会儿。”燕彤也拍了老李一下,老李就和老张睡成了一堆。
矿井其实不大,燕彤只用了十来分钟就逛了个遍,除了地上扔着一两把铁锹、三四个帽子、五六只鞋子,就再无他物。燕彤再次叫老李起床,然后问他:“5月18号的矿难,你知道多少?”
“我……我不太清楚那件事……”老李腿有些软,歪着身子靠在墙上。
“老张。”燕彤用脚尖碰碰仍睡在地上的老张,老张就醒了,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燕彤问他:“5月18号发生了什么?”
老张忽然把帽子上的照明灯打开,一边摸索着往前走,一边对着老李说:“……所以我说啊,自古这包工头就没有一个有人性的,把工人们啊往死里使,我听说去年有个包工队就在这乌山上出了事,原因就是包工头为了挣钱违规作业,结果一个队的工人全埋在矿坑里了,唯独就这个包工头活下来了……”
老李歪在墙上出了一身的冷汗,老张失踪当晚的情形被他原景重现,他帽子上的照明灯照在矿洞的墙壁上,逐渐映出许多的人影来,老李慌得四下里张望,只有正挠痒痒的燕彤、不知死活的老张,还有惊慌失措的自己。
老张立得笔直,像一台立式放映机,他帽子上的照明灯打在墙上所照出来的人影来来往往的忙碌着,开始有人吆喝着:“大家加油干啊!今天晚上有炖肉吃哟!”
“好!”影子们叫着,兴致高昂。
忽然一阵隆隆的声音由近及远传来,有个人影奔过来喊:“透——透水了!——”
影子们惊慌失措,开始寻找矿井的出口,一阵拥挤踩踏,地下水喷涌而来,哀鸣,悲嚎,挣扎,怨恨,平静。
老张的照明灯灭了,燕彤的照明灯也灭了,老李的照明灯从被老张捂住的时候起就再也没有亮过。一切陷入了黑暗,老张立着,燕彤沉默着,老李痛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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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俟昭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珍妮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骂谁的祖宗。家琪满面愁容,冯太太坐立不安,娃娃脸在窗前发呆。康隆正从楼梯上下来,身上还裹着浴袍:“怎么了,谁又惹到我们可爱的珍妮了?”
珍妮指着娃娃脸对康隆说:“你看他的眼睛!”
康隆走过去看,然后惊叫:“老天!怎么像是石头一样?”
珍妮、冯太太和家琪忙围到娃娃脸的身边。“啊——”家琪捂住嘴,因为那双眼睛确实和石头已经差不到哪去了,没有神采,没有感情,虽然仍可以笨拙的转动,但似乎一不小心就能从眶子里滚落出来。
“怎、怎么会这样?瞳仁……瞳仁……”珍妮心中的恐惧已经代替了之前的愤怒,因为她发现娃娃脸原本漆黑的瞳仁正在慢慢褪色,变成了浅灰色,而且此刻仍在继续变浅,眼看就要化于无形。
冯太太没说话,默默地晕倒在沙发上。
娃娃脸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他笑着安慰大家不要为他担心,但这笑容在他死寂的双眼下更加诡异骇人。珍妮抱住他的肩膀开始痛哭,康隆坐在沙发上晕倒着的冯太太身边,不是他此刻还有着悠闲的心小憩,而是实在骇得有些腿软,家琪捂着嘴也跟着珍妮哭,谁都忘了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万俟昭两只修长的手指拈着一只小巧的水晶瓶走过众人,来到娃娃脸面前。不等她说什么,珍妮不由自主地从娃娃脸身边闪开了位置,家琪停止了哭泣,康隆从沙发上站起身,冯太太也醒过来,大家围在万俟昭和娃娃脸的身边,一个莫明其妙的念头升起在每个人的心中:娃娃脸有救了。
昭拨开水晶瓶的塞子,两只手指撑住娃娃脸的上下眼皮,然后从瓶子里向外倒,可是倒出了什么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但娃娃脸分明感觉到了有东西进入了眼睛,下意识地动了动颈子。
“是什么,万先生?你刚刚倒出了什么?”冯太太叫着昭的绰号——显然是被燕彤带坏了,毕竟“万俟”是个罕见的复姓,只看字面的话,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会把没有女人味的昭叫做“万先生”,燕彤如是说。
万先生昭塞住水晶瓶的塞子,让娃娃脸闭上眼坐在阳光下,然后才对这几位好奇的房友道:“我刚才倒出来的是‘瞳光’。”
“‘瞳光’?是什么?眼睛?”冯太太问。
“是光吧?!是光!难怪什么也没看到!”康隆说。
“是药!”珍妮叫道,“快看,他的眼睛好多了!”
果然,娃娃脸的眼睛逐渐有了神彩,瞳仁的颜色也由灰白开始变黑。
“我知道‘瞳光’!”家琪忽然开口了,“我家里有颗祖传的珠子,奶奶说那珠子就是用‘瞳光’做的,在古代一些达官贵人喜爱养一种……一种妖物,这种妖物以人的瞳仁为食,它钻进的人的眼睛吸取瞳仁,当瞳仁被吸干的时候,人的眼睛就变成了那种珠子,在夜里发出微弱的光,就像是夜明珠。这些达官贵人们就用这些珠子做成饰品取悦姬妾美人……后来,因为这种妖物太害人,灵媒师们就把它们都除去了……”
“灵媒师?”珍妮头一次听说这个名词。
“就是连通阴阳二界的媒界师,在过去,灵媒只是做些替人驱驱邪、除除病,代死去的人给活着的人传话的工作,但是现在……”家琪用眼睛略带胆怯地望着万俟昭。
“现在,可以替人除去因心灵污浊而产生的各种怨灵怒鬼,销解迷惑,涤净心灵。”昭说。
“你、你是灵媒师?”康隆有点害怕,在他的认知中,灵媒师是不属于人间的。
“很荣幸介绍我的职业。”昭说。
冯太太早已有心理准备,从这两个女生租她的房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她们的不同寻常,她们看得到平常人所不能看到的、听得到平常人所不能听到的,做得到平常人所不能做到的。冯太太的房客换了一茬又一茬,与这两个神秘的女生不无关系,她望着眼前这几个普通的年轻人:娃娃脸、珍妮、家琪、康隆,以及那位昼伏夜出、很少露面的吉它手,不知道这几个人又能在她的公寓里住多久。冯太太转念一想,说不定最终能够留下来的才是真正心灵纯净、善良真诚的好人呢——毕竟这公寓里住着两位心灵净化师,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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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彤望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老李许久,敲敲他的帽壳:“自古从来没有用哭就解决了的问题。包工头,想走出这个矿井,就看你自己了。”
老李清楚燕彤话中的意思,他跪在地上面向着方才人影绰绰的洞壁痛心疾首:“兄弟们,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贪图那几万块钱就让大家加班干活!……我不该只顾着让大家加班就忽略了安全隐患……其实……其实我为了挣那几万块钱,是……是给弟弟治病……我太自私了……你们,你们原谅我吧……”老李边哭边磕着头,帽子上的照明灯渐渐亮了起来,灯光打在黑漆漆的洞壁上,许多的人影聚拢过来,他们看着老李,轻轻地说:给我们太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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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彤见到娃娃脸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珠子正在眶子里飞速地旋转,燕彤问他:“你在思索问题吗?”娃娃脸的左眼看着右边,右眼看着下边,尴尬地对着燕彤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眼睛有点……有点不太好控制……”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两个眼珠子就齐齐翻到眶子里面去了。
燕彤倒在沙发上险些笑死过去,万俟昭从楼梯上下来问她:“矿井的事怎样了?”
“老李把尸体一具具背出了矿井,要带回他们村的向阳坡埋了,和他弟弟守一辈子墓。”燕彤抓过昭手里的茶杯咕咚咚灌着。
“那是极品龙井。”昭摇了摇头,“那么,老张呢?”
“只是被怨气迷了心窍,拍了他两掌就醒了,明天回老家种地去。”燕彤看着娃娃脸活泼的眼珠子,又是一阵大笑,“怎么,中了‘瞳光’?”
“恐怕要因祸得福了。”昭看着娃娃脸也是一笑。
“我听见你们刚才说……尸体什么的?”娃娃脸旋转着眼珠问。
“只怕你以后就不只会‘听见’了。”燕彤双手用力拍了娃娃脸的脸蛋一下,把他正呈相反方向的两只眼珠子拍回原位。
“呃……谢谢,现在好多了,”娃娃脸揉了揉被拍疼的脸,“我想问一下,‘瞳光’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