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沈先生》谢知微

1、我的沈先生

　　（一）

　　我与沈先生相识于寒秋。

　　那时我正在拍摄《星辰无程》，穿着民国学生服站在风里，落日余晖铺满做旧的行道，街边布景将我一秒拉进战火纷飞的年代。

　　我演的是个学生代表，戏份不少，台词也多，导演一声呼喊，我立刻挥舞着手里的报纸，跳上发言台，铿锵有力，指点江山，带着书生气。

　　口腔的热流碰到寒气化作白雾，让我几乎看不清镜头，朦胧的视线里，我忽然望见，群演中，有个穿长风衣的男人，儒雅端和，个子比其他人要高，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回真实的民国，见到一位先生。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口，这一条，没保住。

　　导演自然不快，长镜头多拍几遍，每一遍都提心吊胆，好歹我最后通过了他的毒目，挺过了他的毒舌，下了戏，那位群演先生已然不见，我问导演，他是谁。

　　导演说：“这部戏的编剧，被拉来临时充当群演，省钱。”

　　我愣住了，原来是编剧么，怪不得温文尔雅，然而那日我找他许久，不曾再遇，原来他不跟组，惊鸿一瞥，仿若昙花一现。

　　直到我戏份过半，才有幸重逢。

　　昏黄灯光下，他穿着依然考究，深灰色呢子大衣，配套裤子，戴素色眼镜，镜腿拴着银色细链，很长，垂在他肩上，他抬眼看我，目光柔软，像蜻蜓落在荷花尖上，我的心颤了颤，竟有些喜欢。

　　“听说你对这个角色有其它解读，想和你聊一聊。”连声音都格外动听，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是，我想我这个人物最后是要牺牲的，现在的结局未免太好，不符合真实历史。”听说眼前的沈先生是业内有名的编剧，我不过初出茅庐，也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

　　沈先生推了推眼镜，说：“历史上确实如此，你扮演的学生代表有原型，他年少有志报国，23岁弃文从军，后来……”

　　“……成为空军十七大队队长。”我接了下去。

　　沈先生笑了。

　　“1945年抗战，飞行员无人生还，但我想给观众一些希望，他们灵魂永在，如今过得很好。”

　　我点了点头，这部片子好生压抑，我也希望透过大屏幕，多些光明。

　　正事谈尽，我犹豫要不要离开，半只脚迈出休息室，却听沈先生叫我，问：“晚饭你有安排吗？”我诧异回头，许是错觉，先生脸颊竟有微红，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先生后面的话，我完全没听见，一心只觉上天助我。

　　影视城的餐厅好破，我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我喜欢那个位置，远可眺寒江秋景，近可观先生儒雅风情，就连米饭，我都多要了一碗。

　　先生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见我吃得畅快，唇边浮起笑意。

　　那日我们说了好多话，我知道了剧本上的“沈远”只是他的笔名，而先生的真名，叫沈青屿。

　　“哪个屿？”

　　“岛屿的屿。”

　　苍山古木书堂屿，北出湘水百余步。

　　好喜欢。

　　（二）

　　自那日，我和先生慢慢熟络起来，我的戏也差不多杀青了。

　　江水畔，我问先生，若离了组，我们一北一南，是电话联系，还是书信往来？

　　先生说：“我靠文字吃饭，地点对我来说不大重要。”

　　我问：“那什么对你来说重要呢？”

　　先生未言，忽而伸手，将我的围巾拢了拢，寒风里，他什么都没说，却似什么都说了，我垂下眼不敢看他，只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发呆。

　　“我跟你一起回南城。”他说。

　　我半张脸缩进围巾，鼻尖被风吹红，眼睛也红，嗫嚅着说不出话，风又把先生身上的香气吹向我，本该是冷香，沾在身上却变成了热的。

　　那一刻，我想牵他的手，是的，我一个男人，想牵另一个男人的手。

　　有点惶惑，有点甜。

　　（三）

　　我与先生住在了一起。

　　弄堂小巷有我一处院落，我喜欢鸟雀，先生喜欢花草，园子里时常四季如春。

　　这一年，三家有名的国营制片厂改制，成了私企，我签进了一家势头不错的公司，从男三变成了男二号，偶然和先生聊起将来，我说，等我有钱了，就养他，将他养得白白胖胖。

　　那时先生只是笑着帮我给小雀喂食，没说好与不好，半夜我却见他偷偷爬起来奋笔疾书，我问他，他还脸红。

　　我叫他，可爱的沈先生。

　　沈先生戴眼镜的时候，会用食指推鼻梁，眉心微微蹙着，显出几分稚气。

　　他不喜欢电子设备，写稿子还是愿意用手写，台式电脑风靡南城的时候，我给他买了一台，最终却变成了我的玩具，有时候我们工作累了，就一起玩俄罗斯方块，先生比我仔细，堆得再高也能消掉，我经常着急，有几行消除不了就放弃，先生赶来收拾残局的时候，我已经败北了。

　　于是我们又换了一个游戏，我坐在他腿上，干扰他写字、游戏，先生按住我不让我动，我才发现，原来提笔写字的人力气那么大。

　　南城雨水多，鸢尾花开的时候，我亲吻了他，唇齿潮湿，卷着儒雅的书香气。

　　先生桌上的墨水被我推倒了，浸透了我的白衬衣。

　　先生说，好墨可以吃，是上等的药材。我说，我不信。先生摘掉了眼镜，俯身而来，说，他演示给我看，我忽而就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支笔，心随意动，身随他动。

　　先生睫毛很长，正可承载一吻，弧线如我嘴唇。

　　（四）

　　我与先生度过了四季。

　　夏日，我们在树荫下乘凉，先生写了诗给我，他文笔一如从前，我枕在他腿上，看时光蹁跹，总觉得自己身无长物，能遇上先生是百年修得的福气。

　　若说遗憾，也不是没有，这些日子，我越来越忙，饭局也多起来，总不能陪在他身旁，心里时常空荡荡的，我依偎着他，跟他说，好想把他打包带走，就像我们初遇的时候，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先生说，他的剧本快写完了，可惜他的笔速不快，赶不上我接戏的速度。

　　“等你写完，我要做你的男主。”我和他约定。

　　先生说：“好。”

　　我知道，他笔下每个主人公，都有些像我，我曾问他，是否在梦里见过我，在那些没有相遇的日子。

　　先生亲吻我的眉眼：“也许不是在梦里，也许上辈子我们就在一起。”

　　我的先生好浪漫。

　　我带不走先生，便将他的心意装进口袋，随身携带，每次出去演戏、吃饭间隙，就拿出来看一看，先生给我写过很多封信，离开几天便有几封，明明有电话可以发短信，先生总不用，我也喜欢看他的字迹，求他多写一点。

　　先生说：“你的行李会很重。”

　　其实没有多重。

　　最后我还是听他的。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去了。

　　当人生第五部电影拍完，我已经成了业内口碑不错的男二号，离我与先生约定的男主角又进了一步。

　　庆功宴上，导演拉着我，给我介绍下一部戏的制片人。

　　在场的人都喝得醉醺醺，制片人刚从老制片厂出来，难得放肆快活，我挨不住劝，就坐在他身边陪他喝了一杯。

　　黄酒红酒我已喝习惯，偏偏这杯是白酒，沾一点就醉得糊涂，五颜六色的光里，有人同我撕扯，声音时远时近。

　　我口袋里的信纸掉在地上，弯身时，我吐了出来，那封信便叫我糟蹋了。

　　纠缠中，我捂着眼睛，呢喃：“我有爱人，我的先生在家等我。”

　　我推倒了压在身上那堵墙，半天喘不上来气，我想念先生指尖的墨香，也想念他桌上那盏昏黄的灯光。

　　我曾告诉先生，说今夜回家，可如今却不敢了，于是就在外面住了一晚。

　　第二日，南城细雨绵绵。

　　先生打着伞坐在院前，我不知他坐了多久，他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

　　“你回来了。”

　　小小的行李落在雨水里溅起水花，我奔上去抱住了他。

　　过了很久，先生说：“手机我用不大习惯，你多教教我。”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哽咽出声。

　　（五）

　　后来，我与先生吵架了。

　　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连晚饭都没吃。

　　因为先生说，他想转行做我的经纪人，可以好好照顾我，这些年他在圈子里结识了很多人，如果我想要资源，他能帮上忙。

　　我很生气。

　　如果他做了我的经纪人，好像就不是我喜欢的先生了，这个圈子如今越发乱，我怕再也闻不到先生身上纯粹的墨香。

　　我说不全心中所想，只是生气。

　　先生见我不吃不喝，在门外哄我，他没再说转行的事情。

　　我没有开门，抱着枕头，看着天花板。

　　其实不只这件事，我不大喜欢现在的工作了，原先在学校里，我们都盼望成为大明星，演好戏，出了社会，却发现自己太过单纯。

　　比如我原本定下的剧，被临时换掉了角色，比如论坛上泼天而来的黑料，每天都有人骂我，很多都是编造的，唯有一条是真的——

　　我的爱人是个男人。

　　这些先生都不知道，他不太会上网，我也不想告诉他，我的先生是江畔的清风明月，我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走出门，先生给我煮了面，西红柿鸡蛋卤，撒了葱花，颜色很漂亮，味道也很好，我吃了一半，另一半让先生吃掉了。

　　他以前是不大会做饭的，第一次炒鸡蛋还炒糊了，被我笑话了很久，有一天，他忽然就会做了，晚饭做了满满一大桌子，我吃到撑，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了。

　　“先生，我爱你。”

　　他正刷碗，听见我这样说，就把碗扔下，回身抱我。

　　他向我道歉，说不该和我吵架，希望我原谅他。

　　我笑着亲了亲他的眼睛。

　　（六）

　　先生的剧本被人退回了，回复给他的消息是“暂时不宜拍摄”，先生的作品一贯正派，我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于是就向导演打听，导演说：“作品没有问题。”

　　是人，是写剧本的人性取向有问题。

　　我们的爱情被人发现了。

　　论坛上写：关于同性恋是不是一种病。大家讨论：公众人物如果性取向不正常会不会影响社会青少年心理健康。

　　导演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那些日子我神思不属，在电脑上翻帖子，刚过了千禧年，外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论坛上却乌云密布。

　　有粉丝说喜欢我，他们知道我公司的地址，给我寄了一对插满针的娃娃，上面写着“同性恋去死”。

　　先生在送稿的路上，被人推了一把，打印出来的稿子散落一地，他崴了脚，我接他回家。

　　见我哭肿了眼睛，他揉了揉我的发，说：“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那几日我们没有出门，我把门关紧，把那些声音关在门外。

　　先生照料的植物开了漂亮的花，有一朵落在地上，我捡起来送给他：“沈先生辛苦了，送你一朵小红花。”

　　先生将花别在我的鬓角，我躺在他身边，亲吻他的脸颊。

　　“我想去有海的地方，海上有一座岛屿，只有我们俩，白天有海鸥，晚上在椰子树下点燃篝火，先生给我讲故事。”

　　先生说：“每晚都有睡前故事，不用去海边，我也讲给你听。”

　　我喜欢同先生一起入睡，窗外风很静，先生的声音很好听，他说，他的亲情缘浅薄，爱情缘却很好。

　　那一年，我梦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座孤岛，亮着一丛火焰。

　　（七）

　　论坛上，有人问：为什么同性恋有脸活着。

　　如果有人反驳，就会引来更多质疑：“莫非你也是同性恋？”

　　拍戏的时候，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假装看不到，导演问我：“那些黑料是不是真的？”

　　我说：“那不是黑料。”

　　那是我的爱情。

　　先生的亲人去世了，他坐车赶回北城，我拍戏耽搁了时间，只好晚几天再出发去找他，我们每天晚上会打电话，聊我此刻拍的剧，聊他家乡风土与人情，先生母亲去世得早，如今奶奶也去世，他的父亲从小不爱管他，父子俩说不上几句话，长大了，父亲有了新的家庭，他也就放心了。

　　他很少回家，他说他的家人只有我一个。

　　分别的第三日，我照例和先生通电话，接电话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

　　他说，先生被村里人说是同性恋，让人看不起，说他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葬礼上被小孩拿石头砸，他们觉得同性恋是种瘟疫，有病的人才会变成这样。

　　他说：“你是公众人物，但是脑子有病，应该去看医生，不要出来祸害人。”

　　他说，我毁了他的儿子。

　　好奇怪，他明明很会说话，为何从前对先生不理不睬。

　　电话里，我听到先生嘶吼的声音，他一直温文尔雅，不曾这样叫喊过。

　　他的父亲挂了电话。

　　我站在孤岛上，看火焰渐渐熄灭。

　　我没有去找他。

　　（八）

　　导演停了我的戏，我的戏份原本接近男一，如今却连男三都不如，编剧把我写死了，他推了推眼镜，跟我讨论哪种死法比较好。

　　我说：“跳河，跳河比较好。”水很温柔，和先生一样。

　　分别的第五日，我收拾东西回了家，行李不多，里面装着带血的毛绒玩具，扎针的娃娃，还有人送我一盒很像椰子奶的油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分别的第六日，我梦见了先生，他在赶回来的路上，我和他在门口相拥，他的眼睛亮晶晶，带着水渍，我环住他的脖颈，说我好想他，我爱他。

　　分别的第七日，我吃不下去饭，就开始读先生从前写给我的那些信，读着读着笑出来，我最近精神不太好，有时一天不睡，有时一睡就是一天。

　　我的小雀鸟死掉了，我把它葬在花盆里。

　　分别的第八日，我开始出现幻觉，我觉得先生回来了，他在灶台上给我煮饭，陪我看电视，在桌上埋头写作。

　　我的手机坏掉了，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先生的，那边显示未接通，我上网问：如果爱人很久没回来，他去哪里了？

　　论坛上有人回：“跟别人跑了。”

　　又问我，是不是两个男人，最近同性恋特别火。

　　我说：“是。”

　　他骂我：“有病。”

　　分别的第九日，我去了和先生相遇的影视城，风有点冷，我围了一条围巾，江水涛涛，我很喜欢江岸的风景。

　　分别的第十日，我想去岛屿上找先生，就从岸边慢慢往水里走。

　　我有点累了，却又好生欢喜。

　　那天是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