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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辛苦了。”

      原先生站在满地狼藉的舰船控制室门边,肩膀松松地抵着金属门框,目光投注在身形利落的少年身上。

      少年露出两截线条结实的劲瘦小臂,动作飞快地扎紧血渍斑斑的袋口,答道:“先生言重了,属下甘之如饴。”

      “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原先生对少年微微笑了笑,转身走出舱室,大衣下摆随着旋转的动作飘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五分钟后引爆。装好了抓紧离开,上十字号。”

      少年的回答低不可闻,但男人好像全不在意,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转角处。少年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特殊材质的袋子,低垂的眼里划过一丝狠戾。

      十字号主控室。那个记住了甘之如饴这句话的少年把刀架在了原先生的脖子上。

      “倒是我大意了。”

      原丝毫不在意锋锐的刀尖还抵着喉咙似的,低低笑了一声,一星血珠随着颈部细微的颤动渗了出来。刺耳的警报在遥远的地方不断鸣响,紧闭的控制室门外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喊着“原先生”。

      少年握刀的手心满是冷汗,潮湿而颤抖,冰蓝的眼睛此刻烧着火死死盯住半跪于地的男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嘲讽又痛恨:“那蠢货对你可真是忠心,知道我的意图之后居然拼着命都不要也要划烂自己的脸。可笑,真以为他的原先生只有他一个能信,到头来不都得落到我手里?傻蛋托尔特肯定想不到你面对我这么松懈。”

      男人竟然顶着刀尖就点了点头,语气诚恳得导致少年刚积攒起来的镇定又泄了个干净:“是这样,托尔特一直是个死心眼的孩子,我早告诫过他,可惜那孩子从来都听不进去我的话,就像你一样。”

      少年开始有些愤怒:分明是他掌握着男人的致命点,可瘦削的男人跪在那里,血迹斑斑,形容狼狈,脊梁被迫折出一道屈辱的弧度,却仍旧从容得近乎冷淡,连抬眼瞧他的视线都漫不经心,说话的口吻也好似平素训诫属下时随意沉着,甚至丝毫不减优雅。那姿态足以直接剪下来装进古世纪宫廷贵族的油画里。

      这愤怒随着时间每流逝一秒就高涨一分,渐渐又掺入了疑惑、不甘、羞恼,各种情绪汇成滔天的洪流浩浩荡荡冲撞着他的理智,几乎令他浑身发麻。刀子向前推进了半寸,男人修长的脖颈上立刻被划开一道不浅的伤口,顷刻间便血流如注。少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原的凝血系统似乎格外迟缓。

      那猩红的颜色仿佛灼伤了少年,他抿住唇挪了挪刀尖,吸了一口气,问这个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的男人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杀你?”

      “就算不问我也能猜到七八分,”原微笑起来,沾着血痕的唇角上翘,衬着冷白的脸色显得说不出的妖异,“无非就是我曾经烧某个村或屠某座城时漏了一个小孩,或杀某对夫妇忘了灭口……很遗憾,我记不太清了。你知道,人一上年龄记性就差了。”

      察觉到冰冷的金属在皮肤上抖动的幅度,原仰头,对上少年陌生的眼神,笑意加深,柔声道:“刀拿稳,别掉了,我没你这么心软。虽然我真希望你能活得比我久,阿行。”

      少年像被什么当头劈中,倒流的血液一齐涌进他脑袋里,耳畔轰然作响,通身发寒仿佛有冰渣沿着脊椎下蹿。

      男人轻柔的话语堪比凌迟。他早该知道没人能在原的语言战场上取胜,他的侥幸在那张色素淡薄的唇吐出的话语之下显得无比自作多情。

      门外的杂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听不见了。少年面色青白,抖着嘴唇,挤出一句:“原,你真混蛋。”

      “谢谢,你可以换个更有新意的说法,可惜我大概没力气教你了。”

      原复又垂下头去,喉咙处的血沿着刀刃一滴滴往下淌,掉进他身下积起的一滩血中。失血过多让本就体质偏寒的他周身发冷,他疲惫般轻声道:“快动手,阿行,我很冷。”

      男人仿佛确实累极了,少年能看见那一截弧度漂亮的后颈,温顺无害地在他面前弯曲,但他终于明白这是假象。他从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原是真实的。

      他记得大朵郁金香在窗口盛开的黎明,原披着晨光向废土中跌跌撞撞的他伸出手,黑色风衣摆鼓动着花香;他记得火光冲天的夜半,原背对着坍塌的城市和夜空下回荡的凄厉哭喊朝他微笑,说今晚的月亮很好看;他记得飘雨的长街上,原撑着伞把价值百万的腕表给了天桥下的乞丐,裤脚洇湿水渍;他还记得原坐在雕花木桌前写信,修长的手指捏着金色笔管,出神的目光像是在思念什么人。而现在,原跪在他面前,喉咙上抵着刀,对他说,我很冷,你快点动手。

      少年以为自己已经见过原所有的样子了,然而事实上他连男人的面容也没看清过。

      这样的念头突然令他难以忍受。

      “我不杀你。”少年红了眼,一字一句地说,“你得给我活着,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便宜。”

      原近乎伤感地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听劝,我也告诉过你,你一心软就坏事。你别后悔,阿行。”

      少年凶狠地盯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突然响起。随即眼前闪过一阵白光,热浪便扑面而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抛飞。少年第一反应是收刀,在失重的反胃感下竭力睁着滚烫的眼皮去看原在哪里。不料男人稳稳当当站在原地,隔着滚滚烟尘竟然还在朝他笑,冲天火光在男人背后轰然腾起。

      少年嘶哑的喊声被舰船坍塌的巨响吞没,炙热气浪狠狠把他甩在了大敞的门边,后背生生撞上了钢铁坚硬的棱角,顿觉筋骨散架,冷汗汹涌而出又被高温蒸发。

      刀已经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少年挣扎着抬头,这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平生所有力气。过了漫长的一辈子,又好像只过了几秒钟,他看见男人立在热风呼啸的甲板边缘,向他微微笑着摆了摆手,沾着血迹的双唇微启,便在少年目眦欲裂的神情下向后仰去。

      半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血线,血浸透的衣摆沉沉消失在焦黑的船体后。

      倏而一切声音都潮水般从天地间褪去了。许久,从虚无的深渊传来一声轻响,轻得像一片枯叶落地。

      少年目光发直地望着原坠落的地方,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渐渐有人声传来,他才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就想翻起身过去。然而他稍一动便直接面朝下摔在了余温尚存的地上,断了的一截肋骨似乎插进了肉里。

      少年强自撑起尚算完好的一条胳膊往前挪,浑身上下的器官都尖叫着抗议。他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每向前挪动一分都钻心地疼。但他像是一无所觉,麻木不仁,猩红蔓延的视野里只有甲板边上那半只残忍的血脚印。

      他不知挪了多久,离那脚印仍然远得不可思议,然后被人强行拉了起来。他们给他打营养针,镇定剂,洒药水,缠绷带。他刚想挣扎,又停住,目光投向虚空,一言不发地伸着胳膊像举着一截木头,任凭他们在他身上捆绑戳刺。

      他的心里好像忽然空了一块,风一吹就干砺地酸胀刺痛。不是抽筋断骨的疼,只像针尖一扫,细微的痛楚便密密匝匝地蔓延开,藤蔓荆棘一般绕紧了心室,令他濒临窒息。

      面前又拥上来一群人,黑压压地挡住了少年漫无目的的视线。他茫然地四下扫视,余光忽然从几条紧张的胳膊间瞥见了一截花纹繁复的刀柄,尽管距离很远,但那上面刻着的字母仍清晰可辨— —X。

      那是原亲手为他刻上去的。而刀身上还残留着那个人的血迹。

      少年倏地颤抖起来。

      一向行事作风诡谲的离岸门在一夕之间经历了弑主换位,对外却毫无风声。所有门众像拥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配合又顺服地拥戴少年成为了新一任首领。

      十年后。

      比邻星荒瘠土地的一角,突兀而美丽地生长着一片摇曳的郁金香,花海边坐落着一幢红漆的小房子,而花海中央躺着一个身型颀长的男子。

      他双目紧闭,纤长的睫毛凝霜般静止不动,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花瓣在他尖削的下颌上投去形状柔美的阴影。他双手交叠搁在腹前,修长的双腿淹没在摇曳的花丛里。

      时光倾覆,没能从他身上捞到任何好处。

      “原,你醒醒。”

      清脆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男人便睁开眼。

      磅礴的暮色正带着垂死的美丽下沉。他慢慢撑起身,一个洋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女孩正仰着脸看他。

      “原,”女孩又叫了一声,“我饿了。”

      苍白的男人点了点头,不答反问:“过了多久?”

      “这次都快五年了。”女孩撅起嘴,“你越睡越久,我都不能出去玩,你也不许泰伦斯来看我。”

      “他马上就来,只要我睡醒禁制就解了,顺便让他带你出去吧。”原岸懒懒摸了摸女孩鬈曲的金发,又躺倒,随手揪了一瓣花含在嘴里,模糊不清地道:“我想再睡会儿,丽姬,别来找我了。“

      伊丽莎白一扁嘴,不等她酝酿好撒娇的招数,一个低沉的男声便遥遥传来:“ 帝星要出事了。”

      “泰伦斯!”伊丽莎白跳起来,拎起裙边朝凭空出现的金发男子扑去。泰伦斯搂住女孩,目光却放在仰躺着的男人身上。

      “出了将近十年的事,也没见帝都怎么着。”

      泰伦斯用臂弯托着伊丽莎白走到原岸身边坐下,抬头望着比邻星十年如一日浅灰色的天空,一朵黑沉沉的云风驰电掣地掠过,留下一阵闷响。

      “新星叛首几乎带着主力倾巢而出,已经快要接近帝星的防御周。离岸门仍然没有动作,似乎打算作壁上观——你知道,自从秦煜行成了首领,组织的立场就越来越模糊,而他们还在继续强化这种中立的态度。”

      原岸依旧闭着眼听着,细长手指把玩着手边花的根茎,没有接话。

      泰伦斯又沉默了。他今天沉默的次数远超以往,而通常他其实很善于应付原岸冷淡的不回应。

      伊丽莎白此刻异常安静,脑袋埋在泰伦斯怀里一声不吭,似乎忽然间真正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摆件娃娃。泰伦斯一手搂着伊丽莎白,一手撑住原岸鬓发旁的地面,看着他微微鼓动的腮帮,慢慢俯身对着他眼睫吹了口气。那薄薄的眼皮一颤,刚要睁开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了上去。

      “你不知道......”泰伦斯的声音低不可闻。

      被盖住眼的男人张了张口,茫然的吐息和着口腔内捂热了的郁金香气沾上了泰伦斯小心翼翼避免蹭到他睫毛的手。

      泰伦斯被烫伤一般抽回手,涩然咽下后半句话,沉默着放下伊丽莎白起身。

      “面具和药都在屋里— —”泰伦斯再次欲言又止,抿唇瞥了一眼原岸。对方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望着他,光线映得他浅色的眼珠像深冬的湖面。

      “你怎么就认为我一定会去蹚这个浑水呢?”原岸撑起上半身仰脸眯着眼看泰伦斯。这个姿态显出十足的不设防,以居高临下的角度能将那一截修长的脖颈尽收眼底。泰伦斯别过眼,喉结滚了滚,淡声道:“你为了那小孩,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原岸弯起唇角,勾出个弧度很浅的笑,“你对我的偏见太深了,泰伦斯。”他站起身,把伊丽莎白从对方怀里接过,径直朝花海边的屋子走去。

      泰伦斯立在原地,望着男人瘦削孤拔的背影,神情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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