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冢》一千度眼镜

10、湖畔惊魂

　　到了晚间，尉飒果然没有回来。尉麒浑身不得劲，闷闷的用完晚膳，又听见尉飒被衍庆宫刘贵妃请去，说是小皇子突发急病，怕是不得好了。尉麒心里愈加烦闷，宛自托腮坐在廊下的凉榻上看着夜空发呆。
　　一阵苦涩的药味传来，尉麒微微的皱了皱眉。
　　“四皇子，喝药啦……”新进的内侍小喜端着药碗手足无措，他不是没有经过训练，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讨好这位比自己小，看他时眼神很冷漠的孩子。
　　“怎么是你？莺歌呢？”尉麒回头见是个面生的小内侍，不禁略感诧异。莺歌是尉飒新指派给他的贴身丫鬟，其心思灵敏处不下于吟柳，只是生性寡言，不若吟柳活泛。
　　“回四皇子，莺歌姐姐去给吟柳姐姐送行去了……”小喜跪着，毕恭毕敬的回答尉麒的问话。他原为官宦之子，却因父亲犯了事，便从小被没入宫中为奴。素来宫中对这些小内侍小宫女的教导，就是学会如何殷勤的侍奉主子，讨主子的喜，第一项便是对主子绝对的恭敬和忠诚。
　　尉麒点点头，吟柳自从那日后便搬到了纯惠公主的宫中，作为陪嫁宫女接受礼仪的训导。尉麒只在旁人口中隐隐约约知道她过得很不好，现在听小喜说了，心里便也想着出去走走，顺便去看她一看。
　　“四皇子，您要是想出去走走，奴才跟着你现在就去吧，待会晚了，只怕又要下雨。”小喜嘴里说着，倒还不忘把手里的药碗举得高些，笑道，“四皇子先把药喝了吧。”
　　尉麒一看见那黑漆漆的药汁就蹙眉，他从榻上下来，也不更衣，赤着脚拖着鞋子就走：“把蜂蜜预备着，回来再喝。”
　　小喜“啊”的一声，一敲自己的脑袋，他竟然忘了要准备蜂蜜！眼见尉麒走下台阶，小喜急忙向左右吩咐了一声，搁下碗追了上去。
　　主仆两沿着高耸厚重的宫墙慢慢走着，天色还没有黑透，头顶宛如一块深蓝色的幕布，镶嵌着弯弯的月牙和淡淡的星光。花的香味混在空气中，随着夏夜的风扑面而来，尉麒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小喜在前面打着宫灯照路，只听尉麒在后面微微叹了口气道：“小喜……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奴才是叫小喜……”小喜顿住脚步往后看去，只见尉麒深深的望着一片漆黑的前方，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他忽然问道：“小喜，你知道废宫怎么走吗？”
　　“废宫？”小喜心里一惊，“四皇子，您……”
　　“我想去废宫看看。”尉麒看着小喜，等待着他的回话。
　　“四皇子，没有人想要去哪里的……”小喜垂头道，“何况废宫已经被大火烧了，现在除了烧焦的木头外没有什么了……”
　　尉麒叹了口气，径自越过小喜：“我只是随便说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小喜急忙追上去，“四皇子，往这边走。”他站在岔路口看着径直向前的尉麒，再次的手足无措，他身后是一条依旧幽暗狭长的宫巷。
　　尉麒没有回头，他冷冷的道：“我去雨湖。”
　　“四皇子……”小喜无奈的叫了一声，“湖边风大，又没有人值守，我们还是看了吟柳姐姐就回去吧。”
　　“把灯给我，你回去拿件斗篷来吧，起风了，我有点冷。”尉麒站在原地回过头看着他。
　　“四皇子……”小喜忽然认识到自己跟尉麒出来真的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但尉麒是主子，对于他的命令小喜只有顺从的份儿。
　　小喜将宫灯塞到尉麒手里，“四皇子，奴才快去快回，您就在这儿等奴才行不行？”
　　尉麒点头应允，小喜转身飞奔起来。尉麒看着他灰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两侧宫墙投下的黑影中，不禁微不可闻的舒了口气。
　　黑夜笼罩下来，斜月被高大绵延的宫墙遮挡着，越发显得四周一片漆黑。尉麒提着灯笼，靠在墙上，有风从远处吹来，摇得宫灯微晃，宛如暗夜中的一点鬼火。宫墙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猫叫，像是女人虚弱的哭泣声。
　　尉麒心里有些发怵，他忽然想起以前在废宫中从那些获罪的宫嫔们口中听来的各种令人恐惧的故事，传说有无数的幽魂在宫中的各处徘徊着，有罪或无罪的，背负着生前的哀怨情仇，不肯就此投胎转世。尉麒向四周看去，周围很平静也很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这让他觉得简直无法透气了，于是他直起身子，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雨湖走去。那里有粉红翠绿的荷花，还有游鱼飞鸟，岸边的草丛中也会有虫儿的鸣叫，总之那里才像是活人待的地方，这里太静，太可怕，这里属于那些不瞑目的死人，或者，行尸走肉。
　　有白色的东西在眼前晃过，急速的来不及捕捉，尉麒本能的停住脚步，犹疑的看着前方。 “嘁——”耳旁忽然响起一声清晰的笑声，幽深的如同古井中传来的回声。尉麒怔了片刻，惊叫了一声，疾步的跑起来。
　　有人在后面追他——这是尉麒奔跑时脑子里唯一所能想到的，因为他实在不敢回头去看看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不是人。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有虫鸣声唧唧的传来，湖面上鱼儿的嗛喋声透过潮湿的空气轻啄着他的耳膜，尉麒才慢慢停下脚步，有声音的环境让他瞬间安心，他大着胆子往身后瞧去，没有人，只有黑魆魆的一片花圃，远处模模糊糊的耸立着亭台楼阁的影子。仿佛从地狱重回人世，尉麒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湖边的夜风扑过来，尉麒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方才他一路疾奔后汗流浃背，连衣服都已经浸湿了。恐怕又要病了，尉麒将手中的灯笼放在地上，捂着嘴轻轻的咳起来。
　　夜色下的雨湖比白天更加美得让人着迷，月色和星光都淡淡的铺在涟漪轻泛的湖面上，小舟湾在宽大的荷叶底下，随着水波轻轻晃着，宛如一首婉约的曲子。尉麒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如梦如幻的美景，他想什么时候要和尉伯懿在夜晚来泛舟一次，那在湖心荡着的感觉一定会让人睡去的。想起尉伯懿，尉麒不禁抬头仰望黑色的天际，这个时候，尉伯懿会在干什么呢？
　　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像是谁的裙裾划过带着露珠的草尖，尉麒心中一紧，叫道：“小喜？”他不敢回头，生怕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也许是小喜找来了，也有可能只是虫子的振翅声，尉麒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慢慢侧过身，想一看究竟。
　　只是还没等尉麒完全转过头，一只手已经迅疾的蒙上了他的眼睛。尉麒只觉自己眼前一黑，他本能的往后退，却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温热的气息盛载着他，也把他桎梏的更紧了。
　　“你是谁？”尉麒的心仓皇的跳着，想要从喉咙里逃出来一样。
　　“你不是跑的挺快么？看你现在往哪里逃！”一个恶狠狠中夹杂着笑意的声音在尉麒耳边响起，仿佛山林里的猎人抓获了他最想要的那只小鹿。
　　“你到底是谁？快放开我……”尉麒胆战心惊的喊道，这个人的语气中充满了睥睨和占有的意味，仿佛天下一切都是他的，这使尉麒感到害怕。
　　那人轻轻笑了笑：“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问清楚了我是谁又有什么意思呢？”
　　尉麒挣扎道：“那你放开我，我不问就是了。”
　　“那不行，万一又被你逃了怎么办？你放心，你只是个小孩子，我不会侵犯你，只是把你抓来问两句。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就放了你。”那人嘻嘻笑着，忽然在尉麒小巧的耳垂上咬了一口，惹来尉麒一声尖叫。
　　“告诉我，那个要和亲的公主……叫什么来着，对了，纯惠……她住在哪里？”那人在尉麒耳边轻轻的道，温热的气息扑上他的脸颊。
　　“我不知道……”尉麒老实的答道，他自从回到内廷，除了雨湖和未央宫，真的还未涉足其它地方，当然不知道纯惠公主的住处。
　　“你不知道？”那人明显不信，“你不是宫里的小太监吗？”
　　“你才是小太监！”尉麒忿忿的叫道，竟然把他当成是那些奴颜婢膝的奴才，真是岂有此理。
　　“呵……”那人笑了一声，尉麒觉得自己被他推了开去，紧接着又转了一圈，胸膛上有力量重重的压上来，尉麒尖叫了一声，脊背狠狠的撞击在湖畔的乱石上。“听说南朝后宫的内侍统统都是要割掉那东西的对不对？”耳边的声音冒着一股子邪气，尉麒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下一凉，有只手如同冰凉滑腻的蛇一样游到了自己最私密的部位，并且牢牢握住了它。
　　“你干什么？放开……”尉麒惶急大叫，他又羞又怒，忍不住哭起来。
　　“咦？”那人轻轻诧异道，“你真的不是小太监？”他的手如同触到了什么带刺的东西一样急忙的放开，蒙在尉麒眼睛上的手也移了开去，转而捉住他的下颔。
　　透过迷蒙的泪水，尉麒依稀可以看清桎梏自己的人是个年岁和尉伯懿相仿的少年，宫灯橘黄色的光映照在他脸上，显得他的五官十分的柔和。尉麒和他直直的对视了片刻，只听他一声赞叹道：“你的眼睛真美……”说着，那人竟伸出手指，用指腹轻描他的眉。
　　尉麒在他身下拼命挣扎，只是这少年似乎力气极大，稍微用力便能叫他动弹不得。“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听得他在自己耳边邪魅的问话，尉麒恨恨的朝他怒目瞪去。少年瞧见尉麒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泪水却依旧不受控制的从眼角蜿蜒出来，他忍不住伸手去擦，却被尉麒狠狠的别过头避开，“别碰我……”尉麒朝他大声叫道。
　　“你叫我别碰你？”少年轻轻嗤笑着，“我家里也有许多像你这样漂亮的孩子，他们可是个个都眼巴巴的等着我去碰他们呢。”说着，他凑近尉麒，伸出舌尖，倏地划过尉麒因为生气而变得红艳的唇。
　　尉麒惊惧的大叫起来，只是没等他发出声音，就感觉有条小蛇似的东西溜进了他张开的嘴里，那小蛇四处逡巡，不住的缠着他的舌，舔舐着他的牙齿，尉麒被吓得完全愣住了，当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时，小蛇又突然的离开了，眼前是那人一张意犹未尽的脸。仿佛得到了某种满足，少年松开了尉麒，只用一只手捏住他的手腕，看着尉麒死命的用袖子去擦自己的唇，又咬牙去扳他的手，少年吃吃笑道：“你的小嘴可真是令人着迷。这一吻你该铭记终生才是。”
　　“混蛋，你去死！”尉麒叫骂着，一面向四周看去，为什么小喜还没找来，为什么雨湖边除了他们俩就再没半个人影？
　　远处隐隐的传来二更鼓声，少年眉头一蹙，朝尉麒道：“没时间和你玩了，告诉我纯惠公主的住处，我就放开你。”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尉麒无意去了解这人要去找纯惠干什么，此时他只想从少年的魔爪下逃生。
　　少年还欲再说，只听得远处传来小喜带着哭腔的声音：“四皇子，四皇子你在哪儿……”尉麒大喜过望，急忙纵声道：“我在这儿……小喜，你快来……”
　　“四皇子？”少年的语气略带诧异，耳听得小喜的脚步急匆匆的往这边赶，他满脸不甘的放开尉麒，“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他嬉笑着说完，转身绕向花圃的另一侧，快速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四皇子？”小喜讶异的看着坐在乱石上失魂落魄的尉麒，急忙扶他站起来，帮他系上斗篷：“四皇子，您怎么坐在这里？您没事吧？”
　　尉麒没有说话，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一样，小喜赶紧上前扶住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尉麒挣开他，径自往前走，越过花圃时，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仿佛在花圃的某一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占有的欲望。尉麒心中慌乱，明明有小喜在身边，他还是忍不住的快步跑起来。
　　“四皇子……”小喜在后头哀叫了一声，无奈的撒开腿也跟着跑起来，可怜他那颗咚咚狂跳的心脏，才刚喘口气，又要提起来了。
　　经过黑暗的宫巷时，一记幽长的钟声，带着无可言喻的悲哀，蓦地响彻整个皇宫。尉麒猛的停下脚步，惊疑的看着差一点要撞倒他的小喜。
　　“四皇子恕罪，奴才……奴才……”小喜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发生什么事了？”对那钟声，尉麒倒是知道的，宫里凡有大事发生，必定鸣钟使阖宫知晓，那钟声传的很远，在废宫也能听到。
　　小喜忐忑的思忖道：“难道是小皇子……”
　　有细细的雨丝垂落下来，尉麒抬头看向深黑的天幕，月亮被乌云遮了，风也渐渐大起来，看来今晚还是要下雨，尉飒定是在衍庆宫无法脱身了，即便回去也没意思。尉麒沿着墙根慢慢走着，小喜却是心里发急，他丝毫不明白这位主子的心理，方才一路飞跑，现在下雨了他又不疾不徐，真是极难伺候的一位主子。小喜上前为尉麒用斗篷遮了头，无奈的道：“主子，咱们走快一点儿吧，回头要是受了寒，就是奴才的不是了。”
　　好在这次尉麒倒又听话了，主仆两快步的走了一段，就见莺歌带着人找了出来。
　　“我的四皇子，皇上回宫了，问四皇子哪里去了，奴婢哪里敢说不知道，只得说了个地名，皇上正要我去找呢，可巧就回来了。再不回来，于大人就要动禁卫军来找了。”
　　尉麒见莺歌急得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我不过是出去走走，晚膳前就跟他……跟父皇说了，有什么好急的？”
　　尉麒的话刚落地，就听见莺歌后面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夜深而幼子不归，为父者焉能不急啊？”尉麒好奇的看过去，只见尉飒带着一个人远远的走了过来，明晃晃的宫灯下，那人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袭飘逸的青衣，正拿着伞为尉飒遮雨，却是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