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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毕业 ...

  •   木雪望着桌上,用烫金打上夺目烙印的请柬,用手指节揩了揩眼泪。
      婚礼,真好,让她想起从前。如若不是男朋友在抢险救灾时出现意外,“幸福的新娘”这个被天使亲吻过的词缀也能安在自己脑袋上。
      眼泪不仅来自于对斯人的思念,也来自于请柬本身。里面那诚挚而令人欣慰的话语,好像两只摊开的、略带温热的手心,邀请她见证新人的伊始。
      “离她毕业,已经多少年了啊…”木雪没有急于给出答复,反而是微微后仰,惬意地靠上椅背,享受起了泪腺静谧时带给自己细微的安稳感。连那天自己用的是什么色号的口红,都涌泉般地在她的回忆里愈发清晰…

      金峰小学2018级的毕业典礼,要求每位科任老师着正装。
      除去着装,对男老师不做过多要求,却让女老师尽量化妆,这一点让二十五岁、刚参加工作三年的木雪老师颇为愤愤。
      不公平,男的也得给我化妆!
      大肚子的校领导在前一晚做“动员讲话”,情绪激昂,领带侧歪,口水乱飞:“要让家长们认识到我们教师集体的精气神!我们有多严肃活泼,我们教出来的学生就有多优秀!”
      木雪坐在台下,才开了十分钟的会,已经巴不得提起枪杆向领导发起冲锋,这种枯燥的场所让她打心眼里抗拒。
      会,会,会,三天两会,领导哪有这么多口水话可以说的?
      翻白眼打瞌睡已经是她开会的常态了。尽管已经任教三年,让木雪去听别的老师讲课,还是能在她的座位上看到曾经那个十五岁的天真少女打哈欠的模样。
      明天刚好可以试试我的小羊皮202…木雪迫使自己想着快递刚到的口红,才可以勉强抵挡睡意入侵。
      上次明明就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怎么能扣我半个月的绩效,太没人性了…
      过了大约一个世纪这么久,领导一声散会,她才总算解脱了,长舒一口气,踩着帆布鞋往办公室走去。
      高跟鞋?或许是更加崇尚优雅与气质魅力的女孩子的首选,但她偏好越简单越舒服。别的不说,从教室后门悄悄进去,抓那些不好好自习的调皮孩子,这可是高跟鞋踏踏踏所做不到的。
      办公室离她任教的其中一个班不远,她路过时从窗户里望进去,几个孩子嬉笑着,正在黑板上涂涂写写。
      “你们还不回家?”她冷不丁问,吓了那几个学生一跳。
      看吧,高跟鞋能做到吗。
      “雪老师,马上!”“我们在画明天的板报,我爸在校门口等着我的。”学生们一看是她,笑得很灿烂。
      板报?
      木雪在心里敲打脑袋,才想起领导说,明天就是六年级的毕业典礼。
      好像是每个班都要做个板报?她自己没当过班主任,要到能主管一个班的阅历也还远远不够,对这些东西不是很上心。
      黑板上面用粉笔画了些类似天鹅和红旗的图案,还有诸如“马到成功”“后会有期”…
      比我们当年开心多了啊,我们考完试抱着书就走了…木雪无奈苦笑,自己怎么幻想着拿过去和现在做比较的,比得过才有鬼了。
      “弄完了赶紧回家哦,注意安全。”
      “嗯!”“谢谢雪老师!”

      办公室的门是重新装修过的,以前的小破木门被来闹事的家长踹坏了以后,用赔偿的钱换了扇更厚实的。
      木雪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里面从左到右、从里到外排列着六个办公位,她来金峰时间最短,坐在最靠里面。
      其他的老师们已经先离开了,她回这里是因为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儿。
      从过道走过去,两边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些有意思的物件,对这些桌子的主人也可见一斑。
      摆着一堆茶包和一个大肚子茶壶的,是个上年纪的英语老师,说话老气横秋,觉得太累了不愿意当班主任,就来混个小科任老师。
      放着几本美容和料理相关书籍的是一位比较年轻的女老师,虽然和木雪没法比,但还是把自己保养的很不错,甚至会给木雪传授一些让这位年轻女性分外脸红的“独门秘方”。
      木雪每天就从这样的过道走过,每次都感受着世界的差异是如此的美妙,个体与个体之间隐秘而又充满偶然的联系让她心驰神往。
      最后就是自己的桌子了。她眼睛微微一眯,面容从活泼狡黠变得柔和了许多。
      和许多刚毕业不久就参加工作的女孩子一样,她的桌子和椅子上摆放了些稍显稚气的布偶,一只萌萌的皮卡丘趴在备课本上望着她。
      前几天养死了一盆多肉,她还哭了会儿,现在已经恢复过来,原来的位置被一株仙人球替代。
      这下总养不死了吧。
      不过,她的要紧事儿并不是要来观摩一下自己的办公桌,亦或是给仙人球浇点水。有一个更需要照顾的小家伙正趴在自己座位上睡觉。

      傍晚五点,和煦的落日余晖从窗口照入,把小女孩儿的半边身体映得泛红,耷拉在一边的单马尾也显得格外软趴趴。
      她的脑袋深深埋在胳膊弯里,两脚在座位上勉强可以够到地面。木雪站在一旁,从一开始就注意着放低声音,不想吵醒她。
      基本每天都会这样趴着睡着啊…
      她抬头看了眼挂着的时钟,时针停留在五和六中间一点的位置。不知道今天又得等到多久,最晚的一次是到了七点,当时戚姐一脸疲累和抱歉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
      眼前的小女孩儿气息低缓,后背在呼吸时如同小猫咪幼崽一样一起一伏。
      我如果像她这样睡,起来了脑袋非晕死不可…木雪摇摇头,这样子把额头枕在手臂上真的很容易头晕。
      她专门买了个小枕头,一朵樱花形状的抱枕,可以在适当的角度把脸很舒服地埋在里面,想着给这孩子睡觉舒服一点。
      结果完全派不上用场,她说什么都不肯接受。
      那一脸喜欢又带着怯懦的表情,双手僵硬地把抱枕从自己面前推开的模样,每每想起,木雪心里都好像扎了一根针,在那里鼓挠。
      她悄悄绕到后面,把椅背上的外套取下来。这是她开会之前披在小女孩儿身上的,想着勉强当被子用下,看来是被她中途撩下来了。
      慢着,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木雪猛然想起来这个事实,心里咯噔一下。明天大家都毕业了,这孩子也是最后一天放学后留在我这儿了!
      一下子许许多多的担忧在脑袋里来回呼啸。
      她在我这还好,她如果去了别的地方,会有人照顾她吗…
      木雪变得有点焦急了,这个世界上虽然好心人居多,但保不齐她会碰到几个例外啊!
      小学里还好,到了初中,她同学如果借着她的病欺负她怎么办…虽然一中初中好像管理的挺严格,不用太担心这些,但是万一没遇到负责任的老师该怎么办…她要是一直找不到朋友,一直孤单下去,心理出毛病了怎么办…
      木雪正在越想越极端,差点就慌得要把自己弄哭出来的时候,一道推门声把她拉回现实。
      “老师,我来迟了,抱歉!”
      声音显得急促,但音量又刻意压低,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充满疲倦、不安与拘谨的气息。木雪扭头,只看到那人的工作服都还没换下来,脸上是汗水干了后留下的微微泛黄的气色,头上的发丝也乱糟糟的,映衬得那双眼睛无所适从。
      戚思雨的眼睛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温婉不失大气,好像浸泡在玻璃溶液中的透点褐色的紫宝石。
      木雪心里有种暗自的想法,如果把这双眼睛做成彩色雕塑,她可以盯着看一整天不眨眼。
      然而这样的眼睛现在却因为生计而变得疲倦不已,里面装满的早已不是女孩子喜好的兴趣之物,而是只属于她的家庭和女儿,这也让她唏嘘。
      戚思雨走过过道,没有左顾右盼,径直走到木雪身旁。她望见自己的小家伙,身体的紧绷感才松缓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极其细小的气。
      “戚姐,我也才刚开完会,”木雪小声说,指了指趴着的女孩儿,“她又睡着了,我没叫她。”
      “天天都让安安在老师这里等我,实在是太麻烦您了。”戚思雨脸上是很歉意的微笑,恰到好处的面部表达让木雪心里受用又称赞。
      这种微笑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如果多一点笑容,就会变得谄媚而自轻自贱,带着些刻意贬低自己的腐朽感;但少一些谦恭,又会让人觉得是装出的做派,内心桀骜的人在忍气吞声时,勉强屈服的赔笑就是如此。
      “戚姐,你快别说这种客气话,”年轻女孩儿被对方的这种话语和态度给捧得快飞起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明明说要照顾小安,结果去开会,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得亏她一个人在办公室没出啥岔子,不然我是真没法给戚姐交代啊。鬼知道这都毕业了还要开会…
      “不过,以后也不用再麻烦老师了!”
      马上就要毕业了。
      戚思雨低低地略了眼熟睡的女孩儿,轻轻触碰木雪的袖口,“老师,您过来下,有个东西给你说。”
      嗯?
      木雪微微愣住,被戚思雨带着走回办公室门口,却没想到手里忽的塞进了一个用纸包起来的小包。
      “老师,这段时间都麻烦你照顾安安了。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戚思雨压低着声音,显然是不想让女儿听见。
      红,红包?!
      来了吗,当老师后的经典桥段?!
      虽然钱这玩意儿是很不错啦,但这,这怎么能接?!
      于情,身为小安的老师,在家长不在的时候照顾她,这属于分内的责任;于理,教师私下接受学生家长的好处,被发现可是要受到严重处分的。
      木雪半秒钟脑袋就冷静了下来。
      “戚姐,这我不能收,再怎么说我也是安安的老师!”她有点惊慌地推脱,这红包就是个烫手山芋一样。自己这种刚干没几年的年轻老师,啥业绩没有,还因为开会睡觉被扣过绩效,收了红包像什么话!
      木雪的手往外推着,却被戚思雨的手牢牢地固住了。她吃惊于这双手的力度,完全不像表面这位女性一般柔弱,抬头却看见那双紫宝石的眼闪烁着异样光芒。
      “老师,这个不是什么不能收的东西。我知道做老师的规矩,”戚思雨说着,又微微瞥向最里面的座位,确定女儿还没醒,“您能不能回家了再打开,我害怕安安看见…”
      木雪将信将疑地瞅了瞅手里的小纸包。手心里的触感确实和钱很不相似,也不是什么消费卡购物券之类的,反倒像她批改学生写的试卷。
      “好、好。”木雪顿了顿头,戚思雨缓了口气,不知为何,木雪似乎从她眼里看到了几分水光。
      流泪了吗…
      她不敢问,因为戚思雨瞬间就振作了起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对方踏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轻轻拍打起了小女孩儿的后背,说着几乎每天都在说,而这是最后一次的话:
      “安安,快起床,我们回家了。”

      木雪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脱下鞋子,马不停蹄坐到了自己的小桌前。
      这里是她租了三年的小屋子,离学校不远,校方也给她出了一定量的补助费。虽然饭要自己做,周围的外卖也算不上多便宜,但是这么过了三年,她也算习惯了独自居家。
      明明外套都还没脱,忙乱了一天的头发也没打理,她就把包里的那个纸包拿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摆在桌面上。
      桌子左前方是日历表,右前方放着自己玩游戏看视频的小平板,桌布是铺的哈咯Kitty,充斥女孩儿偏爱的粉色调。
      木雪的视线集中在纸包上。她想起临走时,小安给自己挥手作拜拜,揉着自己惺忪的眼睛。
      “安安,给雪老师再见!”戚思雨揉了揉小女孩儿的头,眼光里无限温柔。
      “雪老师,再见…”女孩儿似乎还没睡醒,只是打了个小哈欠。木雪在原地,给她挥手作别,看着母女二人离开办公室。
      最后响起的是那扇厚重的门被悄然曳上的微风呼溜。明明自己可以跟着她们一起离开,学校里已经没有别的事儿了。
      但是木雪害怕。她害怕走到校门口,害怕看到她们坐上电瓶车,在夕阳中随着马达发动声远离的背影,害怕自己将要面临,不再有这位女孩儿陪伴自己直到下课,直到放学的分离场面。
      毕业了啊。老师和学生,注定是会分开的吧。
      她太害怕了。至今为止都是一个人偷偷窝在被子里哭,她害怕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想到这里,鼻子酸的过分。木雪稍微顿顿,收拾收拾情绪,双手捧起纸包,把折好的小包一点点打开。
      包里是折叠起来得另一张纸,看样子是a4大小。
      木雪稍微疑惑,她小心地把折好的纸打开,害怕自己大手大脚把纸撕坏。
      这是……

      一滴泪水忽的落下。

      原,原来是…

      接着两滴,三滴。

      哈,我以为是什么呢,我白紧张一场…

      眼睛从没如此酸胀过,就算发烧熬夜,就算通宵备课,也没有像这样让人难以忍耐。

      靠。靠。靠。最后的时候了…

      鼻子也酸的要命,感觉用了很多柠檬水泡进来,好像小时候摔倒,头顶被妈妈轻轻抚摸而迸发的酸楚。

      明明忍了这么久的,还是会哭了吗…

      纸上的内容已经在眼中变得泛花而模糊,似乎是被水打湿了,一切却又显得如此清晰。

      谢谢,谢谢,谢谢…

      “恩师木雪,悉心教诲
      课后照料,没齿难忘
      谨以此画,聊表敬歉”
      斜阳倾洒,自己的面孔清晰可辨。她微微俯身,为桌上熟睡的女孩儿披上外套。那只小皮卡丘,摆在一旁,还有那盆曾经的多肉,温和地吞吐着自然。

      戚姐,你是什么时候看见,并且画下来的呢…

      泪水决堤。她顾不上护,把那张纸搭在脑门上,脑袋埋在胳膊里,终于放开了自己的思绪和哭声,任凭其在这小房间里回荡。

      再见!

      再见,小安然!

      最后一声再见,也只能在心里对你们说了!对不起,对不起,老师好对不起…

      象征着人生阶段性结束的小学毕业告一段落了。第二天的毕业典礼,不出木雪所料,戚思雨和安然并没有来参加。
      大肚子的领导依然唾沫横飞讲了很多大白话,引起了众多家长鼓掌。她想在人群中寻找戚思雨,还有戚思雨身边那显得柔弱矮小的身影,可惜并不能如愿,她也微微苦笑。
      不能参加的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来自一中初中部的厉害老师会在这一天进行家访,来确认在选拔中获得了优异成绩的安然同学有加入尖子班的资格。
      木雪化了极其珍重的妆,用上了刚到的小羊皮,保证自己的脸不被泪水哭花,内心极诚恳地为这对母女祈祷,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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