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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沧海无笑(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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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穿花蛱蝶深深见 ,点水蜻蜓款款飞。乱石谷的美好,与世隔绝。
“沧海,”白袍少年款款走来,他的冷漠魅惑人间。“‘冰封岚起’练得如何了?”
素衣女儿凝望着远方,端详着冰岚。
“跟我来。”白袍少年拉过沧海,恍惚间,是层层竹林。绿的可怕,绿色的漩涡。
“我不是很闲,隐朔。”沧海挑挑眉。
“你坐下来,给你一样东西。”法师扶下她。
“又是什么鬼名堂?”沧海翻了个白眼。
“你喜欢什么颜色?”法师笑着。
沧海笑而不答,心说你不知道吗?看我的衣服还不知道吗?春夏秋冬都是一样的白啊。
法师沉思了一会儿,面若寒霜:“那就看看你的内心,是什么颜色,蛇蝎美人。要我看,八成是黑色的。”
沧海将信将疑,但也颇为好奇。天旋地转,整个人飘飘然,四肢麻木,冰冷透过七窍渗入肝肠心肺,眼睑不自觉的闭上,眼前是刺骨的,漆黑的寒冷,胸中像北抽去了什么,一种灵魂出窍的诡异。
“好了,你看。”法师轻说。他的手中,托着一团银白色的光辉,那一团银白飞入锦囊,法师轻轻挥手,一小束光芒飞溅而出。
沧海刺眼的眩晕。
法师手中已然一枝花:“我汲取了你的内心,便凝结而成这束花了。”
沧海笑了,笑得明媚:“白色也是华丽的,它的华丽,是大素之艳,在于神圣、超凡……”
“原来你的内心,也是近乎透明的白……”笑得那样灿烂的沧海,语气却是细若游丝,隐朔竟不知说什么好,低语:“你自己取名字吧。”
“孤碎翎钏。”沧海脱口而出,“看到的第一眼,我就想这么叫。”
“那——”隐朔又道,“什么花语呢……”
“……”
“那就——”法师顿了顿,起身隐进竹林,“孤碎翎钏。生生世世,唯你守护。倾其所心,此情可待。”
沉默,死寂,他看见雕塑般的沧海,又莫名的笑了笑。
素衣女儿一动不动,似想说什么,又哽咽了几下,还是缓缓闭上眼。
。。。。。。。。。。。。
而此时,十六岁的沧海,不再是四年多前的沧海。她是人中之凤。
但是,四年,有些会加深。另一些,看似是平淡了,一旦触及,却撕心裂肺。她一脸死灰的倚着墙,望着手中的生死之花,半闭着眼。
回忆,该是多么折磨人的东西?
大漠戈壁,风萧萧。满目悲凉。
两个白色的,倨傲的身影对峙着。
“欺月教,要如何才肯放人?”凌霄的声音在风中十分沙哑,似轻轻一吹,便散去了,“你要如何?只要放人,我什么都会做。”
隐朔眼中冻结起一串串冰凌:“为了那个妖孽,值得么?”
凌霄走近一步,平静说:“把她放了,我退兵。退兵。”这句话,实在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一向理性高傲的人中之龙,竟忍让到退兵的地步。“你赌得起,而我,却赌不起,欺月教的大法师。”
“嗯。”隐朔缓了一会儿,似在琢磨他的话,“如果你说退兵,我估计她死也不会出来。她会失望的。她所期望的,是你杀进大殿,带领精兵锐将也好,单枪匹马也好,成也好败也好,她所期望的,只是接应她并肩作战的依水阁主,而不是和我低三下四谈条件的所谓的人中之龙。”隐朔扬着头:“要打,我奉陪,其它免谈。”
凌霄一个飞跃,足尖轻踮,落在了法师面前。二话不说抽出碧空,向法师刺去——走到这一步,他也是迫不得已,明知对方是神,他也不得不豁出去了。一阵浓浓的血腥味在滚烫的暑风中弥漫开,散发出让人窒息的眩、腻、腐、腥。隐朔有意没躲。碧空并未刺入心脏。血红的发黑的暗,他的长袍不再纯白。
“和我打?”隐朔淡淡道。“让你过个瘾。”
碧空剑妖孽的青色,和它的主人一样,普惑众方。青色的剑影和着炫目的银白,在荒原上翻腾。两者,竟不相上下。
“除了她,你是第一个敌得过我的人。
“人中之龙,依水阁主,果真名不虚传。
“只可惜,你何苦为她这般卖命?这时候她可不在想战事。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丧命呢?你根本不用担心,她也不值得任何人的担心。”
法师字字珠玑:“三个数,同时收手吧。”
荒原又平静了。
欺月神殿,杳无音迹。昏暗,冷异,死寂。
沧海一步步,向神殿深处走去。死亡的阴森,恐怖的没落,在召唤。
沧海是理智的,不会伤春悲秋。所以现在的她,不会对着孤碎翎钏失神,她猛然想起了那个木盒,感觉到了,那种特殊的气息就在前方,吸引着迫使她无法停止步伐。感觉到了呼吸的回音、轰鸣有了改变,沧海谨慎的用脚尖轻点地面,声响清脆、空明。对了!在神殿的最深处,一块石砖缓缓移动,无声无息的,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暴露在,沧海十六岁的眼中。
密室连着罪恶之牢与欺月神殿。偌大的空间,黑暗得无边无垠。沧海握紧冰岚,警惕前行。空气中,充斥着死亡的冰冷、窒息和眩晕。沧海揉了揉太阳穴。她有太多疑问,对于隐朔的出现、诡异的密室,她有被欺骗的感觉。
隐朔,你该是隐瞒了多少?不是我故意,谁让你庸人自扰,把我关在这里?
前方,更加幽冷的气息,她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滚滚袭来的冷飕飕的怪异和笼罩全身的血腥。胃里翻滚着浓浓的恶心,她站不住了。
走过一个拐角,终于见到了那逼人的场景。是的,是不是?是什么?是的,是的,真的是的。
她希望自己瞎了,她希望自己从未来过这个鬼地方。
暗红的血泊平滑如镜,血腥的气息从中而来。沧海情不自禁地走向血泊,她看见了自己血红的影子。沧海飞快的闭上眼,又转身一望。一堆堆铺满地的、扭曲挣扎的白骨,狰狞的,却又无望的堆成奇异的图案。沧海不怕死的俯下身,芊芊素手抚上一个个骷髅。她闭上眼,露出一个复杂的笑,“该死的。”她低喊一句。无数的骷髅哀嚎着疯狂的用畸形的面容瞪着素衣女儿。沧海冷眼望着一切,浓浓的苦涩与酸液在胃中汹涌澎湃。想作呕,真的想,这一个晚上了,她的胃受不了。
沧海蓦然起身,环顾眺望,径直走向墙角凸起的石砖,自信满满地将其推开,久久寻找的木盒展现眼前。沧海心跳加速,别昏过去!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这样旷世罕见的精美木盒。里面究竟有什么?沧海轻轻打开。那个腐烂的、昏黑的、蠕动的、血腥的、血肉交融的、散发让人差点昏厥的气息的尤物,是什么?沧海吓得一哆嗦,但下一秒,又鬼使神差的撩起血泊中的液体滴入盒中。顿时,原本模糊之物立刻鲜活饱满起来,晶亮亮的,蓬勃的,还蹦跳了几下。
哇的一声。终于,忍了那么久的沧海,再也支撑不住了,疯狂的呕吐,一堆酸涩的水。秀丽的青丝遮住了她的面容,沧海微微颤抖着。没有流泪,眼眶却充盈泪水。忍一忍吧,便能过去。铺天盖地的血腥,沧海昏天黑地,保持着双膝半跪,单臂撑地的姿势。长久保持着。
那个血淋淋的东西。是一颗,活生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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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某个黄昏,电闪雷鸣,天公发癫地胡乱泼着墨。白袍法师傲然挺立于风雨之中,素衣沧海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卑不亢,冷漠地凝视前方。百米处,巨大厚重的云团上,伫立十余位严肃的神级角色,为首者道:“大法师,你还是不回去?陛下有令,务必将你带回。你是天神,不可与那庸脂俗粉相混!”
对于“庸脂俗粉”这个词,沧海没有表情地闭上眼。
白袍法师桀骜地笑着,上前几步:“我若不回去呢?你们又奈何得了我?”
对面的人冷哼:“法师大人,还是请以大局为重。总有人会奈何你的。”刀戟一挥。闪电般的道光竟是劈向沧海。
素衣女儿灵敏地跳跃,一个翻身躲过了。同时抽出冰岚,一招一式,以攻为守,所以,就是那群挥舞着巨大刀戟的天神,也颇有招架不住。其中一个人一个激灵:“天,隐朔,你竟教她法术!”
“真正的法,应是无边,又怎会受身份的牵绊?”法师笑着,眼中尽是阴枭。
对面的人动起了真格,沧海渐渐处为弱势。
“我来。”隐朔从后飞出,一把推开沧海。一连滚了几下的沧海头晕目眩,隐约看见一对十几的征战。
只听得一声喊:“怎么,你还认为无人奈何你?私自创立欺月教已是大忌,如今你又如此……”刀戟轻轻旋转,迅疾的极光直逼隐朔胸口,那十几人竟腾云不见了。
“只知道你是神,却不知你这般复杂。”沧海边扶起隐朔,边道,“还好吧。”
白袍法师笑着擦了擦嘴角的血,地上,早已几道长长的血迹。“没事。”他从怀中掏出依旧完美的孤碎翎钏,轻言,“我说过……”
“我知道了。”沧海立即打断。
“我还做我的法师,你还做我的女祭司,你是人是神是妖是鬼,我都不在乎。”隐朔的星眸,凝视着素衣女儿。
沧海愣了一愣,半晌才吐出一句:“有些东西,明知会失去,就不要用生命去守护了。”她闭着眼,感到白袍法师身体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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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隐朔春风得意的走进神殿。“沧海,沧海。”他随意喊道。没有声音,一点也没有。法师感到了扑鼻的血腥。毁灭。他的心一紧,糟了,糟了,希望不至于最糟。
此时的沧海,理了理头发,捧着那木盒,若无其事地走出密室,高贵地微笑,她是无往不胜的。
两者相望,隐朔依旧冷漠俊美,只是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沧海唇边一抹嫣然的笑。她气定神闲道:“你不仁,我不义。”
隐朔倒也不慌不忙:“我将那凌霄退回,我们,也该好好谈谈了。”
“你真是厚脸皮。谈谈?当然得谈谈了。不过,我是主,你是客!”沧海脸上的微笑消失得一干二净,语气毛骨悚然。
“我不会说,我什么都不会说,沧海,不是你说的吗?彼此都保留一份秘密,不去了解,不去涉及,彼此尊重,这样才最好吗?”隐朔用悲天悯人的口吻,扫视着天花板,说着。
沧海猛然将木盒向地上重重一摔:“好啊,亏你还记得。那你又尊重过我吗?别以为我不懂,那四年你就把我当傀儡的吧,我帮你杀了那么多的人,要不是急着练成‘冰封岚起’,我才懒得理你,你以为在和我上演浪漫悲情啊,醒醒吧你!”
木盒滚落,那颗心沾了灰,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隐朔微微皱了皱眉,过了好久,抬起虚假的脸,默默望向沧海:“原来,我就这么令人发指?不过,也不好说是谁在骗谁呢。”他的脸上浮现出无奈又冰冷的笑。
沧海定了定,缓缓坐下,道:“这么多年。我的身份你知道,我的目标你知道,我的弱点你也知道。我承认,我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你,但是,比起你所让我知道的,我差不多是个傻子像一个透明人一样站在你面前了。你高兴吗?现在还反过来说我?”她没有感情地叙述,但是,再平淡的语气,也瞒不过隐朔,他很清楚沧海是讽刺是发怒抑或耍脾气。法师大人,真的是全世界,最最了解她的人。
可是,隐朔一时接不上话来。他弯腰,时期那个血淋淋的心,爱抚了几下,轻轻放入木盒。
“变态。”沧海翻了个白眼。
隐朔冷眼望去,慢条斯理:“对我的心,好一点。”
欺月神殿几千米之外,凌霄暗自思忖,他说出了与法师相似的话:“沧海,我不管你是人是神,是妖是魔,你都要好好活着!别忘了,我们约定,这一仗胜了,要西出阳关走走……”凌霄的笑很妖媚很妖媚。
隐朔与沧海继续对望,四只眼睛喷发着毒液。
“沧海,有些事你为什么要逼我呢?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不可以吗?”
“不可以。”沧海的语气细若游丝。
隐朔走到她身边:“好,我告诉你,那你也给我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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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危机,一点点蔓延,虽然眼前,只是两个人的悲剧。
白袍法师轻推房门:“沧海。”一声轻唤,他莫名地手一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走去。案上,孤碎翎钏平静、嫣然、永不衰败至高无上地开放,隐朔怔怔的扶着花瓣,淡淡注视着花下的字条。纸上一行娟秀的字迹。
孤碎翎钏。
生生世世,唯我独尊。永不相间,此恨绵绵。
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人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义无反顾、放下一切地走了。
隐朔苦笑,前些日子,她终于练成了冰封岚起的最后一招:冰解三尺。记得她说过,冰封岚起练成之日,便是她离开之日,所以,法师大人有意无意地,教的很慢很慢。
沧海持着冰岚走出乱石谷。像冥灵一样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面色保持着一份安详。天知道,她万万不该在这时走。她走得很慢很慢,直到傍晚还没有出山,隐隐的,她感到身后一种可怖的气息,翘首一望,山谷、山顶是大片大片的孤碎翎钏,素衣女儿皱了皱眉,干什么这么做?让我背负罪恶感?再一看,几日前腾云而来的神级角色纷纷而至。沧海收紧瞳孔,几人的对话在耳畔回响。
“随你们如何,我都走到这一步了。”
“你再厉害,还是敌得过天吗?”
“我回去了又怎样?大不了一死。”
“那便让你死。”话音刚落,几位天神手一挥,便是一片汹涌的火海。转眼,他们就吞云吐雾不见踪影。
法师微微蹙眉,一袭白袍绽放于晚风中,萧瑟的、冷漠的、惆怅的、高贵的、倨傲的……他望着熊熊烈火之中,奄奄一息的孤碎翎钏,洒脱的笑了笑,走进火海。一步一步、毅然决然……
沧海轻轻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却是停在原地不动,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也没有惊呼没有仓皇,平静地返回山顶:若是不亲眼看见,她至死不信。眼睁睁望着翩翩白衣消失于火海,她连喊都没有喊一声,却念:孤碎翎钏、孤碎翎钏、那是她的!是他为她而创,只属于她一人!纵使哪曾使她痛彻心扉,但她不许任何的破坏。沧海失了神地冲进火海,与身俱来的寒气维护着她。怎么这样?为什么偏偏选择今日离去呢?沧海有气无力地撑着地面,温热湿润的液体缓缓又无声地,滑过她依旧冷漠的脸颊。灵魂像被抽去,她像一个空虚的壳,死灰般倒在地面。那一天,该是流尽了一生中所有的泪,那一天,该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深的绝望,那一天,就连她自己也忘记自己是怎么过的……
不过,从那之后,素衣女儿的小宇宙爆发了。没有牵挂反而更好,坦荡荡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她便成了人中之凤。
那一天,沧海的生日,八月初七。很不巧,她认为那成了他的忌日。
她觉得真可笑,自己的生日太璀璨了,真是奇迹!次日醒来,她发现自己倒在地上,乱石谷一片荒芜,法师大人死不见尸。而那生死之花,更是无影无踪。沧海的心,彻底凉了。算了……
她真是个奇迹,隐朔死后第二天,她就毫无伤心之感,十分理智的闯荡江湖。
她见了凌霄,她进了依水阁,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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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有了四年之后,这两个石破天惊的角色,注定的重逢。
沧海神色安详,优雅地坐在那儿。
隐朔声音沙哑着:“别忘了我是神,没那么容易死。”他携起沧海的玉佩,又拼上自己的那块,“你看,多完美。”
“我不喜欢完美。”沧海抽回自己的玉佩,握在手里。
“算了,没心没肺的家伙。”隐朔起身,“不过,还有好多事呢……”他冷冷地坐在一边:“死而复生,不是什么像不喜欢一件衣服扔了再换一件那么简单的事,代价是惨重的。就是我也一样,我牺牲了自己的心。我怕把心掏出来存放着,因为那已经不属于我了。”
沧海纹丝不动地坐着,犀利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你知道心病的,我的病恰在心上。可我不想死,我必须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除去了心,我愈发不近人情,本以为可以连你一起忘了的,可是,偏偏就是你……沧海……我对任何人、神、妖都可以毫不留情。可是对你……我下不了手……”冷如冰的眸,星般动人。难怪沧海说那有“落入深潭的瑰丽”。
“适可而止吧。”沧海打断了法师的话,耸耸肩。
隐朔不动声色,目光冰封起来,道:“你欠我的,看着办。”又拿起那颗心,放在沧海手边:“随你蹂躏。你如何对我,我不多不少的还给你。”
“错了。”沧海露出了恐怖的笑容:“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隐朔怔了怔,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轻轻把门锁上。
沧海掏出血淋淋的心,用食指戳了戳,再加上大拇指像捏橡皮泥一样捏了捏。这是的心,没有了鲜血的滋润,又变得烂黑、腐臭。素衣女儿斜着头想了会儿,用冰岚割破手指,晶亮鲜红的血滴,滴在盒中,在心上流淌。那颗心又充满了生机,饱满地蹦跳了几下。
法师沉默地走进隔壁房间。还好,不是最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