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永远……永远》火韭

1、永远……永远

　　“朕有些……累了……想……小睡一会儿……”
　　听到梅路艾姆大人慢慢倒下时，小麦已经开始绕过棋盘往那边爬动。悟出自己是为此而生的那瞬间，她便以所有四感判明梅路艾姆大人的方位。如此，不论他们谁先无法继续执棋，小麦都可以立即到梅路艾姆大人身边去。
　　去……做什么呢？小麦心中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念头，自她学会下军仪起，她就很少再想其他事。她明明在会下军仪前也活了些年头，然而自那些棋子和棋路点亮她脑海中的生机，小麦便理所当然地认定，没了它们，自己也不需要再继续这无用的性命。
　　输了的话，就去死吧。对小麦而言，这其实不像是梅路艾姆大人所说的“觉悟”那样沉重的东西，更接近于呼吸，有时有点难受，不过早就习惯了，没有的话反倒可能会忘记自己还活着呢。
　　但是她现在还没有输过，却即将去死了……小麦忍不住要多想一点，跟梅路艾姆大人下棋是她这辈子最幸运、最幸福的事情，梅路艾姆大人初次与她对弈前还在识记规则，如今却能创造无数绝美的、登峰造极的棋路，这天才像是一只推在小麦身后的手，助她打开一扇门。她在那门前面徘徊已久，是梅路艾姆大人帮助小麦看到了她用眼睛从未见过的光。
　　离死还有一小会儿，没有军仪了，只有她和梅路艾姆大人，可小麦仍觉得非常幸福。她仅仅感到一点点遗憾，这一局还没下完，要是能继续下下去，又能从中看到怎样壮阔的景象呢……
　　梅路艾姆大人躺在地上，小麦摸到了湿湿的一片，她在两局前就已经听到棋子敲击外，梅路艾姆大人的方向传来滴水似的声音。梅路艾姆大人的手动了一下，又落回地面上，这是给她的提示。小麦找到那只与自己对弈的手。
　　“你能一直，这样握着朕的手吗？”梅路艾姆大人轻轻地问。
　　“……”
　　小麦几乎不记得自己有被抱过。父母整日辛苦劳作，兄姐长大一点就必须帮忙做缝纫或砌砖，没有人想照顾她，一个体弱又盲眼的女孩。小麦什么活都干不了，连出门买点东西都很难，她知道自己对家里人只是累赘，连将来出嫁都不见得能嫁出去，为感激爸妈没有把自己丢弃或拉去卖器官，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添麻烦。
　　可即使是这样，小麦对“人”还是有感觉的。她照顾过弟妹，外出比赛时，各国选手适应的礼节常常不同，她也很习惯握手或拥抱。她摸过各式各样的手，因而知道人类的手永远不会是这个样子：触感像甲虫外壳那样柔韧，没有一点儿茧子，且只有四根手指。小麦遇到过残疾的棋手，失去手指跟本来就没有，摸上去完全不同。
　　“小麦……？”
　　统帅大人轻轻呼唤着，小麦很想回应，可是她的脑子带她回到初遇那天，甫踏进宫殿的大门，她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当她在棋盘前拜倒，只觉供跪坐的软垫又温又湿，闻起来令人不安，似乎刚刚还有人极度害怕地跪在这里，满身冷汗，甚至尿了裤子。
　　那个人去哪里了呢？旁边的血腥味又是来自于什么？就连她的父母在杀鸡杀鸭的时候，也会选在水边而不是屋子正中，统帅大人更不会吧？小麦按下那种种疑问，口中仅仅说出一句“统帅大人的声音跟电视上不同”，听见原来的统帅大人死了，心中更判定统帅大人府上之事不是自己一介草民可以探知的，便再也没有问。
　　此时此刻，当时的问题又蜂拥而来。不，更早以前，家中被闯入时，小麦听到家人都在尖叫，接着她被推到统帅大人的卫兵面前，按命令爬上厢式货车。卫兵叫她“军仪”，就像叫其他人“象棋”“围棋”一样，小麦对这个称谓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她闻到、听到的全是恐惧，心中还想，果然被统帅大人传召，大家都很紧张呢。
　　说起来，那时的空气中似乎也有血腥味……如今握着梅路艾姆大人的一只手，对所有人都那么害怕的原因，小麦才开始猜到答案。她言语冒犯时，统帅大人用改锥似的东西戳在她脖子上，小麦后来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统帅大人要在身边放一把锥子。
　　她记得统帅大人走起路来只有一阵风掠过耳畔，几乎没有脚步声，完全听不见衣服的摩擦，判断不出所穿的是什么材质。想到这里，跪在王宫内的小麦慌忙阻止自己，觉得自己真是太下流了，竟想偷窥统帅大人的衣着。
　　前几天清晨，统帅大人救下她时，也曾托起她的胳膊看伤。可当时她吓得要命，浑身都疼，后来更是失礼地嚎啕大哭起来，什么都没注意到。如果她有留意的话……
　　“小麦……？”梅路艾姆大人的声音更低了，“你在吗？”
　　【你宁愿相信那只虫子也不相信我？】掳走她的怪人气急败坏地这样吼叫，比起他，小麦当然相信梅路艾姆大人的部下。可抢回她之前，那位大人听上去确实……在空中。只是小麦觉得，侍奉统帅大人的人，有能飞的神力也是自然的吧。
　　虫子……小麦握着那只手，盲眼如她，偶尔也可以抓到爬在身上的蚂蚁或甲虫。梅路艾姆……梅路艾姆大人是……
　　“嗯，我在听。”小麦轻声说，四根手指握紧了她的手，它们远比她的指头要粗。
　　……是她的对手，是帮她复活心爱孩子的人，是从她出生以来对她最好的存在。没人需要残疾又多病的小麦，但梅路艾姆大人说，最后的时光，只想与她下棋度过。就好像……就好像她对梅路艾姆大人而言，是仅次于呼吸的、最重要的事物。梅路艾姆大人需要如此渺小的她，却还用那种不安的声音告知她真相，征求她的意见。
　　“我知道了，就这样握着是吧？”小麦微笑起来，她是多么荒唐啊，竟纠结于梅路艾姆大人的样貌。
　　“朕马上……就醒……”
　　不知不觉间，她听见小小的、破裂似的声音，如梅路艾姆大人所说，她体内的崩塌也开始了。很快，她和梅路艾姆大人一样，都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他们的身份、在这世上做过的一切还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要前往彼岸了，完全作为梅路艾姆和小麦，牵着彼此的手，带走所有只属于他们的棋路，带走狐狐狸固，他们的孩子。
　　永远地、永远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