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缭乱》明妍

4、三日

　　清明节，昭月离开福利院,至此，自上一年十二月开始的工期正式结束。带走的东西很少，一叠看完的书，两套换洗衣物，还有池门城那老祖父新年时候送的民国刊刻的《红楼梦》。

　　池门城亲自驾车来接.他们要直奔陵园。

　　本地清明扫墓习惯分发吃食与当地山民，即俗谓之分墓饼。山里人最热爱的大概就是清明，有池氏一族来扫墓村人更是弹冠相庆。池家从来最为阔绰。热闹异常的场面池门城素来不喜欢，相关事宜历来交代给从兄弟们料理，自己另择时日单独同家人前去祭拜先祖，所带唯新鲜菊花而已。

　　两人到达陵园，池家二老并慕之已经在那里。照顾二老的阿姨满山坡地爬，采山蕨和鼠耳草。池家素来富贵，吃惯珍奇后对野味生起偏爱，于是辛苦了阿姨。昭月忙忙地跑到阿姨身边，远离池家人。

　　天气难得的好，天光朗朗，慵慵地暖。山脚下紫云英铺满田畴，繁盛如锦，山坡零星开着通红的野杜鹃。有村人见人扫墓远远赶来，后来发现他们行头空空，悻悻离去。慕之最爱张望，朝村人瞥了一眼，眼里满是不屑，再转脸去，便看到昭月。昭月穿米白塌肩蝙蝠袖羊毛线衣，蓝白牛仔裤，布靴，恰到好处。慕之嘴角闪过一丝哂笑，眼里意味不明。

　　这种时候昭月不是紧紧跟在池门城身边便是远远避开去。连池门城都清楚，昭月每回遇到二老都会尴尬。慕之管之叫爷爷奶奶的人，昭月与慕之相同的年纪却要对他们以公公婆婆相称，着实叫不出口。昭月嫁入池家三年，与二老见面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对两个老人也从不曾主动开口招呼过，她原本过于年轻，不讨他们喜爱，一张嘴又这样僵，更遭嫌恶。

　　昭月陪着阿姨采了几把鼠耳草。山蕨不够多，鼠耳草却是今天就要的，必须采够。听阿姨说过清明节要吃鼠耳草饼，猜想周作人笔下提到的清明草团大概就是这东西，至于山蕨，池门城也喜欢，确实是不错的一味菜。每回节日池家的聚餐都要在二老居住的老宅进行，清明去老宅又可尝到手艺精巧的阿姨做的野味，这是去老宅唯一的安慰了。

　　昭月实在是年轻，一家人坐在一起，她与慕之俨然一对兄妹。二老倒真怀疑过她是林涵之的私生女，可惜她不是。即使孤儿院当年算错了她的年纪，即使她比慕之小，她也不可能是林涵之的孩子。他们验过，她的血型与池门城林涵之都不符。如果真是这个家最小的孩子，她的人生早不是现在的模样，她必然会和所有富贵人家的女孩一样天真开朗或者骄矜傲慢，懂得撒娇；而此时的她只是安安静静，夹离自己最近的菜，一言不发。在这个老宅里，她不过一个谨小慎微的小媳妇。

　　慕之坐昭月对面，对她的一举一动都过眼入心。她喜欢鼠耳草并。那草饼是将研成末的鼠耳草和到面粉里，将面粉染成草绿又有浓浓草香，阿姨还精心调制馅料裹在里头，最后油煎至熟。吃两枚草饼后她只吃水果和芋泥丸子。芋丸是池门城特地放到她面前的。他知道她爱吃。慕之频频起身去夹，每夹一次便睨她一眼，她始终低眉，不曾抬眼。

　　池门城与二老絮絮谈天，话题无非本城各势力，旗下诸业务。昭月只想快点离席，回去买火车票。答应了惜禾要去看她，想早些过去。

　　慕之率先离座，起身时自然地瞥到对面，昭月终于抬眼看过来。他装作面无表情，径自离开。老太太疼煞了孙儿，问他再多吃些，他不听。昭月起身，老人家双双睇她一眼，却视而不见。池门城脸都未转过来，顾自和父母说话。

　　老宅位于市里一处小山脚下，出门即一座清幽公园，另有专职司机，阿姨；家庭医生每周前来检查一次，每天都有专人从池氏农场送来一日的食材。高高在上的两个老人犹如太上皇，看到他们昭月就想到福利院的老人们。人与人之间，真是不堪比，但是昭月总觉得福利院的老人未必比这一对老人不快乐吧。

　　庭院里有樱花树开得正欢，昭月记得她与惜禾院子里的樱花同种，复瓣，粉红，满树婆娑，美得要教人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也就在仰头望着花树时眼里会有笑意。在这个家，她笑得极少。

　　转身要走时生生呛了一口气。池慕之就站在身后，无声无息的。慕之的嘴角永远都是不咸不淡味道不纯的笑，他的眼神比池门城更难捉摸。

　　“怎么不拍照？不符合你的风格。”

　　“拍够了，看看就好。”她不动声色地走开两步，与他隔一点距离。

　　“是爱够了？我倒没有爱够。”

　　“是吗，那你慢慢看。”

　　竭力从容地走开，头也不回。背后有慕之的目光盯过来，眼里是滚热的情绪。

　　换做从前，昭月不会逃，无论他怎样冷嘲热讽暧昧不明都不会逃，那时与池门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那时可以纵容自己流连这个翩翩少年。现在不行。不能被人看见自己与他走得太近。

　　离开老宅，回家的车上池门城递过来去惜禾处的机票，三天后出发。她原想明日就买火车票出发，这样后天就可以到达；何况她素来不喜欢飞机，他不是不知道。这使她费解，刚要开口，被他抢先，“三天后再走。这三天，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