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昭 ...
-
那个老人很挑剔。但是昭月喜欢。
他喜欢大着嗓门对人说话,自己听觉不很灵敏,便以为别人也会听不清。昭月总要被他数落声音太小。
“小小年纪说话就这么细弱沉郁做什么呢?明明声音很好听的嘛!”
昭月只是笑。她从小到大不喜欢对人大嗓门,改不过来。
老人给她讲《红楼梦》,声音响到其他老人也能听得清楚,但是没有第二人围过来。老人自诩是这福利院里唯一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昭月淡笑,并不反驳。他是自傲,但确实懂得许多偏偏都是昭月喜欢的东西,并且,那么老的年纪竟然能乐滋滋地黏着昭月看她处理“好年轻相”的图片。
昭月的图片里有一些惜禾,更多是纯粹的陌生人和风景,几乎没有自己。昭月喜欢摆弄惜禾,甚至专门做成一本相册,下次去找惜禾,要送给她。
惜禾是很美的,连老人家也喜欢瘪嘴赞叹:“年轻人,有这么纯净的眼神不容易。”
“是很乖的孩子吧?”
昭月要被这样的问题给噎住。这老人就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都不考虑和惜禾比起来昭月才多大。昭月勉强地回答他说:“是很乖的。”
“好朋友吧?”
“呃,是。”
“人以群分。”
其实昭月心里有小小地犹豫,但是不好说。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唤昭月池太太。福利院的老人们多唤昭月小陈。只有这老人叫得怪异。
昭。
“昭,你为什么都不拍自己?”
昭月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其实很简单。因为相机在自己手上。因为总是自己一个人。池门城也说过,“你拍了那么多,很少拍自己。”所以每一次池门城都会拿过她的相机,为她拍一张,洗出来,存起来。每一次相聚都一张,一年也就那么几张。
“昭!”
有那么一回,昭月走在院子里,老人大声喊她,她应声转头,老人正举着相机对着她。池门城就站在老人旁边,对着她笑。那日晴暖,她穿白线衣,蓝绸裙,手里捧着要带走的书。第一次在福利院做义工,为期四个月,正是那日结束。
也是那日昭月才知道,那老人是池门城祖父,高寿九十有四。因为她,他从另一家疗养院转到这家福利院。她走那日他也离开,又回到疗养院。
“他喜欢游戏。我父亲和我们都没遗传他的性格。所以他在家呆不住,宁愿住疗养院或者这里。”
“所有小的们里面,我最讨厌池门城。谁教他最聪明,把家业做得这么大,把一大家子人都养得鸡犬升天了!”
昭月第二次去福利院,老人也去。两人开始谈论池门城。昭月从不提及池门城,都是老人自己提到他。昭月清楚,其实他最喜欢池门城,他看不上的是其他人。但这些都与昭月无关。她躲在这个山间福利院里守着这个池家最老的人或长年跑出去打工旅行,离池家其余人都远远的,哪怕是池门城。
“昭。他们说你嫁给池门城是为了钱。是这样?”
这个昭月不答,笑呵呵反问他:“您觉得呢?”他们怎么想便是什么。她不想反驳。
老人笑嘻嘻拍她的头,说:“便宜了池门城那小子。”
他们的事其实他清楚,池门城什么都对他说过。“池门城老来烦我你知道吗?絮絮叨叨把什么都对我说。真悲哀啊。自己爬得太高,一个并肩站一起的都没有。”
那个时候昭月不大过问池门城都对老人说了什么,也不关心。反正有一点不用说所有池家的老相识都知道:池门城一眼看中她,因为她肖似林涵之,他死去前妻。
老人家笑:“你对这一点一定都不在意吧。我看你对他淡得很。小姑娘当初可以不答应的嘛。不过既然嫁了,就努力找出他的好嘛!”
昭月心里暗笑,老头儿到底心疼着自家的孙儿,总是为着他去的。
老人说:“昭。讲讲你自己!”
昭月不善于讲自己。对池门城已经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讲,除非人家问,人家一问她就一答。于是被老人家笑:“白长了一副好皮囊,脑袋这么木讷!”
无论老人家怎么激,昭月就是不会讲。老人家泄气,指着惜禾问:“那就讲她吧!”
第二次来福利院昭月与惜禾联系更频。她春天又去了惜禾那边,比第一次停留更久,照片里有更多惜禾,甚至有了不少自己,许多照片是两人的合照。老人审视良久,忽而意味深长地笑起:“我明白了。”
明明很简单的照片而已,竟也能被他笑得那样意味不明。
“第一次,她还只是风景。第二次呢,你走进去了。”
昭月会意,洒然笑开。昭月不知道是谁走进谁。只知道那人是第一次去就喜欢的,那个地方也是自己喜欢的,于是尝试再去看一眼。缘分和喜欢沉潜在底里,谁也不挖出来明里晾着,彼此珍重,不需要很大的动作,只是乐意和她一起拍照,把自己也照进去,而她对自己处处照拂如同姊妹。深夜两人一起睡,各自讲述自己。
昭月对惜禾说到福利院里这个老人,说到池门城屡屡来,和老人家相处甚欢的样子。最后,说到池门城是年长自己二十岁的丈夫。
对老人家,昭月说:惜禾带着身孕离开和别人结婚的男子,独自去那座古城打工,生下孩子。老人愤愤:“这么傻!孩子为什么要生?”
“因为她喜欢那个人……”
自己也觉心虚。如果是自己,未必会生下孩子。以自己的性格,孩子是累赘。老人更愤愤:“负心汉,有什么好念念不忘!”
昭月禁受不起老人的大嗓门,连忙跳了一步,安慰说:“她人善,所以有福,遇到了良人呢。那人对孩子视如己出,也是一个善人。”
“哟。不错!”
老人家舒一口气,昭月便也暗暗舒一口气。
对那头的惜禾说起老人的义愤,惜禾笑:“一辈子这样寂寞,当时只想有个依靠。不料有了一个就又有第二个,第三个。”
“谁呢?”
“蘅蘅。后来是翌南。最后又有了你。”
只是屏幕上的字而已,昭月却脸红起来,一壁脸红,一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