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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情思 ...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林蓉执笔急,不停挥墨于纸。昏暗黑檐下,秋草凄凄,长风浮袍,青带狂啸。木门轻立,门内只有她跪在席间,死死握住那只笔,砸破这深邃朦胧的湖。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她快笔而下,像是要用这笔砸出一个洞来,刺破宫墙,将那些久久囚于皇城的文人救出。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当年刻下的丰功伟绩,全然萧然死去。东宫、帝王、文臣与武将,早就困在这奢靡长安汲汲数年。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①
骊山!咸阳!秦汉更迭,万民死于陵墓。衰草连天,一派萧瑟。果真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至此数百年,不过是历史的千秋轮回。
这是最重要的一句。林蓉可以其余的一概不写,唯独这一句不行。秋猎之际,猎场无关乎就是那么几个地。骊山华清宫乃是天家园林,古往今来,多少荒唐事与英雄折腰于此发生。
突闻一声箭鸣,林蓉顿感不对。她只抬头望了一眼外头昏暗参明的天,见朝阳未起,便匆匆拿着刚写好的信纸跑了出去。
到底是怕闹出动静。她撵着脚步找到了那声箭鸣所迎指的地方。——好在四下无人,林蓉便也松了口气。凉风习习而过,浮动着布袍,似乎有声音在喊她过去——是了,脑海里那模糊的、含糊的声音急促地推着她过去,连散乱的头发也不顾了。
林蓉慢步挪去,风直直推着她,压得她不得不抬脚步步过去。昏鸦的天、乱颤的鸣声、停息的长灯搅乱着她的思维。——林蓉在赌那是什么。暗笺?刺杀?还是传讯?
风声愈来愈急,打压着林树,叶叶哗然。推动林蓉前行的力更大了几分,好奇、恐惧、希望占满了她的内心。林蓉感觉胸腔里的跳动更加焦躁不安,紊乱的狂啸声渐渐大了,那些冤魂呐喊撕裂着,催促她前行。
蓦然闯入一声老人豪情的笑,林蓉身形一颤,可身旁无人,何来笑声呢?
她突然狂奔起来,踩着枯草而行,朝那绑着信纸的箭奔去。林蓉没有时间再思考了,她要狂奔,要追逐,要挽留时间,哀哀祈祷神灵,祈求放过这些魂魄。
终于是触到了那只箭柄。可忐忑不安的心却又在此刻猛烈撞击着林蓉的胸腔。她颤抖着手去解开箭尾绑着的信纸,天空急躁起来,多了浑云乱心。——她向来是不信怪力乱神这种事的,偏生身旁有无数惨叫声去撕咬着、啃食着信纸,叫她如何不急切?
快啊!快啊!脑海中只有这么个声音焦灼催促着,使她慌忙地拆下。也不理睬眼前乱如杂毛的发,就这么拆了开来,管它是何——倘使再给予一些思考的时间,林蓉绝不会这么莽撞。
神识回转过来,林蓉急眼而看。直至落名处,悬着的心才松弛下。风声似乎小了,那些哀嚎声也灰飞烟灭,连带着枯树平静下来。天色逐渐明朗,浑云散去,吹走了急切的琴弦。
抖动的屋舍顿然停歇,枯草仍旧凄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般趋于平缓温和。
林蓉仿佛才反应回来,赶忙将散乱的发丝捋在耳后。执信掠过像是被火烧尽的野草,捅破和煦秋风,踩着布鞋回到檐下。
——她趁着守卫轮值之际而来此处,时间紧迫,不敢耽误半分。幸在躲过巡视,也得益于这间屋子——那位被搜得接近一干二净的韩仵作的屋舍。
林蓉赶忙将写好的信绑了上去,回首观望一眼,便又径直走去。取下火炉后点燃,将那信上之物烧了去。
火焰吞噬点点,烈如枫叶。那信纸烧得快急了,连带着落名处的“离”字也被吃下了。
静待灰烬扑。林蓉将那箭收好,起身向西南看去。那儿只有座山,名为终南。
菊霜院。
“主子,祁将军入宫觐见了。”暮沙说完此句竟是松了口气。话说原是这般,先前一次在轮台传话时,他实在是迷糊了神志,将祁清叫成了县主。*见祁清并无波澜,本以为无大碍,想着这么混过去了。直到临别时,墨涟才在一旁轻声提醒:整场对话下来,祁清都不大愉快。祁颢听闻后,就叫暮沙改了称呼。
无人敢再提那两个字了。
心知避讳,暮沙不敢多说。
望着窗外初开秋菊,祁颢也只是淡淡道:“知道了,下去罢。”
见人退下,窗前人闭眼捏了捏眉心。他近来睡得少了,先前还叮嘱着齐白玉莫要通宵达旦处理政务,他自己倒好,变得不守时起来。
也就缓那一时,祁颢便睁了眼。他看着桌上图纸,又是一番出神——倒是不再集中于轮台至阴山一带了,而是此次秋猎之地:骊山。
骊山乃是皇家行宫,太.祖太.宗都有去围猎过的。瞧着没什么特别,往年也是在这一处没到过他处。只是吐蕃使节的到来,添了几分血色罢了。
前些年头是从未与使节共秋猎的。再多的也不过几场马球。战事在即,又逢围猎之际,难免让人想到什么腌臜下贱手段。林子见血,山谷染红,倒也不是没有过。毕竟天子不在皇城,总有些人蠢蠢欲动,想要借机爬上宫墙。
因着南北衙禁军一事,十六卫剩下的也被斥责了一顿。殷车之鉴,这时谁也不敢不上心。祁清此次觐见也绝不是只为了阴山和圣上那点“猜忌”,多是为骊山之行一事准备。
再有道,赵郡李氏一事还未解决,多半是会惹是生非的。虽道世家与突厥无关,那崔聿夜也是一时心急如焚干了蠢事,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凌烟阁更是交缠在种种之间,蓦然惹出个自称章太傅学生的“疯子”,倒是令一些人多舌。
祁颢就这么看着茶凉,也不理会,像是夺了魂魄一般,又开始想其他事情。一不留神,就又连起了齐白玉,叫他怎能不担心?
屋檐上方亮起若霄的笑声,接连着的还有暮沙的骂咧声。随后一声酒坛碎音,将朝阙引了过来,闹如麻雀烦人。
却又如春日宁静。
古画悬立在木架上,画中寒菊正盛,一朵小巧略简;另外一个倒是活灵活现,浓淡有致,不偏不倚。倘若放在一起,却是哪边都压不得哪边。
祁颢今日只着了一身天青色云纹绸缎圆领袍,长发微绾,清贵温和。似是不知琢磨什么好,只得又给自个儿添了一盏茶。却神乎其外,连门轻轻开了一缝都不知道。
突然一声鸣叫,惊得祁颢和屋檐之上的众人抬眼望去,才发觉是猗青在长空翱翔啼声。云月又圆润了几分,难飞起来,只能在一旁巴望着。而祁颢却蓦然想起什么。
喜鹊叫,贵客到。
就在那一刹那,有人从身后遮住了他的眼,像是顽童般轻笑问道:“你的面前是什么?你瞧见了什么?说来看看,可好? ”
你的面前是什么?
你瞧见了什么?
说来看看,可好?
祁颢心中一震。这双手从来遮不严实,些许光就透着恍进来。分明一清二楚,却不知怎么的,这些光变得模糊起来。
哪怕一眨眼后又变得清晰可见。
齐白玉先前还有些许别扭。被眼前人揶揄了会脸红,被吻会窘迫,哪怕只是一个笑也是羞得缩成一团。
但是爱呀,是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同的。——会幼稚起来,一如当年幼时的辩解欢笑。世间多少人艳羡的,期许的“返璞归真”,就这么地变成了“轻而易举”之事。是只许此间两人才有,连繁花都要停留千秋。
这份“幼稚”的归属只有一个名字,叫祁颢。
“我猜……我的面前是一只猫,而我瞧见的,是一副春景。猫儿就在柿子树下,摇着躺椅,吱呀吱呀的……”祁颢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轻声道,“我也见日光正盛,古廊挂帘。隰有荷华,枯枝栖雪。洛柿行落,冰消雪融。”
“倒是有只猫儿令人喜爱,发丝都缠到一起了,却还是叫我心猿意马,喜不自胜。”祁颢又来逗趣齐白玉了,“名为阿玉,倒如其名。白莲如玉人,高洁谢脂泽②……”
如此一说,齐白玉倒是惊觉自己的发丝落到人肩上了。还是改不掉的习惯,耳尖又落起红来,轻声道:“倒也不是,清绝过誉了……”
却说手松了开,没叫人捉去。祁颢见没能抓着,回首与齐白玉相视片刻,而后两人皆是冁然而笑。
“可是一年之中,一季之间,怎会有春夏秋冬共存之时呢?”齐白玉眉眼弯弯,微微俯身询问,“难道世间真有桃花源?可以如此怡然千年?”
“有。”
便在这里了。
齐白玉倒是还是有些许不解,道:“当真如此?那在何方?”
“你且再离得近一些。如今我是那误入的武陵人,怕被别人给听着了。”他似乎有些认真,“这般事情,旁人说不得的。”
闻言,身侧之人便是来了趣意。——齐白玉知祁颢是在与他说笑,却还是想要听个全来。好奇不已,倒是像墙角探头的猫儿。
见人靠得愈来愈近,祁颢却越发觉得这番秋景是场骗局。可倘若真是这般,就是死在枯枝败叶中也无妨。
齐白玉洗耳恭听,正等祁颢同他咬耳朵。可就是这般一下,藏匿身后的手被徒然抓住,惊得人直直靠在祁颢肩上。就是一瞬的事情,那只比他稍大的手就轻巧得撬开齐白玉的手指,将紧拽之物给夺了去。
“嗯?这是什么?竟藏得这般严实。”祁颢捉来放在了齐白玉的眼前。——齐白玉眸中恍惚几下,渐渐捕捉回光线。可就这么一眼,就跟吃了酒似的,胸膛中的撞击声又强烈起来。
“……确是我淘来送与你的。”齐白玉连忙直起身来,偏过头去呢喃道,“到底是小物件,谈不上什么好东西……只是,能够常念起来罢了。”
那是一只瓷猫,放在手掌心上显得精巧。倒是慵懒模样,确是与齐白玉有几分神似——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迷离困倦的。
他倚在秋光里,长睫上是点点星子。齐白玉就这么站着,像是会随时离去的秋风。
祁颢眼里有粼粼潺水,抵不住千秋万雪。此时却是潮水归去来兮,不知该说什么好。
窗外秋风卷过枯草,似乎是冤魂在凄嚎。
但那仅仅只是秋风而已。
“世间确实有桃花源……”声音蓦然起,齐白玉翛然转头,见祁颢正坐榻上,笑言盈盈,让齐白玉觉得此间万物都柔和了些。
“天地之大,江河之深,万物有灵,行于千秋。这个世间,有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福倚祸伏,殊途同归。人不过是其中之一的微尘,贪念人间,终是绕不开一个‘情’字的。”祁颢语气缓缓,“凡是有情,便会生‘思’。因为有了这份情思,世间便有了桃花源。那里的月亮永远比外面皦明,那里的乡音永远比外面悦耳。所有人,都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
“……人人皆是这红尘中的一员,就仅仅是为了这份思念,便绕成这凡世间的缘线。缘起缘灭……”祁颢拉着齐白玉的手喃喃,“其实到底是一方人的思念苦楚,渴望追求。”
齐白玉静静听着这份呢喃,像是触摸到了什么往事一般,小心翼翼,不敢教旁人听了去。连他自个儿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藏于这心底的占有,太过深沉、浩大,反将齐白玉自身给吞噬进去,陷入桃源无法自拔。
祁颢自是不知心上人那点儿心思,只是蓦然想起了什么,眼前兀地暗了几分。他也想不通为何自己会无端讲起这些,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两人就这么枕着秋光,一个思潮翻涌成江,一个囫囵逃避不提。
“说了太多无用的话,恳请阿玉原谅。”祁颢轻声一笑,破了这遐思,“归根到底,还是得看到盛世才能安心下来,想来五柳先生也是因此才做此篇。”
齐白玉闻见此言,便知祁颢要谈什么,道:“赵郡李氏留不得了,圣上不会留一个哭天抢地、想靠着当年恩德活下来的世家在。何月之既然能查出宫女与外使私通,未必就看不出赵郡李氏想要靠着凌烟阁一事大做文章。此次秋猎,就是除尽赵郡李氏的最后时机。”
祁颢抬眼思索,后说:“你的意思是,圣上让何少霁就这秋猎一事,彻底将此事‘翻案’?”
“一箭双雕自然是好的,也算是将赵郡李氏当成靶子给吐蕃瞧,明白兔走狗烹、鸟尽弓藏这个道理。”李珏不会因为赵郡李氏的功绩就轻易放过,就像他没有因为卢氏祖上那些著成《中表实录》的功臣一样枉法徇私。
但是齐白玉实属想不通。他总觉有什么诡谲之处,像是布下了一场巨大的棋局一般等他进入。齐白玉不会不识得这些诱饵,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把戏。可这就如一个茧一样,引诱着齐白玉去抽取蚕丝,破除困局。
“倒也不必这般紧张,想得太多容易夜长梦多。”祁颢抬手轻轻揉着齐白玉紧蹙的眉头,轻声安抚,“顺势而为便可,不是事事都要走一步看三步的。”
“比如?”齐白玉抬首不解问道。
“比如我现下就有一件事情要处理,实在是‘刻不容缓’。”祁颢就这么笑着,一切冰凉都能瞬间在他眉目间消融,“这就不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事。”
齐白玉正迷惑着,不消说半刻钟,祁颢便起身站在木窗前,将他的惑给解了。
“暮沙。”
檐上正与若霄以及朝阙嬉笑打闹着的暮沙闻言身形一僵,不知又是怎么地回事。随后便回声跳了下来,毕恭毕敬站在祁颢跟前:“主子有什么事要吩咐。”
“倒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也只有你能做到。”祁颢隔着木窗温和笑道。
暮沙一听便喜不自胜,向来祁颢是将他看着比朝阙这个近卫家臣还重要,便以为是他主子赏识人才,慧眼过人,压不住喜悦道:“主子尽管说,暮沙绝不辱使命!”这般义正言辞,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家傻儿郎在那里唱改了词的唐雎不辱使命的戏呢。
“那就麻烦暮大爷收拾收拾自个儿的酒壶还有那些个人,”祁颢道,“把脸上的笑收一收,离开这院儿,去耳房那儿把罚给领了。——倒也不是什么大罚,克扣了几月俸禄和派了些活儿罢了。”
果不其然,听此,暮沙已经面色铁青,脸上的笑还僵着。可反观屋檐上的两人,早就笑着合不拢嘴了。
“瞧,”祁颢眉眼弯弯,侧头对齐白玉笑道,“我们这位暮大爷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呢。”
齐白玉实在是忍俊不禁。
①出自唐朝诗人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其三》
②出自宋朝诗人王之道的《白莲池》,白玉的名字就是取自这里。
*县主是指皇族女子的封号,而常说的“郡主”一词在唐朝指的是皇太子之女。
诸位好久不见!想来都有好几月了哈哈,一直在忙学业没时间写,导致有部分剧情都快忘了,现在正补着呢。但可能接下来有一阵子不能与大家见面了,也是因为在忙学业,但我真的真的不弃坑。
所以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啦,先感谢大家一直陪伴!鞠躬。
接下来几章就是全文最重要的部分!
感觉自己写的这章结尾感觉祁颢在烽火戏诸侯,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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