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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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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风雨飘摇的年代,在大革命的广州,无数进步的热血青年,无数激荡的灵魂,都在众口相传着一个词:革命。
种种不平等的屈辱条约,割地,赔款……惨痛的代价和教训表明,中华民族已经到了存亡的关键时刻,忧时的爱国之士,有识之士,纷纷群起疾呼,救国图存。热血沸腾的青年们涌上街头,用游行,传单来呐喊他们心中的愤怒:我们要救国!推翻帝制!建立富强民主的新中国!……
许如萍所在的南华女中也加入了罢课的风潮,各种学生运动正开展地轰轰烈烈,如火如荼,谁还去读什么圣贤书呢!学校的礼堂隔三岔五地邀请外校的青年代表来作演讲,她就在这里认识了董清源。
他是从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却穿着中式的长衫。许如萍觉得,他穿长衫,可真好看,一点不像家里的帐房先生---亦不像那些老学究,将原本飘逸的长衫穿得邋遢繁冗。那一袭云白的长衫在他身上,就像是芝兰玉树,鹤立鸡群。
她坐在礼堂的第一排仰头看他演讲,董清源,清源…她忽然想起了这样一句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了,他就像是一泓清澈的山泉,默然无声,汩汩地流进了她的心里。
他的声音温文尔雅,讲词却是慷慨激昂:“孙先生在东京建立了同盟会,成员包括十七省的留日学生和华侨青年。同盟会的誓词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各方有识爱国之士团结起来,则我中华之复兴指日可待!这责任在你,在我,在每一个中华民族儿女身上!……”
他的激情与理想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更感动了许如萍。她生平第一次觉得,青春的热血在血管里沸腾,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拥有了和他一样的理想与信念。
她决定也要做些什么。可是她一介女子,家里最忌讳她在外面抛头露面,更别说去闹革命了。她的父亲在广州的商界是出名的人物,手里的钱倒是很多…对了,钱!革命需要钱,而她有钱!
第二天她就支了三百块钱,送去董清源所在的同兴社。这是一批青年学生自发组织的团体,他们定期聚会,平时则轮流由一两个人在这里留守。董清源并不在,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接待了她。她从手袋里拿出钱,递给那个一脸诧异的人。
那人并没有伸手接,只是狐疑地问:“你这是……?”
她微微有些犯窘,却突然生了勇气,一副大义凛然地说道:“复兴我中华,人人有责!…”
那高个子青年笑起来:“原来,你也是进步青年!欢迎,欢迎!我叫秦立威,你怎么称呼?”
她报了姓名,又说明来意。秦立威说:“想不到许小姐有这样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巾帼不让须眉,真真让人佩服!我们同兴社创办未久,正是缺少经费。许小姐的慷慨解囊,犹如雪中送炭!只是今天我们其他社员不在,要不然大家都要好好谢谢你!”
她蓦地想起董清源,一颗心便温柔舒展开来,一种神奇的愉悦涨满了心房,像是春天的微风拂过脸颊那般,惬意又舒坦。于是笑着说:“举手之劳,愧不敢当。”
过了半个月,秦立威找人带话给她,同兴社礼拜六开茶话会,邀请了各个学校的代表们一起参加,大家共同讨论,出谋划策,请她也出席。
那天正好逢着祖母做寿。她帮着家里招呼客人,忙里忙外,等到开了席,再没人注意她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她有些犹豫还要不要去同兴社,这样晚了,或许,那里已经散了…也只是一念之间,她抓起床上的手袋,便不顾一切地冲到大街上。家里的汽车是不能坐的,可是门口这一带,偏偏这时候又没有一辆黄包车。她气喘吁吁跑了好一段路,终于拦到一辆车:“快,去东林巷!”
东林巷口一盏破路灯时亮时暗,照着那冗长的巷子一片幽暗昏黄。她付了车钱下车,同兴社就在巷子的尽头。而她站在路灯下,竟然有些忐忑地裹足不前。
她终于怯怯地走到了同兴社的门口,院子里挂着个白炽灯泡,人果然都已经散了。只有三四个人还在搬着桌凳,打扫院子。
突然有人惊喜地叫她:“许小姐!你来了!”是秦立威。他回头大声喊:“清源!志群!还有你们…都快来呀!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给咱们捐钱的许如萍!”
董清源转过身去,就看到了一脸惶恐的许如萍。他微微有些意外,想不到…是这样的女子。
听秦立威的描述,爱国女青年赶来解囊襄助,他以为,那必定是个英姿飒爽,敢作敢为的女中豪杰。而她,怯怯地站在那里,蜜合色的衣裙,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黑鞋白袜,像是一枝清新幽雅的菡萏。她的背后是黑夜里昏黄暧昧的微光,却可以看清她的星眸流转,让他一瞬间里有些恍惚。
他走上前去,微笑着说:“你好,我叫董清源。”
许如萍的脸刷地就红了,夜色里,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她低头看见他伸出来的手,她也慢慢地伸出手来,和他握住。她轻声说:“我认识你,我…听过你的演讲。”
董清源微微一楞,旋即嘴角浮起了笑意:“是吗?”
她抬起头看他。院子里挂着个白炽灯泡,并不亮,发着毛冗冗的光。他今天穿了件姜黄色的衬衫,也许是干活热了,袖子挽得高高的。灯光描摹着他的发线,沾了一点点金色,而他,就在冗冗灯火下微笑着。
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董清源送她回家。他们并肩走出巷子,他正想招手叫车,她急急地拦住他:“我想要走一段路。”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灵机一动,脱口道:“今晚的月色很好,我想多看看!”
其实不过是想和他多待片刻,这样拙劣的借口,不知他有没有听出来?
董清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说:“许如萍,你真是…有趣。”
他们后来一直快走到她家门口,其实是并不短的路,足足走了有一个钟头。许如萍却还是觉得,这一路怎么这么短,时间怎么这样快?她听他讲留学法国的经历,讲参加革命游行,讲救国的信念与理想…他四溢的激情,他满怀热血的抱负,让她的心扑腾了一路。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而那一路,终于走到了头。
她和他道别,拉开雕花的铁栅栏门,走了进去。走到屋前的时候,她停了一下,稍稍犹豫,然后转过身。
他却还站在原地,在蒙蒙月色里,在灯火阑珊处。隔着雕花的铁门,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们就这样静静对望,很久很久。
许如萍开始频繁地接触同兴社了。
她认识了很多人,秦立威,王志群,胡玫…各种各样的人聚在了一起,她跟着他们抄传单,印资料,组织学生活动…董清源很忙,因为他还在报社里做着兼职。许如萍常常在同兴社里待到很晚,等他回来了,他再送她回家。
有时两个人坐在黄包车上,也不说话。她偎在他身旁,他握着她的手…
这便够了。天地之间,只愿岁月静好,永不分离。
天一日凉过一日,深秋来了。
父亲终于知道了她和同兴社的交集,大发雷霆:“什么?同兴社?你一个女孩子家,整日介的和革命党来往,你不要命了?…竟然拿着我的钱,去闹革命?简直是骇人听闻!…”
她倔强地咬着嘴唇,大声地辩驳:“我们是要救国!如今列强在中国烧杀戮掠,我们要团结民众,复兴中华!”
“你闭嘴!”父亲怒不可遏:“你不知道你父亲就是和洋人做生意的么?没有洋人,哪来的钱养你,养这一家子人?…看来,你中革命党的毒,可是不浅!”
她于是被禁了足,关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许去。
她每天晚上就坐在阳台上,看月亮由圆到缺,由缺到圆……
董清源,董清源…她在心里默默喊着他的名字,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
丫鬟小佩上街回来,偷偷地告诉她,有位姓董的先生带话给她,今晚无论如何要见她一面。
父亲正好不在家,她哭着去求母亲:“我求你,我只是去见他一面,我保证!我很快就回来!求求你!…”
母亲叹息着摇头:“孩子,你别傻了,你父亲知道了不会答应的。”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以为你们能关得住我吗?我…我会从阳台上跳下去!”
母亲终是让了步,叮嘱下面睁只眼闭只眼。
她疯狂地跑出了家门,清源就站在离她家不远的巷子里等她。天气那样冷,刮着清冽的风,她没有穿外套,冻得瑟瑟发抖。他摘下自己的围巾,把她重重包裹起来,然后紧紧地搂住她。
她哭着说:“清源,我们怎么办?”
路灯依然是那样晦暗不明,而她哭得梨花带雨。清源轻轻拍了她的后背:“如萍,你冷静点,听我说…我…要去北平了。”
她蓦地止住了哭声,愕然地看着他:“你要走?你要离开这里?”
“那里正在组织起义,需要我们的支援。我要加入到他们革命的洪流中去,尽一份自己的力…”
“那…那…”她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她知道她留不住他。
董清源坚定地说:“如萍,民主富强的新中国,那是我的理想!我必须要去!等革命胜利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我们之间,就不会这样难…”
是了,等到那一天,等他完成了他的抱负和理想,等到那一天,他们可以再重逢。
她泪流满面:“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他回答她:“我相信,它不会很远。”
董清源去了北平,从此却失去了音信。
后来,她们全家搬到了香港。
很多年以后,她已经白发苍苍。革命已经胜利了,那个他们所希翼的新中国,正在成长着。
而他在哪里呢?他是否还活着,他是否还记得她?
每当她抬头看到窗外的月色,她都会想起,曾经,有那样一个青年,涌动着热血一样的浪漫,他的激情和信仰,照亮了整个夜晚,也点燃了她的青春。
城里的月光,今夜照在何方?
城里的月光,请守护他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把幸福撒满整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