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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芸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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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素衣装,情深复神伤。窗外凉风打了地霜,谁人诉这其中几断肠。
白虞用那满怀杀意的眼神瞥了一眼时八,时八顿时觉得今后的冬天更是雪上加霜。
白虞:“所以这位仙长是闻到什么风给吹过来了?”
代绛笑着说道:“也没什么,就是闲来闷,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做,刚巧不巧就路过这里,我看这里死气重就想来看看,正巧遇到这位道长。”
白虞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衣冠楚楚的代仙长,这年头什么人都能撞个仙家门人,仙与神不同的区别在于神是先天自然之神,看重的是根骨,有些神是人死后转生而成,有些则是世间自然万物聚灵而成,便称先天之圣,实打实的享受信徒的香火供奉。
而仙不一样,仙多是修长生者,是人后天在世俗中修炼得道而成,也称后天得道仙真,这部分人多为隐居者,并且有的人一生都不能寻得修炼途径,便早早蹉跎一生,所以有的仙人基本都是年岁花甲的老人,而像代绛这样大好青春年华之际就得道成仙的属实少见。
因此在白虞得知代绛是仙人时只想到了这□□是一个靠仙名来坑蒙拐骗的神棍。
白虞兀自想着,就听见代绛来了一句:“道长是修什么的?说不准我们行的一事?”
白虞只回了两字:“弋师。”
“弋师,听说干这一行的十人中挑不来一个,道长必然功德无量。”
白虞不欲跟他多说,就在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李芸平给白虞他们三个一人倒了一杯热茶:“天冷,我这也没什么好茶,你们凑活喝点暖和暖和身子。”李芸平说得很温柔,在时八印象里,她对谁好像都是这么温柔,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惹怒她似的。
这屋子里面有几张椅子,都是用稻草编成的,白虞他们几个坐在椅子上,只不过稻草编的椅子还是太低,白虞和代绛长长的衣摆垂在了地上,黑色的衣摆碰到白色的后,悄无声息的连在了一起。
白虞没有喝那杯茶,只是一直用来温手,他那双手十分的清瘦,在冬天还被冻得微微透了红,代绛轻轻的把没端着茶杯的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手指悄悄一挥,慢慢的把室内升了温。
时八嘬了一口茶:“李大娘,你还真别说,喝了你这茶,我觉得整间屋都暖和了不少。”
白虞:“所以,你跟你大伯母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不单单是你大伯母对吧。”白虞问这句话时却是肯定的语气,那种不容置疑的气质真是让人无懈可击。
李芸平点点头:“就像你说到的那样,她确实不是我大伯母。”
时八睁大了双眼:“那外面的那个人是?”
刚才进来看到何青云的第一眼白虞就想到了,死者就算再回来也只会把相貌年纪永远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瞬,幸好的是何青云死去的年纪就跟现在的李芸平差不多大,不然如果再年长个几岁也不会让白虞看出端倪。
因为外面的何青云不仅年纪和坐在这里的李芸平相仿,就连相貌都出乎其的相像。
“我的亲生母亲。”李芸平淡淡地说道。
“啊?我见过你母亲,去年···”时八没忍心把话说出来,因为去年李芸平的母亲陈方去世的时候他还在白事上吃过饭。
李芸平:“那其实是我的婶娘,外面的才是我的亲娘。”李芸平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似乎这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再次被提出来也只不过被当作家常便饭说上一遭罢了。
“我亲生父亲是你们现在以为的我父亲的兄长,也就是我大伯,当初我爹和我娘成婚后生下了我和我哥,后来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我婶娘无所出,便把我带给我婶娘养。”
白虞:“这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芸平:“在我21岁那年,我爹突然告诉我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当时你没有相信。”白虞说道。
李芸平:“没错,当时从烟城里下来个戏班子收徒,我不想跟这村里的女人一样一辈子待在这个破小的村子里,便想跟家里人商量去外面学艺,我爹他死活不同意,说什么一个女人就得早早嫁人结婚生子,在外面整天被一群人看着亮相说出去他在这个村里没有颜面,后来的几天就总跟我置气,我当时只当这是不想让我出去说的气话所以就没当真。”
“你最后还是没去成。”
“嗯,后来有媒人来我家说媒,我爹他很爽快的就答应了,我当时还在跟我爹置气,就跟他说要不让我出去我这辈子都不成婚。”
代绛想到了什么微微地低下了头。
时八这时说道:“可是李大娘后来你还是听了你爹的话。”
李芸平慈善地看向时八,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是啊,我爹他跟我说着我亲娘快不行了,希望能在走之前看见我成婚。”
白虞:“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李芸平:“道长倒是懂我这种人的,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为了捆住我不让我出去说的谎话,那天我爹生拽着我去看我亲娘,我一路挣扎着直到了屋里,我一气之下就说我连她的饭都没吃上一口凭什么让我认她,后来我甩开我爹就跑了,在后面我就不知道他跟我亲娘说了什么,只知道没几天我亲娘就走了。”
白虞:“在此之前,你一声娘都没唤过。”
屋子里有活生生的人,但只觉得这气息如死一般沉寂。
“芸平,带他们几个吃饭来吧,这一桌菜别放凉了。”屋外,何青云用力喊着,言语之间竟能听出她带着些喜悦。
李芸平没有说话,她默默的低下头用手掩着面。
时八走过去蹲下来跟李芸平说道:“李大娘,别自责了,咱们去吃饭吧,这肯定是何奶奶特意给你准备的。”
李芸平似乎有些哽咽道:“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她现在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代绛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突然说道:“既已失去,何畏重聚。”
白虞他们跟着李芸平来到了偏房,未进房门就已经先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那个人人口中做饭一绝的厨艺时八总算见识到了:偏房的屋子有些暗,昏灯下,蒸熟的白面馒头如同玉一般晶莹洁白,肥嫩的五花肉被一层辣油裹挟,给寒冬添了几分暖意,各式各样的小菜,浓香的汁液包裹在周围,蒜香带鱼更是在微光下泛出点点油光。
人间来逢不相容,烟火味食暖结情。
何青云正在方木桌上摆饭筷,见他们进来了,立马笑着说道:“赶紧坐下来吃吧,都是我的拿手菜,还愣着干什么呀!就当是自己家,芸平啊,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吧,快叫你朋友们坐下吃呀!”
李芸平微微说道:“好。”
说来真有意思,有些事儿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实现,人没了它也就实现了。
何青云笑着说道:“都别见外啊!吃得饱,想得少,这人啊只有吃饱了才不瞎想什么有的没的,人就图一随意,所以都放开了吃啊!”
“哎!何——”时八一时没想到该怎么称呼何青云,须臾便说道:“何姨。”
何青云笑得很开心。
代绛看向白虞:“不知道道长能不能吃红薯?”
白虞瞥了他一眼:“道长至少不是羽化成仙的怪物。”
代绛笑了一声:“那就劳烦道长把我这块烤红薯一并吃了吧。”说罢,代绛就抬手把自己盘中的红薯放到了白虞盘中。
白虞刚想拒绝,思量了片刻便不打算多说什么默然接受了。
时八看见刚才白虞皱着眉想起了什么便忙说:“代绛哥,我哥他有洁症,可能不方便,不如我帮你吃了吧。”
说完,时八抬手就要拿白虞盘中的那块红薯,那只手还没拿到就挨了白虞的一筷子:“食不言,寝不语。”时八吃了一痛,立马就把手缩了回来。
何青云被逗笑了:“我们芸平小时候也净挨他爹的打,有时吃饭吧唧个嘴都得挨一筷子,我说你别老打孩子,不然长大了不服管,现在我们芸平倒是长大了,就是还没成婚,等成了婚才能真正算是个大人。”
李芸平听着何青云说的一字一句,那双拿着筷子的手止不住地一下一下抖动开来。
没有人说着话,只有何青云不停看着李芸平,感觉跟看不够似的:“芸平这孩子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没人能左右的了她,他爹跟我说嫂子你看看她这样哪有个贤良淑德样?我说这怎么了将来成了家不怕被人欺负。”
豆蔻年华,仲夏日长,知了声声歌未央。
年轻的何青云来到李善杰家,正巧看见在大槐树下玩耍的幼年李芸平。
何青云走上前:“芸平,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玩?”
李芸平知道只是自己的大伯母便叫道:“娘——我大伯母来了!”而后便跑着去别处玩去了。
李芸平跑得很匆忙心里想着:“可不能让大伯母发现我抓蚯蚓,要不然我爹知道了又该打我了。”说罢还学着他爹的口气说了句:“女儿家,要礼仪贤淑···切,我才不要。”
何青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自顾自地喃喃:“糖还没给呢。”
襁褓怀中,哀哀父母辛。伴随着一声婴儿哭啼,孩童落地,母女平安。李善杰带着陈方拿着鸡蛋来看望何青云。
陈方:“嫂子,我们给带了点鸡蛋过来,顺便看看孩子。”后来何青云才从李善英口中得知要把女儿过继给他们。
“起码要孩子不吃奶了吧。”何青云气愤的说道。但她没办法,她一介妇人,根本插不上话。
陈方:“是是是,嫂子,给孩子取个名吧。”
何青云思索了片刻叹息道:“芸平。”
李善杰:“嫂子,那孩子的字不就跟你的冲了吗,不吉利。”
何青云:“草字芸,不冲。”
草字芸,芸在云在,既然娘没能力养你,便盼望你离我近些,让我能时刻看到你,也算是满足了。
何青云看向白虞:“我能感受得出来,您是来送我走的,其实打你们进门我就觉出来了,谢谢你们能让我再做上这一顿饭,我不是个好母亲,只想着怎么给芸平带糖,带玩的,都没给她做上一顿饭,竟然还奢望她能喊我一声娘。”
说到这里,何青云的眼泪潸然而下,只是流出的不是真实的泪水,人都死了怎么还会在有泪呢,只不过是阵阵枯灰罢了。
李芸平再也忍不住了,立马跪下来双手扶着何青云的双膝,哭着说道:“娘!我、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该故意那天气你,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对我好,你给、给我带糖,给我做新衣服,我后来都羡慕广军哥,凭什么他娘就那么好,怎么我娘就不那样,后、后来你走了,我娘也走了,我就知道我再没娘了,都是我不好,我真的、真的很想再重新来一遍,我肯定好好赡养你,真的,真的请你不要走好吗,求求你了···”
何青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李芸平的头发,虽然李芸平年纪已经将近半百,但在母亲面前她永远都是个孩子。
“娘知道,娘都知道,我们芸平啊一直都是懂事的,娘不怪你,娘只怪自己没本事。”
时八也看哭了:“何姨,后来你女儿活成了你的样子,她成了婚,做饭还好吃,她真的有在想你。”
“就是可惜没能活着的时候见到了,不过我看到我们芸平健健康康的就够了。”
说完,何青云放开抚摸着李芸平的手。
白虞站起身来走向何青云:“你可还有怨?”
“未曾有怨。”
“可还有哀。”
“无哀。”
“可无雠?”
“无雠。”
说罢,白虞把手覆在何青云命门上,须臾,何青云便如同烟尘一般飘散消失不见了。
代绛紧紧看着白虞,从他脸上的视线往下移到了他的下唇上。那下唇的正中央本该是浅浅的一颗黑痣顿时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