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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十面有埋伏,为谁卷土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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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是一如往常的寂静。隔着纱帘,隐约能瞧见人影晃动。
霜烟正在为皇后施针,他吩咐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打扰,我和云飞扬便在外殿静坐等待。岳英奉上茶点,我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涩,端起茶杯呷一口茶,便闭起眼睛兀自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太监一声唱喏“皇上驾到——”,我蓦地睁开眼睛,亟亟与云飞扬对视一瞬,他的眼珠迅速转了一下。
殿门徐徐开启,明媚的春光照入昏暗的殿内,一时间我有些晃眼。
李文谦跟在父皇身后缓步走来。他着一身繁复华贵的黑金盘龙锦袍,广袖迎风轻抚。璎珞宝冠上镶嵌的东海明珠更是流光溢彩,将他衬得越发雍容优雅,身姿颀秀。
我与云飞扬迎出殿,跪下道:“文慧见过父皇。”“云飞扬参见皇上。”低头时,我看见他原本平静的眸底迅速掠过一道涟漪,唇畔含上一丝冷。
“不必多礼。”父皇抬抬手,我起身默然站到一旁。李文谦负手而立,灼灼的目光越过父皇直直射向我,我不动声色地别过脸。云飞扬打量李文谦半晌,复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父皇这几日夜夜守在昭阳殿,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仿佛一夕苍老十岁。他瞧了瞧殿内,脸上犹有掩盖不住的担忧,问道:“皇后怎么样了?”
我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怨恨,很不是滋味,沉声回道:“霜烟先生正在施针,叮嘱暂时不可以进去打扰。”
父皇徐徐点头,道:“朕刚下早朝,想带文谦来看看皇后。既然如此,等等也无妨。”他顿了顿,眼锋扫过李文谦,又深深看我一眼:“虽然你和文谦从小一起长大,但如今他已是朕的义弟,日后相见该有的礼数绝不能少。”
只怕他还记着念月阁撞见的那一幕,想提点我不要与李文谦过于狎昵。我嘴里应声道是,心里不由得一哂。好个义弟,戏也做得够足份了。这算什么?父不父,子不子。
云飞扬的脸色有些难看,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我急忙上前一步,朝李文谦盈盈敛衽道:“文慧见过皇叔。”说话时,藏在背后的手悄悄拉了一下云飞扬的袖子。
云飞扬朝李文谦作一揖,声音有些不情愿:“云飞扬参见王爷。”
“何必如此生分呢?”李文谦抿着三月春风般的笑容,对父皇道:“绾风和飞扬是我幼时的玩伴,不要计较这些君君臣臣的礼数,该怎样便是怎样。”
正在这时,霜烟提着他的竹篓从殿内走出来,淡淡地扫一眼立在玉阶前的众人,目光停留在李文谦身上,瞳仁便瞬间收缩成细针大小,清淡的脸上顿时掠过一阵风暴。
我急问他道:“先生,母后怎么样了?”
他似是猛然回过神,说:“我刚为她施过针,今日就不要进去探望了。”
父皇打量霜烟一番,我解释道:“父皇,这位就是神医霜烟先生。”复转向霜烟,指点介绍说:“先生,这是我父皇,这位是静谦王李文谦,飞扬哥哥你从前见过的。”
霜烟的眼中闪过几许了然,冷冷地看我一眼,嘴角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怒意。我有些不明白,却也只能压下心头的思虑。
父皇问:“霜神医,为何今日不能探望皇后?”
霜烟的声音疏离而淡漠,语气中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没有为什么。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说话时,深亮的眸光片刻不离李文谦,仿佛方才是在对他说话一般。李文谦的眼中滑过一道机锋,终究不落痕迹地移开眼。
父皇目光凛凛怒视霜烟,眉宇间掀起汹涌波涛,广袖下的手紧紧攥起来。霜烟神情倨傲,完全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是皇帝他也不买账。可此时此刻,父皇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若他一怒之下把这个口碑极佳的绝世神医推出去砍了,只怕民间要闹翻天的。
我无声地叹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说:“先生,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去看母后?”
霜烟睨着我,眉梢眼角的冷意更胜以往:“不知道。”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我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这位脸面神医。父皇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云飞扬有些不耐烦,蹙眉道:“先生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一日不点头,我们就一日见不到皇后?”
霜烟没有作答,却是举步踏下玉阶,从我们身边轻擦而过,对李文谦道:“王爷请留步。”
李文谦紫竹般修长的身子蓦地一颤,滞住步子缓缓转过身,眸中一片漆黑:“神医有何事?”
霜烟静默地凝视他良久,冷笑道:“王爷好生面善。”
虽说霜烟一直都是这般深山寒潭、千年冰山的样子,可他绝不是个不识大体的人,今日反常的言行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我和云飞扬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们究竟唱的哪一出。
李文谦微微而笑:“是吗?久闻霜神医妙手圣心,游医四方,有见过与本王相像的人也不足为奇。”
霜烟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将手中的竹篓背在肩上,对我说:“明日你就可以来看她。”
我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回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木着脑袋点点头,拱手对他道:“多谢先生。”
他恍若未闻,唇畔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谢就不必了,公主,不要忘记我的诊金。”
我的身子猛然一震,心中顿时翻江倒海,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云飞扬过来唤我才回过神。
他此刻向我重提诊金,应该是在恼我跟李文谦的那些谣言。我默默地叹一口气,我的心意从未改变,也绝不是背誓之人。看来要寻个机会向他解释一下。
倚在湘妃榻上假寐,身上随意搭了条毯子。木格子窗影被夕阳越拉越长,我的脑袋有些昏沉,眼睛睁睁阖阖,却因心里的事情太多,怎么也睡不着。
我随意打开一旁的紫竹箱,里头是我这些年绣的所有丝帕,已攒了满满一箱。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丝滑,心里涌起几分甜、几分苦。我从水袖中取出清月的帕子,细细摩挲那轮皎月,新雨薄霭的清新气息萦绕在鼻尖,不由得怔忡片刻。
忽然,脑中闪过一些什么,我的心猛然一跳。扬声唤来紫梦,问道:“紫梦,上次文谦哥哥留下的丝帕你收哪儿了?”
她想了想,从楠木雕花柜中取出那帕子,说:“是这个吗?”
“是的。”我点点头,接过帕子细细端详起来。我看看李文谦的帕子,复看看清月的帕子,怎么都觉得有些相似。这几年我看了不少有关刺绣的书籍,这两方丝帕上绣着的云朵的针脚仿佛是一样的,可细微之处还有些不同。
我疑惑地凝视它们许久,心下不禁百转千回。
李文谦在外拜师学艺,清月救我的时候也是刚刚辞别师父下山。莫非他们是师兄弟?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惊讶地掩住嘴巴。可转念一想,若他们是同门,怎么李文谦看见霜烟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矢口否认见过霜烟?
清月曾经提过他师父的四个徒弟,我拼命地回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恼气地敲敲自己的脑袋,暗自责怪自己一到关键时候就记不住事。
紫梦有些忧虑地望着一脸静默的我,期期艾艾道:“公主,上次皇上让太医来给你请平安脉,你不肯。我不太会说话,可也知道‘忧能伤身’这句话。我知道公主最近为了皇后的事很伤神,可是……整日闷在屋里对身子不好,多出去透透气、散散心吧。”她指指窗外缤纷盛开的樱花,说:“公主,你看外面的樱花开得多好……”
我万分动容,虽然身子慵懒,却也不愿驳了她的一番心意。遂将两块丝帕分别收在袖子里,命喜乐和安康在院里摆上一张榻。
春日的傍晚,微风轻绕雕花栏杆,轻摇一树淡粉,暖意融融。
一支筝曲蓦然打破了这宁静,其音凄壮激昂,恍惚间似有刀光剑影、千军万马。金声、鼓声、剑弩声、马蹄声、楚歌声,声声震天动地。一曲《十面埋伏》,道不尽千般仓皇彷徨,万般凄惶惊慌。
能奏出这等音律,世间除了李文谦不作第二人想。
筝音愈来愈急,好似弹筝者心意芜乱,将种种烦恼怨伤全数倾泻在这音律之中。一时间,仿佛是江水奔腾咆哮而来,夹杂着恢弘的喊杀声,生生将人迫入绝境。
只听“嘣”的一声,曲子戛然而止,只有余音仍在空中摇曳。
我的心猛然一惊,腾地一下从榻上跳起来。眼皮狠狠地跳了两下,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有些心神不安。我搁下毯子,疾步朝怜星殿走去。
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我不由得滞住步子,皱眉掩鼻,可眼前的一切却让我吃了一惊。
满地的衣冠、花瓶碎片、香炉、横七竖八的酒坛子,怜星殿里一片狼藉。李文谦颓唐地闭目趴在一张古筝上,一根琴弦已然断裂。他衣衫不整,锦袍凌乱地披在身上,脸上、身上满是酒渍。左手垂在地上,右手犹自抓着一个白瓷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几个宫女太监怯怯地站在一旁,看见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压低声音吩咐他们去准备一碗醒酒汤。
一向风姿俊秀、翩然优雅的李文谦怎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推他两下,试着唤他道:“文谦哥哥,文谦哥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李文谦缓缓转过头,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我,里面竟泛着暗淡不明的水色。他撇撇嘴,叹息一声说:“谁是你哥哥?我不是你哥哥,我不要做你哥哥,不要……”
“文谦哥哥,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喝成这样?”
他不满地嚷一句道:“不要叫我哥哥!”我怔住,他直起身子抓住我的手,声音放柔下来,语气中透着几分黯然、几分苦涩:“你叫谁都是哥哥,唯独他不是……为什么,为什么……绾风,其实我比你小,对不对?”
我抽回手,艰涩地点点头,说:“好,我叫你文谦。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好不好?”
他用力地捶几下胸口,中衣轻轻朝外翻开,露出白皙的肌肤。我的视线四处躲闪,羞得不敢看他,他却索性整个人都斜倚在我身上。我想要推开他,无奈他已是烂醉如泥,怎么都挪动不了。
他仰起头望着我,指着心口,眸光忽然变得一片清澈:“这里不舒服,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