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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多少泪珠无限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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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起精神,用发簪挑了挑灯芯,坐在灯下阅读那册子。翻开册子,云飞扬大气豪放的字体映入眼中,我不由得轻轻一笑,真是字如其人。
这本册子记载着太医院所有太医的身世家底,我让他帮我查,是想弄清楚遇刺事件的真相。往下读着,有几个人的身世引起了我的注意。
王奎安,太医院总管,苍亭人士。家族世代经商,曾盛极一时,至其父辈,因经营不善而逐渐衰落。早年父母双亡,随一名江湖郎中学医,因其天资聪颖,不久便成为苍亭镇头号名医,慕名而来的病患不计其数。三十岁时才成家立业。苍亭镇县令的女儿患一种怪病,请王奎安前往医治。起初几日,病情尚有好转。五日之后,忽然暴亡。县令怒极,将他关进监牢,并且动以私刑。幸得遇见某京城高官,将其解救出狱,并出钱供其学医。正睿三十三年,便入太医院。先帝顺平帝即位,擢太医院副总管。三年之后,迁太医院总管。
韩宗千,太医院副总管,喜燕人士。家族世代务农,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少时顽劣不驯,遛狗斗鸡,游手好闲。常与地痞游侠打斗,不至鼻青脸肿不会停手,左右邻舍恶其恶行。二十岁时,与一贵公子斗鸡输光银子,心中不服,便大打出手。因出手过重,将该公子打死,遂被捕入狱,判以死刑。一个月之后竟莫名被放出来。不久,得某官员资助,学习医术,他万分感恩,从此改邪归正。先帝顺平帝即位,入太医院。五年,迁太医院副总管。
王太医和韩太医的身世竟然如此相似!可这还不是最让我惊讶的,令我更加瞠目结舌的是,刘寿德、张如坤这二人的身世,与王、韩二人也是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早年困顿,啷当入狱,得人相救,学习医术,最后入太医院……我不敢置信地盯着册子,腹中好似煮开了水,大团大团的水气凝结在胸腔里,霎时呼吸困难。
云飞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用朱砂在下面批注了一行小字:“这四人的身世如出一辙,真是非常奇怪。我查遍所有卷宗,甚至派人暗访,都无从得知,解救他们的高官是谁。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
这个官员会不会是父皇?我立马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推算一下年份,他们几人入太医院时,父亲还是个无名小子。那这个神秘官员会是谁呢?会不会和剑伊兰之毒有关?
想着想着,不觉已更深人静。可实在想不出什么头绪,我只得回床睡觉,心中暗自希望,能在巨贾商户那里查到一些线索。
躺下身,我拿起放在枕边的香囊用力嗅了嗅,淡淡的药草香和清新的初霁香混合在一起,盈盈地缭绕在我的鼻尖。不禁唇畔抿起一丝笑意,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天边淡紫透霞烟,映远山。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射破云层,将灿烂的金辉洒向人间。连续多日的阴沉天气终于过去,淡淡的朝霞在晨辉中分外美丽。
心中有事,我便会睡得很浅,稍稍有些动静就会被惊醒。我望着逐渐亮堂的屋子,心想着还是早些起身,去探望瑜妃。
有了吉祥和如意,紫梦倒是落得个清闲。从前打水穿衣、沏茶传膳全是她一人做,现在她只需替我梳头,那些杂活都交给吉祥、如意了。紫梦一脸悠闲自得的样子,我忍俊不禁,给她几个人管管也是好事。
我到怡元殿时,王太医和韩太医已然在为瑜妃请脉。想起他们的身世,我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思量打量他们。
“公主,公主……”
听到紫梦轻声唤我,我方才回过神来,微笑看着跪在我面前请安的二人,说:“平身。”我走到瑜妃榻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双目紧闭,苍白而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长如羽扇的睫毛偶尔轻轻抖动,转瞬即逝。我回头问王太医:“娘娘今日情况如何?”
他答道:“与昨日相比有些好转,老臣打算先为娘娘清除体内毒素。”我颔首,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静看他们为瑜妃施针,心思却在别处。
眼看两位太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才开口道:“二位太医请留步。绾风近日晚上睡得颇不安稳,有时还彻夜无法安睡,想请太医开一些安神的方子。”说着,我将手伸出来,王太医为我号脉半晌,又让我伸出舌头看看,才问:“公主近日胃口如何?”
我实话实说:“总觉得吃不下什么东西,就算吃,也吃得很少。”一手把玩着鬓角的垂发,又笑着说:“王太医,我不喜欢喝药汁,太苦了。给我开些药丸或者药粉吧。”王太医沉吟了一会儿,低头道是,他边开药方边说:“其实药物调理只是辅,治疗不眠的关键在于放松心情,忌过度忧虑。公主还有些感染风寒,定是昨日淋雨着凉了,老臣再为公主开些驱寒益气的药。”我一愣,良久方才微微点头。
待太医离去之后,我特地吩咐紫梦下去煎药,留香云在这里侍奉。因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不一会儿手心就沁出了冷汗。我将手在衣裙上抹来抹去,眼睛不眨地望着瑜妃。
紫梦端着热腾腾的药汁进来,我站起身不急不慢地走到她面前,接过药碗。忽然,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我将药碗摔碎在地上,猛然甩了紫梦一个耳光,勃然大怒道:“大胆婢女,你煎的这是什么东西?你想害死娘娘吗!”
她跌坐在地上,捂着发红的脸颊,泪水潸然而下,满脸委屈地看着我:“公主,我,我没有啊……”香云也怔住,惊讶地望着我。
我心中不忍,深吸一口气,才厉声道:“宫女紫梦,平日里疏于侍奉,懒惰成性,屡犯宫规,我念你尚年幼,一直不予追究。”我慢慢蹲下,用只有我和她才听得见地声音说:“紫梦,先委屈你一阵子。”她的泪珠停在眼中,神色有些古怪地盯着我。我继续说:“现在,你竟然连娘娘都想谋害,我实在无法容下你了!来人!”我甩甩袖子,站起来,不再看她:“把她打入天牢!”
殿外的士兵犹豫片刻,但见我一脸怒气,终究还是将紫梦带了下去。紫梦虽一路哭喊,眸光中却少了几分冤屈,多了几丝明白。
我扫一眼呆立当场的香云,说:“你下去再煎一副药来。记着,小心一些。”她木然地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喂瑜妃喝完药,又陪她说一会儿话,才离开怡元殿。香云一直谨谨慎慎地站在一旁,生怕做错什么事落得跟紫梦一样的下场。我暗叹一口气,心中不免愧疚,只能等紫梦回来以后再好生补偿她。
隐隐看见那个明黄色身影时,我的身子猛然一震,心中顿时波涛汹涌,喉头微微颤抖。他远远地看见我,微笑着凝望我,负手而立。我强自镇定片刻,举步走过去,平静地向他请安:“文慧参见父皇。”我低着头,半截绣着金丝飞龙的袍子映在眼中,竟是那般刺目。
他沉默半晌,柔声说:“身子还没好透,起来吧。”我恭敬地道是,起身垂眸默然立着。他又说:“朕刚下早朝,顺路经过这里,就想看看你。去哪了?”
我想着他必然已经知道我请太医救瑜妃的事,遂大方道:“文慧刚从怡元殿回来。”
他“哦”一声,说:“瑜妃现在情况如何?”
我简单扼要地答:“尚在昏迷之中。”
“那……昨日派来的几个侍者如何?”
“甚好。”
他沉吟半晌,说:“那就好。朕还有事要处理,你早些休息。”
我福着身子说:“恭送皇上。”抬起头,只见他的眸子如深幽山潭一般望不见底,隐着一丝淡淡的伤痛,直直地看进我眼里。我惊慌地低下头,心不可遏止地开始抽痛。
曾几何时,我还在他膝下撒娇耍性,如今却成了这般局面……是不是我太过固执?若我能少一些顾虑,看淡一些,是否对大家都好?就算他再怎么心狠手辣,再怎么谋国篡位,他终究是养育我、疼爱我十五年的父亲……
这究竟是谁的错?
他的背影已然渐行渐远,我仍呆呆地眺望着。忽然感觉脸上潮湿,伸手一摸,竟满是泪水。
脑中诸事纷纷乱乱,搅得我头痛欲裂,我服下一颗安神的药丸,蒙头就睡。
这药竟是出奇的有效,一觉无梦,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吉祥端上晚膳,我边吃边思量着下一步计划。我用簪子将全部药丸细细戳碎,直至粉末状,并且用纸将药末包好,小心收进袖中。
不久,有消息传来,谢坚在天牢中自尽身亡。我听到这消息时,端着茶杯的手猛然一抖,茶水泼在我身上,氲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后宫之中,传得最快的莫过于是流言。紫梦下狱,那些说我性格古怪、难以伺候的传言又被人翻出来说,说了又说。我对这些一向不上心,可如今念月阁里人人自危,动辄下跪请求饶命。我见他们一副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样子,心中颇是烦乱。
三日后的晌午,我倚在湘妃榻上闭目假寐。这几日头总是昏沉沉的,像是塞满了棉絮,思绪是如何也理不清的。外边的天气已是大寒,铅色的云沉甸甸地压着,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迎来初雪。
我的身边燃着碳炉,如意怕气味不悦,在瑞兽香炉中洒了一把香屑。满室烟斜雾横,妖娆弥漫。我裹紧身上的裘衣,浑身乏得厉害,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如意进来福下身子,道:“公主,萧妃娘娘和梅嫔娘娘前来拜访。”
我懒得睁开眼:“说我身子不爽利,不见。”
她有些踯躅,期期艾艾道:“娘娘说,非常想见公主一面,并且有件礼物送给公主。”
我思忖一瞬,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说:“那便请她们进来吧。去把云世子送来的大红袍冲了,给娘娘品尝。”如意道是,侧身退下。
只怕往后,日子是不会清净了。
萧妃和梅嫔莲步款款,婀娜地步进来。身后跟着几名侍女,其中一个捧着两匹缎子。她们双双解下狐皮斗篷交给侍女,我微笑着淡淡说:“两位娘娘有礼了,文慧身子不爽利,不便行礼,请娘娘见谅。”
吉祥、如意服侍她们俩坐下,又上了茶。萧妃笑得温婉,与梅嫔对视一眼,说:“看来我们扰了公主休息。”
我摇头,轻声说:“没有。”
暗自打量萧妃,她并不比我大很多,真真是江南水乡出来的美人儿。眉间轻含一丝妩媚,眼波流转,顾盼生情。前不久,她的妹妹萧莹莹嫁给慕容琪为妻,如今她更身为贵妃,兰陵萧氏在朝中的影响不容小觑。她身旁的梅嫔样貌倒也不差,只是并不出众。
萧妃端起茶杯,轻轻嗅了一下又放下,朱唇轻启:“嗯,武夷山大红袍,隆冬时节暖身子是最好的。”梅嫔问我:“公主身体不适,可曾传过太医?”
我说:“传过了,没什么大碍。”
“没事便好,公主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萧妃挥挥手,那个捧着缎子的侍女走上前,她指点着缎子说:“听闻公主尤爱月白色。这两匹是蜀地织造大户徐氏的名缎‘望月’,上绣有流云绕月的纹饰,一年只织两匹。公主可喜欢?”
我抿起一丝笑,看见萧妃盈满笑意的眸底掠过一丝机锋,说:“若我说不喜欢呢?”
她的笑容不食人间烟火般飘渺:“公主怎会忍心拒绝我的好意?”
我未作答。一时间,时光仿佛凝滞,只有缭绕的香烟还在轻舞。她深深凝视我,眼中闪烁着深意,唇畔的笑意越发浓重。
片刻之后,我浅笑道:“不过,文慧可没什么能回送给娘娘的。”
她轻笑一声,说:“公主喜欢就好,何必说‘回送’这么见外的话呢?昨日听皇上说,年上要宴请文武百官、世家大族,公主权当是添件出席宴会的衣裳。”语毕,吩咐宫女将缎子交给如意。
我笑而不语。坐了一会儿,萧妃和梅嫔才离开,不过她们始终没有喝案上的茶。我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闭上眼缄默良久,缓缓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喜乐、安康、吉祥、如意齐齐跪下,抖抖索索不敢说话。
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我淡然问:“是哪一个?”
吉祥使劲咬着嘴唇,忽然重重磕了一个头,惶恐地陈述:“是奴婢。前日内侍监的公公说要为各宫烧制一套茶具,奴婢见公主正在休息,不敢打扰。奴婢以为公主喜爱月色的东西,就自作主张跟公公要一套月白色的茶具。却不曾想让娘娘知道了。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月白色……我环顾四周,月白色的瓷瓶,月白色的纱帘,月白色的茶具……我不由笑起来,不知何时起,周围竟多了这许多月色的物什。裘衣中的手指滑过那一方柔顺,心底顿时柔软起来,摆摆手,疲惫道:“罢了,下去吧。把缎子仔细收好,不许再去碰它。”吉祥复磕头谢恩。我算了算时日,对安康道:“去把夏侯将军请来见我。”
他恭敬道“是”,迅速退下去。
今天晚上父皇宴请赫连王子,全皇宫的注意都在宴会上。我以生病为由推了此次宴会,今晚便是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