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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一夕天地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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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的十万军队突破十万羽林卫的阻截,以讨伐逆臣为名,一路猛进,意图直捣黄龙。却在京城近郊遭遇父亲亲自率领的五万禁军,禁军与羽林卫前后夹击,与淮军激战七天七夜。城外遍地尸骸,血流成河。就连护城河的河水,也被鲜血染红。
李正绍曾立过显赫的战功,一直对先帝即位心怀不满,妄图夺回龙位。先帝念在骨肉之情并未怪罪,只是将他远封淮南。虽然淮军骁勇善战,无奈一路拼杀至京城已是筋疲力尽,粮草又补给不上,终于全军覆没。李正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仰天悲泣自刎而死。
先帝下葬不到一个月,京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西陵因建造不力,主梁体歪斜断裂,竟于一夕之间轰然坍塌。在西陵守孝的元平王李正庆,连同他的三个儿子一并被活埋在了陵中。
是夜,风雨大作。暴雨如同上天悲恸的泪水,疯狂地冲向人间。呼啸的西风硬是将紧闭的窗户吹开了。
我猛然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起身。紫梦急冲冲地从外间跑进来,气喘吁吁跪下道:“郡主,我刚刚听闻,帝陵坍塌,元平王爷……薨逝了。”
我一惊,透过不安跳动的幽幽烛火盯着她,仿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一阵冷风灌入室内,吹得我浑身战栗,睡意立即消失。我走过去将窗户推起来,栓好窗栏栓,深吸一口气,回头平静地吩咐她:“你先下去吧。现在夜已深,明日再细说。”
她磕了个头退下去。我躺在床上,耳旁充斥着凄厉的风雨声,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半夜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我用手指死死捏住被角,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脑袋里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父亲终究对李氏最后一脉下手了……
元平王死后,父亲下令彻查帝陵坍塌案,将营造司司长、工部尚书以及负责帝陵营造的有关人员全部打入死牢,判以凌迟极刑。他下令修建茂陵,重新安葬先帝,并且将元平王及其三子的尸首挖出,葬在皇家景陵。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已将近一个月,皇位继承者成为最大的问题,羽林卫加紧了寻找太子的脚步。可不断有传闻暗示,太子已遇不测。
朝中有人建议,立淮南王的独子李彦为新帝。被父亲以“先帝已立皇储,焉能易储而重立新君”为由驳回。李彦因此对父亲心怀愤恨,眼见天下即将大乱,遂在淮南自立为王,建“后顺”国,并且扬言要除掉奸佞篡国的杜延顺。父亲亦以谋反之罪,出兵讨伐。
半个月后,明郡晋氏声称已寻得太子,打起讨伐逆贼的名号,集结二十万军队于明郡起兵。其他世家则仍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各地纷纷暴出一些起义军,云飞扬说,天下大乱,自然是人人都想称王称帝。
晋氏声称找到了太子,多数也只是为起兵找个名正言顺地借口而已。李文谦绝不会投奔晋氏。
我在念月阁深居简出,有时多日也不曾踏出门半步。宫里的宫娥太监摸不清我的喜怒,对我越发小心翼翼。恰是利用了这段时间,我计划着如何解救谢令仪。我每日通过紫梦和云飞扬了解外面的情形。茂陵营造尚需要一段时间,我必须在帝陵竣工之前将他救出去。
皇家血脉除了尚无踪迹的太子之外,便只有淮南王之子李彦。只是李彦野心昭著,已然叛国称帝,否则在此情况之下,必然由他继承大统。
朝廷情形瞬息万变,以前反对过父亲的大臣不是告老还乡,就是暴病而亡。手握二十万羽林卫的兵部尚书常豫不管朝中风云变幻,始终保持缄默,自先帝驾崩起便一直称病不出。开始有人上表,说这么久还未找到太子,只怕已遇不测,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求父亲继承国器。父亲当场撕碎奏折,并将上表之人打入天牢。
可是关了一个,并不能阻止大臣们继续上表请求父亲即位。民间传说,不久之前,顺朝境内的李树全部枯死,各地都有人在不同的时间看到黄龙落入牡丹花丛。李树死,黄龙落。“牡”与“杜”相近,这预示着李氏江山气数已尽,杜延顺是天命所归的皇位继承者。
我想起自己在云中酒楼听到过关于“李树死,黄龙落”的传言,不禁哑然失笑。
一直与顺朝关系微妙的西北强邻鬼方在此关键时刻却选择了沉默。鬼方王扎雅图隔岸观火,似乎对顺朝国内的形势毫不关心。其实,朝中上下都明白,鬼方的储君赫连王子正在将军府内做客,这便已经是一种无声的表态。
上表的大臣越来越多,最后竟演变成浩浩荡荡的“跪请”。我身在后宫里,都能依稀听见每日清晨,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杜将军顺应天命,即登大统!请杜将军顺应天命,即登大统!”
云飞扬对此沉默,我对此亦沉默。我曾经问他:“父亲弄出这么多事,究竟是为了得到皇位,还是为了得到云姨?”
云飞扬的表情是罕见的凝重:“以前我一直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姑姑,可眼见如今的形势,我也不能肯定了。”
对于大臣的跪请,父亲一直坚决不答应,甚至通过绝食来表明自己一定要找到太子的心迹。我知道,他这么做,只不过是演戏而已,演给天下百姓看。自上次自尽以后,我一直没有见到父亲。我不知道他对李文谦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一方面,李文谦是他的亲生骨肉,另一方面,李文谦是天下人心中的正统皇位继承者。
我曾经想,如果此时李文谦出现,他会名正言顺地登基成为新帝。可是他没这么做,也许他心里也清楚,他根本就毫无势力,朝廷上忠于先帝的大臣全都被父亲处理干净了。就算登基,只怕也是处在父亲的控制之下,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别说他不知道他是父亲的亲骨肉,就算他知道,骄傲如他,也决计不会愿意忍受如此屈辱。
太子依然没有找到。可“跪请”愈演愈烈,第七日,竟然有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跪在皇城门口,请求父亲登基。第十日,父亲终于宣布,顺应天意民意,登基即位。改国号为“靖”,改元“兴统”。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松了一口气,心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笑对云飞扬说:“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却是一脸奇怪地瞪着我。
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史书上对此,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几笔,就将这段血雨腥风的王朝兴替带过了。
“承天十六年秋,帝崩于华阳山行宫。葬于西陵。未几,西陵塌,将军命重建茂陵。寻太子李文谦不得,群臣固请将军登基,不应。绝食十日,数万百姓跪请,遂即位。改国号‘靖’,改元‘兴统’。兴统元年,大赦天下。”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虽然他绝不会赦免谢氏,可至少近段时日不会杀他们。谢云带领谢氏军队从雍州出发,一路往东,企图攻占潇湘之地。父亲遂派赵齐、云飞扬领兵平乱。
出征前一天,云飞扬来与我告别。我将自己在云中观音庙求得的护身符给他,道:“飞扬哥哥,千万保重,绾风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笑着接过护身符,贴身收好,揉着我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很闷,等哥哥凯旋归来,一定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我使劲点头说好。如今在宫中,除了紫梦和云飞扬,我对其他人永远是淡淡的。旁人回话,总是离我三步之外,不知何时,开始有传言,说我性格骄纵、脾气古怪、难以伺候云云。我对此只是淡然一笑,只因的确没什么能让我开心,也没什么能让我生气,仿佛我已是无喜无悲。
父亲登基后,遣送了前朝所有嫔妃美人,独留下瑜妃和云妃。他追封发妻贺兰氏为孝懿仁皇后,册封云妃为新皇后。为了拉拢兵部尚书常豫,纳其女常婉儿为常妃,并将兰陵萧氏的长女萧韵致纳为萧妃。此外,一些朝中重要官员的女儿也纷纷封为贵嫔和昭仪。
而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前朝遗脉,则被册封为文慧公主。
册封大典当日,我身着金丝鸾凤锦绣宫装,在盛大的礼乐声和宦官尖锐的唱喏声中,三步一跪拜地向九龙宝殿走去。身旁两侧一字排开的大臣们山呼着公主千岁。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面对父亲,不,如今该称呼父皇。他身着明黄龙袍坐在大殿之上,姿态威严若天神。他的眼睛被一排垂下的龙珠遮挡住,我只能看见龙珠温润的光泽,看不清他眼内的情绪。我清楚地记得,及笄礼当日,坐在那个位置上慈祥地凝视我的是先帝,我的生身父亲。
如今,已然乾坤颠倒,天地暗换。
他身旁坐着云妃,当今皇后。她脸色苍白如纸,身子虚弱得只能倚在凤座上,眸中含泪地凝望我。我心里一涩,淡然地将目光移开。
心里想见是一回事,可是真正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终究无法再像以前一般面对他们。
一道一道的诏书,一遍一遍的跪拜,冗长繁缛的册封典礼终于结束。我想出去透透气,所以没回念月阁,只是独自在宫里转悠。
冬风渐渐凛冽,我爬上皇城最高点——神明台。天边铅色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偶尔几字秋雁,鸣叫着飞过天空。如轻舟划过水面一般,了无痕迹。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只余下黑褐色突兀的枝杆寂寞地挨过寒冬。烈如刀的风呼啸而过,天地间满是肃杀之气。
我不顾被吹拂得生疼的面颊,迎风站立在神明台上,远远眺望京城景象。依稀可见,市集街道上依旧繁华热闹,百姓似乎并没有为改朝换代所影响。因为他们并不关心当皇帝的是谁,只关心这个皇帝能否让他们过上和乐安稳的生活。
先帝昏庸,民间颇有怨言。如果父亲能做个好皇帝,我又何必执念于他究竟是不是为了云妃而夺位呢?
我忽然笑了,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簌簌落下。
如今看来,这一切竟是那么可笑。我这个前朝真公主,当朝假公主,怎么要在自己家的江山被篡夺以后,才能看似名正言顺地得到一个封号呢?
清月走了,李文谦走了,云飞扬走了。曾经温暖如家的皇宫,变得万分陌生,像冰窖一般寒冷,像监牢一般压抑。父亲变得陌生,云妃变得陌生,仿佛我从来都不认识他们一样。我已经不再属于这个皇宫,更不属于将军府那个原来的家。
我仰望茫茫苍穹,好想大声地问一句:这广阔的天地,究竟哪里才是我安生立命之地?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叶在苍茫大海上漂泊的孤独小舟,四周是深蓝无垠的海水,我没有同伴,也看不到对岸。
裙角在空中肆意飞舞,如同扑翅欲飞的蝴蝶。泪水滚滚而过,被风吹起,散失在空中。
曾经幸福离我那么近,只要我一点头就可以实现。如今幸福离我那么远,我用力追逐,却连它的影子都触碰不到。
清月,我是不是错了呢?我是不是该在你说“好”的时候,就斩断一切牵绊随你远走天涯?我总是那么贪恋你清新温暖的怀抱,那么贪恋你新雨薄霭的气息。
我将他的丝帕紧紧贴在胸口,对着天空哭道:“清月,你在哪里?我真的很想念你……我也想坚强地走下去,想下次见你时,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展颜欢笑的我。可是我好累,我感觉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我不想做什么公主,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子,只想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