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39、何言终来迟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五日之后，云飞扬率领三千骑兵护送我回京。
　　霜烟自然是来去逍遥，我体内毒素完全清除之后，他便不辞而别。下人说他是清早离去的，走的时候只是一人一马，没有留下任何话。我觉得他是个怪人，但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又尽心为我解毒，对于他的离去，我心中有些许怅然与不舍。王太医虽然白来了一趟，但他似乎很为见到霜烟而高兴。有时他与霜烟谈医论理，一坐就是整日。
　　绣云和秦照宇至今还没有消息，我心中希望也能有人救下他们，不管他们在哪里，只要活着就好。我的随身物品都在中埋伏的时候丢失了，所以并没有太多的东西要收拾。我穿过的那件清月的长袍我终究没有还给他，而是与他的信和丝帕一起收进了紫檀木匣中，带回京城。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梳理自己的长发，铜镜中倒影出了白芷香幽幽袅袅的烟丝。我定定地看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了及笄礼那天，穿宫装时，我也是这样凝眸。短短几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划动桃木蓖，对紫梦说：“你随我回京吧。”紫梦一愣，没有说话。
　　我放下篦，回头道：“放心吧，世子那里我会交代的。”
　　小丫头目光很亮，笑着点了点头。

　　清早，我向建武侯云清泰、侯爷夫人朱氏以及柳氏告别后，便踏上回京的归途。三千骑兵浩浩荡荡，没有做任何停留，直奔京畿。我出京时并没有宣告天下，而现在却大张旗鼓地回去，皇室为了掩盖我中埋伏的真相，便对外宣称太子妃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半个月后，终于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里，我回到了京城的家中。父亲站在门口等我，我透过纱窗远远地看见他，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马车尚未停稳，我便急忙跳下去，扑进父亲的怀中，啜泣道：“爹……绾风回来了。”
　　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好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他轻柔地为我拭干泪水，牵着我进了府。一路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看着假山水榭、花园小亭，府中熟悉的景致令我心中波涛汹涌，仿佛有翻滚的浪潮在冲击我的心房。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桂花香，闻起来甜美清新，倒是令人神清气爽。
　　走进紫竹阁，父亲屏退了下人，拉着我的手坐在榻桌上。我细细看着父亲，这些日子他没少为我操心，清减了不少，眉间眼角的皱纹有些加深了。父亲亦看着我说：“绾儿，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点点头，笑着说：“已经完全好了。救我的是一位叫‘清月’公子，他还为我请来了他的师兄神医霜烟。有了霜烟的医治，再加上云家的悉心照顾，如今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啦。”
　　“嗯，应该要重谢他们。”
　　“不用谢了，他们俩都是世外高人，不系于外物。我是知道的，如果我用金银珠宝或者高官厚禄去谢他们，他们反而会生气。”
　　“噢，倒也是的。上次帮谢皇后治病，霜烟也是一走了之，分文未收。你看你瘦了这么多，爹得给你好好补补。”父亲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怒意：“救你的人不用谢，那么，那些伤你的人，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话未说完，已是咬牙切齿。
　　“秦将军和绣云为了救我身受重伤，至今生死不明……”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他摔下马前那决然的一笑，心中猛地一疼，拉拉父亲的手说：“爹，你一定要找到他们，不然我是怎么都不会安心的。”
　　“秦照宇是爹的左膀右臂，爹也不想失去他。绣云自小服侍你，爹知道你们情同姐妹。你放心，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活要找到人，死要找到尸。”父亲看着我，目光变得柔和慈爱：“一切都过去了，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好。以后爹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我点点头，更加紧地握着父亲的手。父亲微笑着拍拍我，眼里有些歉意：“绾风啊，上个月华阳山行宫竣工，现在正是赏枫叶的时节，皇上与皇后、静妃移驾行宫，要过段时候才会回朝。这几日爹与右相谢坚代理朝政，要忙些，不能时常陪你了。”
　　皇上素来喜爱山野行宫别业，两年之内兴造了洞庭湖与华阳山两处行宫，我倒是见过工匠设计的行宫布景图，其华丽精致连阿房宫都未必能及。我在云中碰到那些流民，有些妇人就是因为壮丁被征召，家中无劳动力，再加上官府重税，才被迫远走他乡的。
　　我沉吟片刻，一字一字认真地说：“爹，此次漂泊民间，我遭遇了很多事情，也长大了很多。今年夏季洺水泛滥，可是朝廷赈灾不济，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我在云中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流民们露宿街头，误食野果中毒，险些命丧黄泉。爹，我知道，我生来就享有尊贵的身份和泼天的富贵，可其实天下间还有很多人在为生计辗转，依然有生病的人得不到救治安顿。”
　　欣慰与凝重这两种复杂的感情同时聚集在父亲的脸上，他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我。半晌，他垂眸缓缓道：“绾风懂得民间疾苦，真是长大了……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没有这种见解和胸襟。你还没进宫，就已然有了母仪天下的风度。”
　　母仪天下……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笑了笑，道：“爹，我朝规矩，女子不得干政的。今天女儿只当这是与爹爹的知心话说出来。”
　　父亲点了点头，沉默半晌，转眸说：“你说，朝廷在洺水泛滥一事上处置不妥，究竟是怎么回事？”
　　“民间风传，水门提督刘明德与洺州知府蝇营狗苟，私吞赈灾巨款。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原本也不相信的，可亲眼看见了那许多难民，不信也不行。”我想起读过的那些史书，每次有贪污案必然牵涉到许多朝廷要员。没想到我的一次偶遇，竟然牵扯出这么大的事。
　　父亲眼底无波，满是深意，他凝重道：“爹会留心此事。”说完，又开始细细端详我，好像不太认识我一般。
　　我忍不住笑了：“爹，你瞧什么？”
　　“绾风真的长大了……爹高兴啊。”父亲亦微笑，眼中的深意不见了：“哦，对了，鬼方国的赫连王子在府中。他这次来顺只是为了游历山水，并不是什么正式朝贡，也就不那么讲究规矩了。你这一路辛苦，肯定累坏了吧。先沐浴休息，明日再引见。”
　　鬼方……我想起剑伊兰，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赫连王子我倒是听过，是鬼方王的第三子，母亲原是个歌姬，身份低微。没有母系力量的支持，他却能战胜其他兄弟，夺得王储之位，想来是个厉害的人物。我点点头，从榻桌上站起来，道：“爹，云姨和慕容姐姐都还好么？绾风想进宫去看看她们。”心里暗道，既然鬼方王子在府里，那就肯定不能跟父亲说这剑伊兰的事了。
　　“瑜妃娘娘怀有身孕，现在怡元殿中安胎。”
　　“真的吗？太好了！”
　　“可……”父亲目光忽然微微闪动：“云妃……病得很重。”
　　我一惊：“怎么会这样？”
　　“之前你下落不明，云妃娘娘为了你日夜忧虑，眩晕之症不断加重。后来云飞扬来信说找到你了，可是云妃还是放心不下。派王太医前去云中就是云妃的意思。”
　　我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担忧，低头道：“绾风会尽快进宫。或许她看见我安然回京就会好的。”

　　离开紫竹阁，我回到自己的房中，紫梦正在收拾东西，她见我进来，笑道：“郡主，热水已经预备好了。”
　　我应了一声，问她：“紫梦，我带回来的那个紫檀木匣在哪里？”
　　“回郡主，搁在窗棂旁的柜子里。”
　　我将紫檀木匣取出来打开，丝帕在透床而入的阳光中泛着柔和的光，上满绣着的那轮皎月仿佛也在洒着清亮的光辉。我微微一笑，关上木匣，将丝帕收进袖中。“紫梦，云飞扬哥哥呢？”
　　她为我递上一杯茶：“世子带着军队去城外的云家军驻营了。”
　　云氏、谢氏这些大家族在京城外都驻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以此来保护京城，同时也相互监视相互牵制。
　　我接过茶杯，揭开盖子拨动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想到绣云，我心中总是酸涩难当，甚至有些自责。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嗅着淡淡的茶香，静静地看着紫梦，她还在忙东忙西，没有注意到我在注视她。紫梦应该跟绣云差不多年纪吧……
　　我搁下茶杯，笑说：“紫梦，你跟着我也有一段时日了。我已吩咐内务官不必安排丫鬟过来了，你就继续服侍我吧。”
　　紫梦身子一颤，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我：“郡主……”
　　“不愿意？”
　　她连忙摆手，急道：“不，不。怎么会呢？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郡主的知遇之恩奴婢会记在心上，日后奴婢一定尽心侍奉郡主，不敢有丝毫差错。”
　　我看到她认真的样子，走过去握起她的手：“你比我还小几岁呢吧？”
　　她有些惶恐：“奴婢今年十三。”
　　“之前服侍我的侍女跟你一般大，我和她感情很好，可是她为了救我，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心里难过，我挤了个笑，继续说：“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只有你和我的时候，别老是‘奴婢、奴婢’的，我最不喜这样。”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奴……”话未出口，我嗔她一眼，她便立即改口：“我……我……郡主，我一定会记着你说的话的。我从小就是个孤儿，被人卖到云府做丫鬟，郡主是头一个待我这么好的人……我……”
　　我拍拍她的手，微笑着对她点点头。

　　用过晚饭，我屏退了紫梦，躺在暖暖的锦被里。我从袖中掏出清月的丝帕，缓缓抚摸着影云绕月的图案，鼻腔里飘进了那熟悉的新雨薄霭的清香，眼前浮现出少年灿若明珠的美眸和温润安静的笑容。我微微一笑，有点出神，自言自语着，捏着帕子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了。
　　云烟幔帐飘逸如浮云，在空中轻轻摇曳。朦胧中，似是有一双眸子在盯着我看。目光灼灼，几乎要将我看透。轻如云烟的叹息细不可闻：“我终究是迟了一步……”
　　我想动却动不了，挣扎了好半天没醒来，只得静下来继续睡觉。
　　醒来时，发觉天已大亮。侧耳细听，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我起身，推开窗户，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一个激灵，忙关上了窗子。
　　“郡主，小心着凉。”紫梦拿进来一件斗篷披在我肩上。
　　我坐到梳妆台前，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

作者有话说

　　这段又是过渡段，精彩即将上演~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