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32、道是命定，必将凤临天下

　　第二日清早，云飞扬来敲门，我迷糊中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并说京城的父亲来信了。我惊喜得立刻醒了过来，连鞋子都没穿便跑去开门。
　　碎金宣纸上，父亲的字体苍劲有力，笔走龙蛇。

　　吾爱女绾风亲阅：
　　为父片刻之前得知汝为云氏所得，安然无恙，实欣喜不已。汝平安归来，此乃天佑。然暗算之小人，为父必将揪其于幕后，灭其于市井，以慰汝心。为父此刻军务缠身，无暇亲自接汝回京，愿汝宽心安养于云氏府中。汝得云氏庇佑，为父便可放心。汝之伤病，虽有当世神医救治，然太医王氏德高望重，医术精湛，深得为父信任，已然动身前往云中。待汝痊愈，云氏子飞扬将护送汝回京。
　　千言万语，望汝珍重。父女团圆夜煮茶，可计日而待矣。
　　父杜延顺于八月十四

　　我手握着父亲的亲笔信，心中暖意骤起，想着父亲在千里之外为我挂心，好象一切都变得美好了。我把心紧紧贴在心口，闭上眼便可想见父亲慈爱的面容。
　　云飞扬猛然发现我没有穿鞋子，催促我道：“你这丫头怎么没穿鞋子就跑下来了？赶紧回床上去，仔细着凉。”
　　“还不是你敲门敲得急？”我笑着坐回床边，穿好鞋子道：“飞扬哥哥，父亲也让我在这里养病。”
　　他大笑一声，道：“那是我的提议嘛。”
　　我笑嗔他一眼，遂正色道：“我要早些好起来，早些回京弄清楚一切。”
　　云飞扬也收敛了玩笑的神情，严肃道：“话虽如此，若要彻查此事，却有如大海捞针。”
　　我执拗地摇摇头。我的灾难好象在十五岁生辰以后便接踵而来，日后我要在宫廷生活一辈子，总不能永远被人保护，这件事情我非弄清楚不可。我说：“我想要查清楚这件事情，不管有多么困难，我就是要弄个明白。但是我想自己查，我不想托父亲，他整日操劳国事，已经很费心了。我长大了，应该学着保护自己。”
　　“你这丫头……”云飞扬笑着点点我，说：“也罢！你要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我嘻嘻笑，卖乖道：“就知道飞扬哥哥对我最好了！”意念一转，我又问：“对了，清月公子回来没有？”
　　云飞扬耸了耸肩，摇头道“没有。”
　　信纸在我手中忽然变得万分沉重，我默然把信叠好塞回信封，收进袖口。

　　午饭过后，我正在喝药，柳氏过来邀我同游观音庙。我心中郁闷，想着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便欣然答应了。
　　“飞扬哥哥一同去吗？”我提起一个装满香烛与供果的篮子，问柳氏道。
　　“他有事在身，不能同往。”柳氏亦提起一个篮子，微笑道：“不过飞扬邀请霜烟公子与我们同行。”
　　我撇撇嘴，不屑道：“他？他还能答应？”

　　民间传说今日是观音生辰，所以城北的观音庙里信男善女云集，香火旺盛，烟雾缭绕。庄严肃穆的大殿上，金尊观音手托玉瓶，慈祥地望着苍生，男女老少都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向观音祷告。僧侣们作午课的念经声夹杂着咚咚的木鱼声，不时入耳。
　　我拿起一把香点燃，站在殿外的铜鼎前，将香举到齐眉高处，对着殿内的观音恭敬地鞠了三次躬，踮起脚将香插在鼎内。我瞟了瞟一脸严肃的霜烟，他带着三个侍卫站在不远处。我心中一叹，这个怪人居然答应了云飞扬邀请，陪同我们一起前来上香，真不像他的作风。他似乎觉察到我在瞟他，于是瞬间一道清冷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心里虽然记挂着昨天晚上的事，但此刻，我故意无比坦然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他一怔，目光移向别处。
　　我心中暗笑，等柳氏也上完香，便拉起她的手，边走边道：“姐姐，我们去求支签吧。”
　　她点点头，随我来到殿内。我跪在观音面前，拿起供台上的签筒，闭上眼睛摇签。可是要问什么，我却并不知道。
　　不一会儿，听得两记清脆的声响，我和柳氏的竹签均摇了出来。我拿起竹签一看，上面只写着“六五”两个个字。柳氏引着我穿过偏殿的长廊，走到一个幽静的禅房门口。她敲了敲门。半晌，只听得里面传出一声“请进”，她便推门而入。
　　禅房内燃着香，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和尚安然地在榻上打坐，他披着锦斓袈裟，手中的佛珠慢慢数过。
　　“大师……”柳氏轻轻唤他。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他对柳氏微微一笑，又看了看站在柳氏身旁的我，声音沙哑道：“云夫人，请坐。”
　　我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柳氏开口道：“问道大师，这位是舍妹。今日来求两支签，劳烦大师相解。”
　　问道大师点点头，说：“那么，是云夫人先问，还是令妹先问。”
　　我对柳氏道：“姐姐你先问吧，我还没想好呢。”
　　柳氏应了一声，把签递给问道大师。只见她芙蓉般了脸旁微微泛红，明眸下垂道：“问生子。”
　　我无声地笑了，原来是问生子，难怪她不好意思。
　　问道大师接过签，默默看着签数，沉吟片刻，抬起头仔细看着柳氏，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道：“恭喜夫人，二八呈祥，夫人必得龙凤双子。夫人有旺夫之相，世子前途无量，甚至将会超越家族地位，位列三公。”
　　柳氏秀婉雅致的脸上布满红云，欣喜道：“真的吗？”
　　我心中暗道：原来大师知道柳氏的身份，想必是柳氏经常来这里上香礼佛的缘故，这倒也是庄功德事。他说云飞扬将会位列三公，我心中也是欣喜。
　　问道大师点点头，随即目光停在我脸上。他打量我片刻，眼中忽然闪起了深邃的光。他伸出手道：“姑娘快把你的签给我。”

　　我心中疑惑，把签递了过去，说：“大师，我还没想到问什么呢。”
　　问道大师接过签，口中念念有词，他看看签，复看看我，枯瘦如朽木的双手微微颤抖，满脸惊色，道：“姑娘乃天降凤瑞，必将母仪天下。”
　　我心中一颤，还真让他说准了。柳氏笑着刚要开口，我轻轻推了推她，示意她不要透露身份。我笑了笑，故意调侃道：“莫非当今皇上还会为了我废中宫不成？”
　　问道摇摇头，眼中光芒依旧，继续说：“时机未到。”
　　“时机何时到？”
　　“古语有云：梅花香自苦寒来。姑娘两朝为后，历经人世疾苦，方可涅槃重生，修成正果。”
　　此语一出，柳氏掩嘴惊叹。
　　“两朝为后？”我抑制住心中的惊讶，平静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嫁两个皇帝？”
　　问道大师叹了口气，似是无奈道：“一切皆是命数，逃不掉啊。天机不可泄露，老僧言尽于此。”说完便复闭上双眼，不论我怎么问，他就是不再搭理我。

　　踏出观音庙，柳氏似是满腹心事，若有所思。我环视四周，霜烟跟在我们后面不到十步处。我挽住柳氏的手臂，对她咬耳朵道：“姐姐，今天大师所言原是痴话，这东西信则灵，不信则废。姐姐那签灵验是喜事。我这签蹊跷，你千万不可当真。”
　　她认真地点点头道：“妹妹放心，我有分寸，即便是对飞扬，我也会只字不提。”
　　难得她是个明白人。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亦点点头。
　　正说着，一个侍卫过来抱拳道：“启禀郡主，马车已经备好。”
　　我复回头望了望，却不见霜烟的身影。我问那侍卫：“霜烟公子呢？”话音刚落，我便瞥到了墙角边的他，他蹲在一群乞丐模样的人身旁，正在为其中一个把脉。那人面色惨白，蓬头垢面，口中不时冒出白色的泡沫，似是痛苦万分。墙角偏僻不起眼，又有大树挡着，人来人往，没人注意他们。
　　我朝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便向墙边走去。那人满头大汗，青筋暴起，呻吟着紧紧揪住霜烟的袖襟。霜烟从怀中掏出一包银针，一眨眼的工夫，数根银针便扎在了那人的头顶上。
　　“怎么了？”我问。
　　“看来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霜烟说着，复取出一根银针扎，拉过那人的手，慢慢扎在他的虎口上。只听“哇”的一声，他把大团污物吐在了霜烟雪白的长袍上。顿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催人欲呕。霜烟却面不改色，反而轻轻拍着那人的背，淡淡道：“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
　　“真是好人啊，太谢谢您了……”一个老者双手合十，对着霜烟感激地说。霜烟嘴角轻轻勾起，继续捻动中毒着头上的银针。我呆呆地立在旁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性格古怪却还在百姓中享有极高的口碑。
　　“发什么呆，还不去拿水。”他转头对我道，语气并不凛冽，却透着不容质疑的气势。
　　我忙跑到马车旁，柳氏探出脑袋来，问：“怎么了？需要帮忙么？”
　　我摇摇头，道：“姐姐快给我一壶水，霜烟公子在救人呢。”心念一动，我又说：“把剩下的贡果都给我，供菩萨是功德，救人更是胜造七级浮屠。”
　　她笑着点点头，将一个篮子递给我，下了马车道：“我也去帮忙。”
　　我接过篮子，跑到霜烟旁边把水壶递给他。他拉开水壶的盖子，缓缓地喂那个人喝。那人症状缓解了不少，无力地躺在霜烟的臂弯里。水顺着上下浮动的喉结注入他体内，如同雨水落入龟裂的大地，拯救着奄奄一息的生命。
　　这些人中有头发花白的老者，还有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虽然衣衫褴褛，却互相依偎，或期待地望着霜烟，或带了几分探询地看着我和柳氏，或着急地为中毒者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我和柳氏将篮子里的供果分给他们，我拿起苹果放到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手里，她晶晶亮的眼睛有些恐慌、有些感激地看着我。我心中不忍，遂转身问她身边一个有些年纪的大婶：“你们从哪儿来？”
　　“谢谢姑娘，你们真是活菩萨啊。”大婶道：“俺们是从河南来的。”
　　那中毒者是个中年人，但两鬓已有不少华发，看上去是个老实质朴的庄稼人。他依旧虚弱，喘着粗气声音沙哑道：“俺是河南人，逃难到了这里。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摘了树上的果子吃……”
　　霜烟扫视他们，叹了口气道：“以后别再随便吃野果了。”
　　我问：“你们的家乡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逃难？”
　　“洺水发大水，俺们家啥都被水冲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后来村里来了很多军爷，官府又多收了很多粮，有人说要打仗了，很多乡亲都逃走了。俺婆娘和崽子都得病死了，俺和乡亲们逃到这里……”那人老泪纵横地说着。
　　这就是霜烟所谓的“兵劫与水灾”么？我压下心头疑惑，掏出丝巾，轻轻地帮那人擦拭泪水，道：“你不用着急，这里的官府一定会安顿好你们。”说完，我复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道：“这里有些银子，你先找个医馆好好诊治一下，修养好身体。”那人千恩万谢，我淡淡一笑，道：“不必。”
　　“姑娘真是好心啊，简直就是活菩萨！”另一个老妇人擦着眼泪说：“我的儿子被官府征召去修宫殿了，家里没了干活的人，实在活不下去了……”她说的修建宫殿应当指的是华阳山行宫。
　　我和柳氏将身上所携带的剩余的银子分给了他们，这些可怜的人对着我们又是磕头又是道谢，我心中难过，瞥了柳氏一眼，她眼里也有些晶莹。
　　霜烟眸光清亮，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掏出一瓶丹药，一颗塞在那个人嘴里，一颗自己吞下，并给其他人每人一颗。半晌，他缓缓道：“他的呕吐物有毒，你们先回去吧，我处理好了再回去。”
　　我点了点头，回到马车上，掀开车帘，霜烟仍在对那些人交代着什么。我叹了口气，便靠着小几假寐。马蹄笃笃，车轮滚滚，我的内心却感慨万千。
　　世家大户，豪门贵族，总是衣着绫罗绸缎，品着玉盘珍馐，拥着温香软玉。从前我见惯了画栋雕栏，朱楼彩画，见惯了轻歌曼舞，锦堂风月，便总以为这是个歌舞升平的盛世。可我却不知百姓依旧有流离，天下还有很多人在为了生计而辗转。有人在玉楼歌舞，有人在玉关劳苦。这还远不是个美美与共的大同社会。只是古之圣人所说的那种社会，究竟能不能实现呢？
　　柳氏以为我睡了，便轻轻为我披上一件斗篷，我的心中骤然一暖。

作者有话说

　　今晚学校有事，所以先早早地来更新。
这章就是个过渡段，我干脆全发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