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155、弄巧成拙

　　借着脚下坚韧的树枝的劲，我敏捷地翻身跳下，恰好回落到树下的马上。我麻利地从腰间抽出软剑，挥手砍断绳子，用力一抽马臀，马儿扬蹄长嘶，撒蹄跑了起来。

　　身后大片的火把好像一条长龙盘旋在天地之间，照亮了漆黑幽邃的夜幕。震耳欲聋的笃笃马蹄声，踏碎宁静祥和的秋夜。

　　风渐渐凛冽起来，拂面如同刀割，两边脸颊生生地疼。眼睛有些睁不开，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丝毫不敢松懈，一边机警地留意身后的追兵，一边使劲抽动马鞭。

　　知道是我，李文谦自然不会再放箭，但他似是铁了心要追上我，那一声声清脆急促的挥鞭声竟比奔腾汹涌的马蹄声更加刺耳，更加令人惊心。

　　片刻之前的那蓦然一瞥，他的眼神足以叫我心跳如擂鼓。此时此刻，脑中竟全是他那双黑亮如星辰一般的灼灼双眸，仿佛魅影一般挥之不去。

　　心里忽然有些慌乱，我强迫自己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漫长无尽的路。前方的路似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欲将我吞入腹中。

　　前方无尽的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马闯入视线，如同一个渐渐放大的黑点，正疾速朝我这边驰来。

　　我昂首翘望，确认是那个我熟悉的身影，顿时欣喜不已。就好像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手里的鞭子也挥得愈发频繁。

　　这一瞬间，我一直提着的心终究安定了下来。

　　始料未及，只听座下的马儿蓦地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叫，拖曳着尖锐的尾音划破寂静的夜空。身子剧烈颠簸起来，仿佛一叶扁舟遭遇狂风巨浪。一声惊呼尚未来得及出口，整个人已被受惊的马甩到了地上。那匹马中箭倒地，在地上翻滚挣扎起来。

　　顿时眼前一片模糊，伴随着一阵汹涌而来的咳嗽，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揪到了一起。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伸手揩了揩眼睛，迅速爬起身来，下意识地朝秦照宇奔跑而去。

　　他的身影溶在苍茫肃杀的夜色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强忍着身上的痛楚之感，拼尽全身力气，趔趔趄趄地向他靠近。

　　身后，李文谦的追赶之势越发急切。我此行烧毁他的粮草药材，意图再明显不过。以他的精明睿智，一定已经猜到此战我是站在慕容清这一边，只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终于，越来越近了。秦照宇伸出手来，我一把握紧他的手，脚下倏然发力，纵身跃上马背。秦照宇迅速掉转马头，护着我急驰而去。

　　健硕的臂膀紧紧地将我包围，好像担心下一刻我就会消失一般，迫得我几乎就要透不过气了。

　　我微微仰起脸，秦照宇神色莫测，眸中带着几分怒意、几分不安、几分懊恼，一言不发地挥动着鞭子。他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则，湿热的鼻息无意喷洒在我的耳际。

　　我暗自叹一口气，决定告诉他事实，遂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轻声道：“师兄，后面追赶我的那人是李文谦。方才我潜伏在羽林卫大营中时，无意之中发现他乔装成赵齐的随从混迹在军营里，他的戒心很高，我在躲藏了好一会儿才敢下手。”说着，我回头眺望，果不其然地撞进了李文谦灼亮迫人的眼眸中。黑夜里，他的目光如同苍鹰一般犀利，叫人无处闪躲。我一个激灵，忙不迭收回视线。

　　秦照宇没有应声，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有瞬间的紊乱。

　　“你是怎么被发现的？”静默半晌，他开口问我。

　　我回过神，压下心头思虑，解释道：“本来一切办妥，我已准备抽身离开。谁料途径马厩时，一匹马忽然嘶叫起来，引起了周围士兵的注意。我着急脱身，便从栅栏上翻身出去，李文谦带人追上来，他认出了我。”

　　他沉吟片刻，说：“先设法脱身，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马儿一刻不停地在空旷的原野上奔驰，呼呼风吟急速掠过耳际。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几座连绵起伏的山丘，应该就是飞柏坡。坡上松柏繁盛，被秋风吹得婆娑摇曳，如幢幢鬼影。

　　秦照宇沉声问我：“你身上还有迷药吗？”

　　我望了望前方的山坡，心念一动。不用多言，我已领会他的意思，遂略一点头道：“有，临走之前我随身带了五包迷药，方才只用了一包。”

　　“好。”他搂我的手复紧了紧，嘱咐我道：“等下我拐过第一座山丘时，你就立即把剩下的四包迷药一起洒向李文谦和追兵。”我点头应声，暗自取出袖中所藏的迷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握在手里，做好挥洒的准备。

　　飞柏坡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待秦照宇策马拐过第一座山丘的刹那，我别过脸，猛地将手中的药粉悉数洒向身后的李文谦和追兵。白色的药末随风飘散，好像秋晨微薄的雾霭，在我们与追兵之间隔开了一层屏障。

　　李文谦没有料到我会有此一招，急忙勒马停住，机警地捂住口鼻，一边高声吩咐士兵们屏息停止追击。

　　身后，一阵凌乱惊慌的马蹄声之后，一切便渐渐陷入岑寂，仿佛这个广袤的原野上，只有我与秦照宇在驰骋，其余再无旁人。

　　我不敢再回头，更不敢再看李文谦的眼睛，但我可以想象他此刻的神情。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我对于他的双眸竟无端生出一种恐惧之感，他那饱含伤痛与恼怒的灼亮目光总是能直直刺入我心底，叫我无处闪躲。

　　眨眼的功夫，我们已拐入飞柏坡内。火把的光亮徐徐淡去，寂寥的黑夜如流水一般无声无息地包拢而来。

　　我微微松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到底是逃过这一劫了。如果我没猜错，那些粮草即便没有全被烧尽，至少也废了一大半。李文谦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心性与从前相比自然会有所不同。他一心认定我是他的皇后，我却帮助慕容清对付他，甚至有可能让他的精心布局付诸东流，他必定会恼羞成怒，对慕容清的恨意也愈加强烈。如此一来，要打胜这一仗将更加艰难。

　　霜烟仍然没有消息，不知道慕容清还能支撑多久。李文谦乔装亲征，杨天泽下落不明。前途万分凶险，胜算寥寥。所幸李文谦不认得秦照宇，否则我们就连最后的胜算都没有了。

　　心中诸事纷乱，还没来得及整理出个头绪，我们便已安然回到明北。徐离襄在城门口接应我们，我轻盈地跳下马，秦照宇将马交给士兵。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徐离襄见到我，长长地舒一口气，说：“末将实在担心你被抓住，不知如何向将军交代。”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我将软剑从腰上取下，回答说：“事情已经办妥，我放火烧了他们的伙房和医帐。只是临走时，我不慎被人发现，不知道羽林卫有没有立即扑灭大火。不过即便他们救火及时，那些药材和粮草也已烧毁了大半。”

　　徐离襄了然地点点头：“此行目的在于扰乱敌方军心，挫他士气，且不管粮草药材如何，至少这一目的我们达到了。”语毕，他转身吩咐士兵带我们下去休息。

　　话虽如此，可我心里始终有些歉疚，动了动唇刚欲开口说话，秦照宇的目光在我的臂膀上顿住，他伸手探了探我的伤口，蹙眉急道：“师妹，你受伤了。什么时候伤的？”

　　“哦，我逃出来的时候被李文谦的箭擦了一下。”我冲他宽慰一笑，轻轻摇头示意他没事：“皮外伤而已，擦些药膏就好了。”

　　他叹一口气，有些责备有些怜惜地望着我，说：“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冒险的，李文谦为人狡诈多谋，说不好什么时候你被他算计了还浑然不知。回头我来替你包扎。”

　　我笑着说好，心下暗道，虽然他的医术比我高明许多，但这点小伤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可以了，哪里用得着劳他大驾呢。

　　徐离襄脚步一滞，疑惑不解：“李文谦？”

　　“嗯，李文谦也来了。”我解释道：“我分明就看见李文谦乔装成赵齐的随从混迹在军营里，方才我被人发现时，就是他带人追出来的。我实在不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如今他身为后顺皇帝，若是光明正大地御驾亲征，岂不是更能激励士气吗？实在没有理由这样装神弄鬼。”

　　徐离襄的脸色有些凝重，他静默一瞬，复问我道：“他可认出姑娘了？”

　　我缓缓点头，道：“我们都太过熟悉彼此，只要一个眼神的交汇就能认出对方。他知道我帮慕容清，一定不会就此罢休的。”我恼气地跺了跺脚，颇有些自责道：“都怪我太不小心，本想扰乱对方士气，反倒弄巧成拙。”

　　秦照宇轻柔地按了按我的肩膀，温声宽慰我道：“若萱，这不能怪你，谁也没想到李文谦会忽然出现。”

　　徐离襄接过话头道：“微雨兄说的没错，李文谦得知姑娘身在明北，所谓投鼠忌器，他无论如何都要顾忌姑娘的安危，绝不会赶尽杀绝了。说不定姑娘这一暴露身份，恰恰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我本来想说话，可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下去了。

　　他们都不了解李文谦。

　　李文谦看似风度翩翩，优雅从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其实他心内的执念很重，他固执而骄傲，有自己的坚持，绝不容许别人侵犯他一丝一毫。之前他愿意忍受百官冷眼、百姓唾弃，愿意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复兴李顺，为自己正名。

　　他的眼里揉不得沙砾，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得到，旁的人绝对不能碰半分。

　　他一早就知道我与慕容清曾经有过一段情，却能佯装若无其事地与我缠绵缱绻，朝夕相对，甚至只字不提有关慕容清的任何事。他的内心实在强大到可怕。若说这“忍”的功夫，天下他称第一，恐怕再无人敢称第二。

　　如此观之，李文谦对慕容清的恨由来已久，说他想把慕容清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都绝不为过。从前他碍于我，一直隐忍不发。可是这种噬心蚀骨的恨意埋藏得越久，一旦爆发出来便会越发汹涌激烈，一发不可收拾。

　　记得在皇陵外时，他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跟徐离襄走。他这么问，实则是担心我会选择慕容清。如今我出现在明北阵营中，他恼我言行不一，但依他的性子绝不会责怪我，而是将责任统统归咎到慕容清身上。

　　总之，这次是新仇旧恨一起来，我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我反倒害了慕容清。

　　我满心忧虑，却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一言不发地跟随秦照宇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