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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山月不知心底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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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街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从王府出来,已接近晌午时分。我盯着马车外看了良久,放下纱帘对李文谦道:“文谦,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不坐马车好不好?我想走走。”
李文谦微微笑道:“娘子有命,为夫岂敢不从。”说罢,他扬声吩咐车夫停车。待我们下车后,他复对侍从道:“你们把车驾去城外等我。”侍从抱拳道是,遂驱车离开。
“好了,现在呢,我们就做一回寻常百姓。”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笑着挑了挑眉毛。我抿嘴笑起来,将手递给他,叹道:“别人羡慕我身份显赫,荣华富贵,我却羡慕他们自由自在,海阔天空。”
李文谦牵起我的手,沿街道缓缓走着。他淡淡地扫视四周,复望我一眼,说:“想到得到,必先失去。得不到时,总觉得那是最好的。可究竟怎样,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会知道。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这个道理。正如你有身份,百姓有自由。若是易境而处,你成了布衣平民,生活捉襟见肘,日日粗茶淡饭,想必你也会羡慕皇族贵胄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忧生活。如今天下动荡,战乱四起,而朝廷的税收又比先帝在位时要重得多。百姓生计维艰,讨生活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起自由而言,自然是衣暖食饱来得重要。”
我愣了半晌,回想起从前在云中见过的那些落难流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这些年,我总是将节省下来的例银和父皇母后的赏赐拨给京城府尹用以赈济灾民。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天下之大,贫苦百姓数以万计,又岂是我能够救得过来?
我瞧了瞧李文谦,他黑亮的眸中似有一团火焰,眼底是我看不明白的冽冽深意。
我垂眸沉默,说:“文谦,若你不是王爷,我不是公主,你我都生在民间,不知现在又会是什么境况呢?”
若我不是公主,我现在一定过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或许清苦,或许艰难,却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欺骗。
一瞬间,他的眼内又归于平静无声,一切繁芜悉数化作缱绻柔情。他扬了扬我们交握的双手,唇畔勾起弧度,柔声说:“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就算生在民间,境况也是现在这样——我牵着你,直到老去。”
我心下动容,冲他笑了笑,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们在街上四处逛了一会儿,便寻了一间酒楼用午饭。楼上雅座清幽安静,凭栏临窗,可俯眺远近景色。
热茶刚刚奉上没多久,楼下便传来一阵吵嚷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壮汉正厮打不休,一旁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一上前劝阻。
其中一人扬拳朝对方打去,嘴里喝道:“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敢偷老子的牛!”
挨打的那个鼻中陡然喷出一股鲜血,他捂着鼻子,毫不买账地抬脚踹去:“谁他妈偷你的牛了,就你们家那头病歪歪的畜牲,送给我都嫌它脏。你有证据就拿出来,别在这里睁眼说瞎话,血口喷人。”
原来两个人是为了一头牛在争吵。我无奈地笑了笑,收回目光准备继续喝茶,却听得那人继续说:“……你个没种的,我儿子明明就看见是你偷的,居然还死皮赖脸的不承认。是个男人就爽快地认了,别和李太子似的那么孬!”
李太子……
一口热茶猛然呛在喉咙里,我如遭重锤,连连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我取出丝帕拭干净嘴角,偷偷瞥一眼李文谦。他也正眺望楼下的壮汉,平静的脸上无怒无恼,而那丝惯常煦暖的笑意依然消失不见。一双黑亮的眸子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夺目光泽,仿佛最深邃的黑夜溶在其中。
我早就料想李文谦以前朝太子的身份接受“静谦王”的封号,必定承受了种种不为人知的压力。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百姓们居然如此评价他。
“文谦……”我试探性的唤他一声。
他似是蓦然回过神,唇畔复抿起了一抹熟悉的笑意,轻拍我的手,道:“我没事。”他端起茶水细嘬一口,命小二放下窗上的竹帘。
喧闹和阳光一起被挡在了帘外。一时间,我心乱如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三年前,还是顺朝太子的他,亲眼见证了他李氏江山是如何被人篡夺。三年之后,他却要接受那夺他天下、弑他父皇的仇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个残忍的现实,甚至还要微笑着面对那不伦不类的“皇弟”身份以及随之而来的讥讽嘲笑。
这是多么悬殊的角色转换,他的心里该有多辛苦……
以天地之广阔,也许只有我能明白他的挣扎彷徨、痛苦无奈,因为我们同是十八年前那场阴谋的受害者,同是皇位争夺的牺牲品。
但我知道以他的骄傲,绝不希望此刻我对他说任何或同情或安慰的话,所以我索性选择了沉默,只是桌案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
他目光灼灼凝视我半晌,淡然说:“我不在乎,绾风,我不在乎那些。”
虽然他这么说,可他轻轻颤抖的手指和微微潮湿的掌心却告诉我,他在乎,他很在乎。
曲岸小桥山溪过,烟轻锁,豆蔻垂花千万朵。京城郊外春意融融,碧树绯花。午后阳光煦暖,鸟儿在枝头上下雀跃。
对于方才那壮汉的话,我一直耿耿于怀。可李文谦却像是没事人似的,一脸心情舒畅的样子,还反过来对我说:“绾儿,如你所说,我们难得出来一次。别为了一些小事破坏心情。”
我颇为疑惑地望他半晌,终究是扯出一个笑,缓缓地点了点头。
出了城,李文谦带着我来到山脚下的一户人家。门前的木栅栏上缠绕着碧翠的枝蔓,一些淡黄色的小花点缀其间,意趣缱绻。栅栏里面不时传来呯呯砰砰的清脆敲打声。
他朝里头喊一声:“八子!”
只听得“哎——”一声,一个满头大汗的少年走出来,一只脚踩在木栅栏上,笑嘻嘻地对李文谦道:“大哥,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你再不来,你的宝贝我可就要送给别人了,看你心疼不心疼……”话未说完,他的目光滑到我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摸着下巴对李文谦道:“这就是你的漂亮小媳妇儿呀,哎哟喂哎哟喂,我说你小子的福气怎么就那么好呢……”
我望一眼李文谦,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那个叫八子的少年笑了笑:“你好。”
“说够了没有?”李文谦将我揽在怀里,扳过他的脸不让他再盯着我看,笑说:“你的废话怎么还是那么多呢?你打算把我晾在门口多久啊?”
“你这个见色忘友的王八羔子,我真是……”八子指点他半晌,想不出什么好词儿,遂挥挥手道:“哎,进来进来。”说完,他打开栅栏,引我们朝内院子走去。
李文谦牵起我的手,我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目光,他轻声解释道:“这个八子是我游历江湖时结识的,本名叫景时。家族世代以打铁铸剑为生,他的祖父是前朝名噪一时的名剑师景弘。”
我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景弘之名我确也听过。你今天来,是要跟他买剑?”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唇畔抿起一丝神秘的笑意。
八子挥手,头都没回道:“哎,老头子去世很久了,别动不动就把他拿出来吓唬人。我不喜欢顶着他的名号过日子,我呀,要靠自己。”
我与李文谦对视一笑,他的眼珠稍稍转动了一下。
院子到处都是兵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刀剑枪戟。屋前有一处炉灶,灶旁接着一个巨大的鼓风箱,两旁堆着不少黑色的块状物,想来应该是铸剑用的煤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仍在敲敲打打,八子对他吆喝一声,他无声地笑了笑,朝我们点点头。
李文谦亦笑着对老伯比划了几下,复对我道:“这位是哑伯,景弘的四弟子。”我了然点头,对他报以微笑。
八子走到屋前忽然一个转身挡在门口,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扶着门框,故弄玄虚道:“我说,你小媳妇儿能见‘他’吗?你对‘他’日思夜想,难道就不怕你媳妇儿吃飞醋嘛?”
“去!什么小媳妇儿,叫嫂子。”李文谦劈手拎开他:“少废话,我没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我疑惑地望了望他俩,不明白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八子一个灵巧的转身迅速摆脱李文谦,扬起眉毛,故意拖长声音道:“是吗?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李文谦气笑,打断他道:“你到底还让不让我见?不见我可走了。”说完便作势要离开。八子忙上来拦他:“别别,算我怕了你,进来吧。”
李文谦敲一记他的脑袋,复有些歉疚地对我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说话口无遮拦,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摇摇头,示意他我不在意。他冲我淡淡地勾了勾嘴唇,拉着我走进里屋。
里屋有些昏暗,八子点燃烛台,从一个古旧的木箱子里取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
摇曳跳动的烛火下,一柄通体黑色、浑然无迹的长剑出现在眼前。剑身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菱形花纹,剑锋闪烁着温和柔亮的光芒。
这柄剑首先让人感到的竟不是它的尖锋锐利,而是它的宽厚慈祥。仿佛上苍一只沉稳深邃、明察秋毫的黑色的眼眸,注视着天下苍生一举一动。
我不由得惊呼:“好剑,这是湛泸!”
湛泸乃铸剑鼻祖、春秋时期的名剑师欧冶子所铸。它集五金之英、太阳之精,故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削铁如削泥。相传欧冶子集毕生精力,终于在死前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剑,所以湛泸是仁道之剑。
八子敬佩地望我一眼,啧啧道:“没想到小媳……嫂子的眼力这么好呀,一下子就看出这是湛泸宝剑。湛泸乃我景家世代相传的三柄宝剑之一,另两柄分别是七星龙渊剑和承影宝剑。我还没出生时我爹就将七星龙渊剑送给一位故人,所以我只见过承影,没有见过龙源。”
我道:“我在不少书册上读到过关于湛泸的记载,说它是一把仁道之剑,剑有光而不外显。更有文献称它能预知国家兴亡。古往今来,多少贤君明主都费尽心思想要得到它,甚至不下于对龙脉的渴望。”
李文谦目光灼亮地凝视着桌上的这柄举世无双的传世名剑。他缓缓抚摸着剑体,眸中一片黑漆,仿佛最深沉的夜色碎裂在其中,偶有几许锋芒一闪即逝,唇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静默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道:“有道是‘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这就是传说中会择贤主而栖、能预知国家运数的湛泸神剑。八子,你真的舍得将它送给我吗?”
八子一拍胸口:“我八子说一不二!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区区一把剑算得了什么呢?我八子迟早有一日能铸出一柄超越湛泸、旷绝古今的好剑来。况且,宝剑赠名士。湛泸留在我这个山野土人手里,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只会埋没了它。跟着你,它才能发挥威力。”
原来八子知道文谦的真实身份。我心下微微一惊,手指也不由得颤动起来。李文谦觉察到异样,半掩在袖中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复对八子笑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别跟我掉书袋子,我听着难受!”八子将剑重新裹好,郑重地交到李文谦手里,说:“兄弟,拿去吧。”李文谦接过湛泸,放在手中摩挲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