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9、第七十九章 无憾 ...
-
“弟弟！”
在一片令人提心吊胆的沉默之中，沈巍再度发出了一声凄然却深情的呼唤，在那一片沉默中显得是那么的卓尔不群，夜尊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发出声响来回应那声呼唤，但他嘴角的笑意却明显浓了几分，与沈巍那满面的痛楚和焦急之色一对比，是那么的鲜明……
“弟弟，不要！你不能——”
没得到回应的沈巍神色更急，口中又唤了一句，一面悄无声息的从赵云澜的臂弯中脱身而出，向着夜尊的方向迈去了一大步，即便赵云澜又从后面拉住了他的手腕，他也恍若不觉，只管向夜尊看来，脚下同时又迈出了一步——在场那么多的人，就只有他，那般无畏的挺身向前，向着他的弟弟，那个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人，不离不弃地走去，一如万载之前，他受圣器之力反噬而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吸入那大地裂开的缝隙中去，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头，依旧是他摒弃了所有前嫌，不顾性命地冲向了他，试图将他从那险地中拉出来，即使不久前他刚向他打出毫不留情的一击，更意欲上前置他于死地，全不讲什么兄弟情义，他却还是选择了救他，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坠入地缝，足足沉睡一万年之久？如果不是为了救他，他原本没必要落得如此下场的，也许他早就可以去寻找他的心上人，与之形影不离，更不会错失他在地星的崇高地位和已到手的权柄，导致被摄政官等人架空，后患无穷……
他的哥哥，终究是爱他的啊。
在这一片荒芜的世界里，终究有那么个人，始终在爱着他，哪怕他犯下再大的过错，哪怕他被世人恨之入骨，却终究有个人，依然站在他身后……
“弟弟，你听我的！你不要动！”
他的哥哥，依旧一边呼唤着他，一边向他大步走来，无视赵云澜的拉拽劝阻，就是要赶到他的身边——那一幕又是何等熟悉啊，他怎么会忘记，万载之前他们兄弟在大战激斗中认出彼此的时候，哥哥不也是这般摩挲着他的脸庞，将他视作珍宝般寸步不离么？哪怕赵云澜就在一旁，发出“他是你弟”的疑问，哥哥也没有理会，只是全心全意地陪伴关注着他——谁说哥哥在他和赵云澜之间永远只会选择后者的？谁说只要赵云澜一出现，哥哥的眼中就装不下他的存在的？分明在很久以前，哥哥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过证明过他不是什么恋爱脑，他不会为了爱情就舍弃亲情的，是他这个不懂事的弟弟从来视而不见，只一味简单粗暴地要求哥哥除了他谁也不能爱，否则就是不爱他，把哥哥逼到几乎走投无路，甚至险些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想用死亡来成全他的私心，奈何他冥顽不灵，哥哥在鬼门关前转了那么大一圈，却还是无法令他醒悟，他，还在对哥哥究竟更爱谁的问题斤斤计较，还是生怕哥哥爱赵云澜比爱他多一点点……
原来，他终究是错了。
自从哥哥死里逃生、赵云澜假装痴傻以来，他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他嘴上不会承认，一来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二来却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纵然意识到了错误，也无法去改正，他根本就做不到放开对哥哥的执念，更加做不到接纳哥哥对赵云澜以及对天下人的感情。在他的心里就是除哥哥外的一切生命统统贱如草芥，他连在乎他们的死活都做不到，又如何像哥哥一般对他们怀有最起码的尊重？他不爱他们，也不能接受哥哥爱他们，他就是想要哥哥只围着自己一人打转，在这个问题上，他就是知错不改……
他知道自己病了，病入膏肓，有生之年大概都无从痊愈了，要想让他放弃这份可怕的对哥哥的独占欲，避免伤人害己，恐怕唯有一死方可实现。然而他又知道，倘若他真的死了，仍然会留给哥哥无可挽回的伤害和痛苦，那份苦就连赵云澜也是治不好的，又教他如何舍得？可他若活着，就无法战胜自己内心的魔鬼，迟早有一天他还会魔性大发，不知又要把哥哥逼到怎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到时他又该怎样后悔不迭、怎样重来一次呢？老天，会给他那么多重来的机会吗？
不，他不能再辜负伤害哥哥一次了，这一回他决定要亲手扼杀掉内心的魔鬼，他当然知道哥哥舍不得他冒这个险，但是为了哥哥，他必须赌这一回，他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的准备，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哥！”
夜尊对着步步迫近的沈巍发出一声喊，同时抬起一只手掌来，成功制止了沈巍的脚步，只不过纵然如此，沈巍也已是站在了人群的最前端，距离他不过数步之遥了，而赵云澜不离不弃地跟在沈巍身后，始终未曾放开那只拉着沈巍的手，摆明了他是不会离开沈巍的，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会和沈巍共同面对，今生今世休想有人再将他们分开——说来也怪，这对于过去的夜尊而言应是极其刺眼的画面，此时此刻他看在眼里却分明淡然了许多，酸意固然还是有的，却不致似昔日那般令他妒火中烧、片刻也忍不得了。尽管他对自己是半点信心也无，他清楚自己这会儿不妒不恨只是一时的愧意上头，待这股情绪过去，他可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故技重施，事关哥哥的终身幸福，他委实再也不敢冒任何风险了！
“弟弟，你听我说，你把那箱子放下，你不要冲动，有哥哥在这里，你——”
眼中含泪的沈巍虽不敢再轻易向前，口中却未停止劝说，那副心无旁骛的模样登时又令夜尊心下大慰，望着哥哥的面容，笑得更舒展了，而他不会知道他的这笑容落在现场众人的眼睛里，竟和沈巍毫无二致，都是那么的温柔儒雅，如大海般包容而又深沉，蕴含着无限力量，让人一看便只觉安心。反倒是与之相对的沈巍面色铁青、眉头深锁，双眼红得就快要喷出血来，全不见了昔日那副沉静温和之态，以至于令人疑心稍微一刺激到他，他便要彻底失控，哪怕要和全世界为敌他也干得出来——这一刻，他们兄弟仿佛完全逆转了过来，又或许他们本就是这世上最最相近的两个人，彼此的骨子里本就带着属于对方的特质，夜尊也可以像沈巍那般温柔理智，沈巍也可以像夜尊那般邪魅疯狂，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一场猝然分离，他们兄弟俩，本不必变成今天这样的……
奈何，往者已矣。来者，却又未必可追……
“哥，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说，我也什么都明白。”
夜尊微笑着说起话来，语气、神态都无疑是在安抚着沈巍，可此时的沈巍已然心急如焚，哪里肯听他的劝，叫了声弟弟便又要冲上前去，眼看着他再一发力便能扑到夜尊身前将自己的弟弟抱住，却又有一个身影猛然横冲了过来，一下子拦在了沈巍的面前，和赵云澜刚好一前一后夹住了沈巍，再一看那人原是欧阳贞，他也是满脸大汗急得面色煞白，但在阻拦沈巍上前一事上却是毫无畏惧和退缩之意，扯着嗓子便喊道：
“你别过去，沈巍！那支重生的血清可仅此一支呀，连备份都没有的！你要是惊到了他，一个不小心把血清打碎了，那还不如杀了我算了！你退后，退后啊！我求求你别毁我——”
“欧阳教授！请你让开，我不会让我弟弟毁了你的血清的，你相信我——”
沈巍也同样提高了音量叫道，一面伸手去推欧阳贞，欧阳贞见状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抱住了沈巍的腰，眼里流出了泪来，咧着嘴便带了哭腔哀求道：
“我求你了还不行吗？我给你跪下了，还不行吗？我给你磕头，嗑几个响头都行！你别刺激他，别毁了那支血清，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好胜心太强，日夜盼着能取得成果，导致被你弟弟利用，才落得今日这般局面，你打我骂我都成，但我还是求你千万别毁了我的研究成果，我下辈子能不能活得安生，就全在你们兄弟身上了，我求求你别毁了我啊，我真的求求你了，沈巍……”
欧阳贞说着说着便真的大哭起来，边哭边又真的俯身去额头碰地，这一下沈巍果然承受不住，只得腾出手去扶他，让他不要这样，而夜尊也有了机会又向后退了几步，和沈巍再度拉开了距离，心里一面感慨着哥哥果然还是做不到对他人的感受漠然视之的，他再心疼自己，也断不能看着别人受苦受难却不管，这一辈子大概他也改不了了——而他也不需要哥哥改的呢，那么善良慈悲的他，何错之有？真正要改变的，难道不是他夜尊才对吗？
“哥哥，你就听他的吧，既是成全他，也是成全我，好吗？”
夜尊望着被欧阳贞纠缠不休的沈巍，又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与此同时他打开了手里的保温箱，取出了那支小小的注射器来，而他的这一举动顿时又让沈巍大惊失色，要不是有欧阳贞和赵云澜，加上赵心慈和特调处成员们纷纷赶来相助，沈巍只怕真的会再度冲上来的。不过谁让拦在他身前身后的羁绊实在太多，他又终不忍使出暴力手段对付这些无辜的人，就这么短暂的一个分神之际，夜尊已是手起针落，将那注射器准确地刺入了自己的静脉，在沈巍和欧阳贞的狂吼声中一推到底，而这一次终于无人再发力阻止沈巍冲到他的身边，一把将他抱住，随之而起的便是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又随着沈巍全力的拥抱拉扯动作导致那支玻璃注射器悄然坠地，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虽然这点微不足道的声响只一瞬间便被众人的呼声所湮没，尤其是湮没在了沈巍那声嘶力竭的叫喊中：
“欧阳！你快想想办法！怎么能解了这血清的效力？求你救救我弟弟，我不要他重生啊！”
“我我我，我没办法呀这！我不知道，我救不了——”
被沈巍单手揪住的欧阳贞这会儿是彻底慌了神，又是忙着查看夜尊的情况，又是被沈巍逼问得不知所措，而同样慌乱到方寸尽失的沈巍竟连作为生物学资深学者的基本常识都丢了，又吼又求的让欧阳贞想法解了夜尊的药效，全忘了那是基因变异的血清，又不是毒药，如何解得？万幸的是总算还有赵云澜挺身而出，在一片乱象中喝住了众人、按住了沈巍、稳住了局势，顺便把欧阳贞从沈巍的铁掌里抢下来，推到安全的地界去，然后他便抱住了抱着夜尊的沈巍，大声却又镇静地对他叫道：
“小巍，咱们都冷静下来先！你放心，有我在呢！夜尊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他不会有事！”
“可是弟弟他！可是我——”
仍旧沉浸在巨大慌乱中的沈巍语无伦次，完全没了往日里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乱的领袖风范，此刻的他看着倒像个被吓到了的孩子，幸好还有赵云澜紧紧地抱着他、陪着他，在他的耳边坚定地说道：
“不怕，小巍！你弟弟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向你赎罪，将过往的所有悲剧全都推倒重来！你们兄弟万年前的被迫分离已是无法挽回的结果，给他造成的心魔根深蒂固、难以消除，因此他唯有重生，彻底丢掉那些记忆，和你从头再做一遍兄弟，才能将他的心魔彻底消灭，让那些遗憾永远成为过往——他这一次是真心的为了你啊！你不能辜负了他的心意，不管你有多心疼，也请你成全他吧！他是因为太爱你，才选择了长痛不如短痛的呀！”
赵云澜的这番话仿佛平地惊雷，吵嚷的众人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原本六神无主的沈巍也仿佛找回了主心骨，身子虽还半靠在赵云澜的怀中，眼神却明显恢复了七分镇定，尽管在他的眼底依旧充斥着难以融化的悲伤，以及淡淡的恐惧，即便赵云澜那样的安慰他、陪伴他，他的目光却也不曾从夜尊的脸上移开——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地落在了夜尊的视线里，换来了他嘴角始终不变的弧度，纵使进入他体内的血清已经在产生作用，他全身的筋骨和血液已有隐隐的错位沸腾之感，很像当初他被圣器的反噬之力侵入五脏六腑时的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可是这一次他的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惧意，特别是在听到、看到那两个距离他最近的人的言语和举动后，他便更是觉得哪里都不痛了，虽说在他心中多少还是有点点不服，只因那赵云澜竟然对他的心事猜得一清二楚，关键时刻还得需要他来出声点醒哥哥，以成全自己的心愿，就算是旁观者清吧，可他却也不能不承认，那个叫赵云澜的家伙是真的聪明通透，看人太准了，不光懂哥哥，也懂他，倘若他们不是敌人，而是真正的亲人、友人，那该相处得多融洽、多有趣味呢？可惜那错过的岁月注定徒留遗憾，只盼在今后，得偿所愿吧……
“你，今后，照顾好我哥，也，照顾好我……”
夜尊笑着张开双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着赵云澜发出了这么个既像请求、又像命令的“二不像”，赵云澜顿时语塞，可眼见夜尊的脸部、双手皮肤上都开始透出黑色的脉络，身子也颤抖了起来，显是正在承受着基因变异的痛苦过程，他又哪里顾得上再和他计较了？于是他第一次不予回怼，只用力点头，而得到肯定答复的夜尊便也不再看他，只注视向了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的沈巍，望着那张写满了心痛和不舍的面容，还有那对目不斜视的眼眸，他只在那一刹便想通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也是截至目前他唯一一个尚未能在哥哥口中听到答案的问题，虽然他此刻已经有了答案，但谁叫他就要丧失所有的记忆重新开始了呢？所以，他还是决定亲口问一问哥哥，最起码，属于他的“这一生”，他还是妄图一个圆满，而这一个圆满，就全在哥哥的这个回答上了啊……
于是，他翕动着双唇，望着哥哥泪如雨下的面庞，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字一句地问：
“哥，万年前，那场大战，我掉进地缝之后，其实，你是有机会逃走的……但，你没有逃，你是主动坠落下去的，是吗？”
他问完，便只是微笑，全身四分五裂的感觉已让他再没了任何力气，幸好他的听觉尚未丧失，还够他在那逐渐涣散的意识里，听到来自哥哥的回应，一个他期待了太久太久的，足以让他此生无憾、含笑而去的答案：
“是！当时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那深渊吞噬，我却救不了你，那一刻我也不想活了！如果要我失去你两次，我也是生不如死！”
果然，哥哥也是那样看重他的……
果然，他在哥哥的心中，分量并不逊于赵云澜……
果然，哥哥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他，也永远都不会抛弃他……
哥哥，谢谢你……
这一次，就让我无牵无挂地重生，以一张白纸的状态留在你的身旁，在你的照料下长大，重新做一次你亲爱的弟弟，再没有任何隔阂、心结的和你共享天伦，至于那自私霸道、扭曲病态的心魔，就让他随我一道死去吧，这一次，换我来为你除魔卫道，还你一世安稳幸福——哥哥，你的前半生，因为我的存在，实在太苦了啊……
而你，也重新再爱我一次，好么？
……
就在那刺目得令每个人都难以睁眼的万道光芒之下，那个与沈巍毫无分别的修长身躯，终于渐渐消散，从此，不复存于世间……
那些本被他穿在身上的剪裁合体的衣裤，也在阵阵响亮的婴啼中，或静静飘落在地，或仍旧搭在沈巍的臂弯之上，没有人顾得上收拾……
待那光芒散去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沈巍的怀抱里，他依然保持着那双臂紧紧环绕的姿势，只是在他的怀中已不见了夜尊，只有一个白白胖胖周身赤裸的婴孩，正伸着两只皱巴巴的小手，偎依在他的胸膛前，发出清脆有力的啼哭声。
